第六章 与君长诀
云容醒来时,恍惚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这里看起来实在是太梦幻了。
殷红的夕阳在宽阔河面上落下碎金般的倒影,四面都是灿烂的金色沙漠。
一个银色的人影背对着她,正在梳理自己那一头垂落至河面的银发,仿佛是这灿金色的天地间唯一一抹银白的色彩。
仿佛心灵有感应似的,银发河神转过身来,对云容微微一笑。
“你来啦,小姑娘。”
云容觉得自己心里某一处猛地疼了起来。
无数个时空的碎片仿佛在眼前飘下满天飞雪,一个人缥缈的嗓音却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一世求不得,一世怨憎会,一世爱别离。”
她已经明白了一切。
心口的疼依然在翻腾,却渐渐模糊下去。
愈发清晰的,是胸口婚服之内,有个原本冰凉坚硬的东西,似乎逐渐开始发烫。
云容缓缓地向河神走了过去。
河神笑得仿佛下一刻也要和河面的涟漪一般破碎开来,“别来无恙啊。”
他对云容张开双臂,像要拥抱她。
云容的嘴边溢出一丝苦笑。
下一刻,她安静地走近他的怀抱。
同时抽出衣襟里千秋笔幻化出的匕首,刺进了河神的心脏。
匕首在一瞬间散发出灼人的温度,天地失色,仿佛有巨大的火球爆发出来,覆盖了人全部的视线。
“还是被你发现了啊。”一声叹息。
云容从心底发出一丝笑:“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我再愚笨,总有醒悟的一天。”
视线再次恢复,依旧是九曲菩提境,但银发银尾的河神却消失了。
站在云容面前的,赫然是一身白衣的少司命。
他的衣衫在风中飘飘飞起,仿佛下一刻就会幻化为透明的涟漪,随风逝去。
刚才的景象,只是他为云容做出的幻境。
毕竟,六界中人无人不知,少司命惯会欺骗。
第一世,云容和少司命做了个交易。
第二世,她听从少司命的嘱咐,带着自己的记忆去找呆书生,因此错把嬴钺转世的嬴铮当成了他,却把嬴铄当成了自己上一世的仇人。
第三世,她经历了第二世的心如死灰,再加上河神向她揭破少司命的诡计,因此在入轮回时自愿不保留前世的记忆。
才有了今生的这一劫。
前因后果串起来,从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刻起,她终于恍然大悟。
河神就是少司命。
数百年前,少司命受天谴下凡投生,成为公子冯夷。
凭着治水,他再次飞升,收获了河神这个皮囊。
从此,六界知道臭名昭著的少司命,也知道脾气阴晴不定的河神冯夷,却无人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神君的两幅面孔。
云容感到自己心中奇异地平静,只是抬起眼,细细地看向他:“为什么?”
少司命嗤地笑了,仿佛她问了世间最可笑的一个问题,“噩运找上你是没有理由的。”
他耸耸肩,“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他手中把玩着银色的匕首,满不在乎:“再说了,我也没有食言啊。我当初答应你的,就是你们经历三世,三世之后,你魂飞魄散,你的心上人重获神命。眼下你的灵识在九曲菩提境,但你的身体在人间,和你那位小公子一道,都就快断气了。”
“等你们都死了,他就升天啦。”
灿金的河面上忽然无端地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仿佛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隐隐的震颤。
少司命看见那涟漪,苍白的脸庞一下子绽放出一个诡谲的微笑。
他转过头,语气神秘地开口:“不过,小姑娘,你很幸运。”
“你们还有机会哦。”
云容明知道他的话完全不可信,却依然忍不住心中一瞬间的希冀。
“我可以还你一条命,让你回去之后,还能再和你的心上人长相厮守。”
云容的心怦怦跳起来,眼神却冷了下去。
她盯住他:“你要我做什么?”
少司命赞许地一笑:“果然聪明。”
远处的夕阳和往常不一样。九曲菩提境永远都是落日时分的模样,夕阳永远也不会落下去。
但现在,胭脂色的落日在一寸寸下沉。
天色渐渐暗下来。
少司命望着那轮落日,声音像从天边传来:“我是命运之笔,或者你也可以叫我执笔人。”
“成为这支笔,你会勘破人世间所有的命运,然后去把命运画出来。”
苍白的手将千秋笔递过来:“接过我的笔,成为这支笔,你就可以活下去。”
他舔了舔嘴角,眼神里有一丝狂热的光:“你可以尽情欣赏那些破碎的美。正直的人被迫折腰,追求理想的人坠落现实,相爱之人不得相守,幸福的人心碎欲绝。啊,这是怎样的一种美感……”
在他鬼魅一般的话语中,落日如血蔓延。
云容一开口,感到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意思就是,如果有一天我预见到另一个女孩会和她的心上人生死两隔,但到了那个时间却依然没有事情发生的话……”
“就由你来让他们生死两隔。没错,小姑娘悟性果然很强,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云容心中澎湃的浪潮已经平息下来,唯剩一片死寂的海面:“所以我和他的三世,就是你这样创造出来的?”
少司命得意地一颔首:“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
云容冷笑一声:“如果我不答应呢?”
少司命“啧”了一声,“你这么聪明,想必会答应。毕竟,你答应了就能和他长相厮守,不答应也救不了别人对吧?毕竟我还在这儿呢。”
云容向前走了一步,听见远处呼啸的风声。
下一刻,和片刻之前幻境中一模一样的匕首出现在她的手中,被她稳稳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离开前一重幻境时落到少司命手中的匕首不过是个障眼法。
真正的千秋笔化成的匕首,依然在她手上。
此刻,已经插在了他的胸膛中。
“我和你不同。我永远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狂风骤起,九曲菩提境像是突然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切都开始扭曲。
少司命苍白修长的手指捂住胸膛,却依然捂不住蜿蜒流下的大片鲜血。
他的唇角也流下一丝鲜血,勾起一个诡异的笑:“那就这样吧。希望你不会后悔你的决定。”
“永别了,小姑娘。”
背后仿佛突然有人猛里推了云容一把,她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入了金色的河水中。
水面漫过她的头顶,无数破碎的泡沫之间,她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是少司命的身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黑色身影手上是一把金色的长剑。
长剑洞穿了少司命的胸膛。
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
但在下一刻,云容已经身不由己地沉进大河深处,耳边的水声猛然消失。
“云容!”是嬴钧焦急的声音。
浑身没有一处不痛,大概断了很多根骨头。
很冷。
云容睁开眼,看见熹微的天光,和一双映照着山川日月的眼睛。
那眼中有泪,有情,有一个身穿**婚服,就要嫁给他的姑娘。
她想对他笑一笑,却发现就连牵动嘴角都成为了一件困难的事。
她呕出一口血来。
这才发现,她与嬴钧遭追杀掉下崖底,两人身上都已是血迹斑斑。
嬴钧弯下腰抱紧她,滚烫的泪水沾湿了她的前襟:“云容,我知道你想起来了。”
云容勉强伸出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背,轻声道:“我想起来了。”
嬴钧把她抱得更紧:“这一辈子,我想了无数次,想问你上一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云容感到心痛如绞,却在踟蹰了半天之后轻声道:“殿下,有一些误会……你不知道。但请你信我,我自始至终,爱的只有你一人。”
嬴钧身体一颤,看向她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希望和绝望。
他还没开口,她却径直凑上去,吻上了他的唇。
舌尖尝到泪水的微咸和鲜血的腥甜。
她曾经听到他与嬴铖的对话,知道他虽然前世与他有仇,却从来只把此事当成私人恩怨。
他一直以为自己始终是景国的血脉,毕生所愿便是开拓景国的江山。
而她如何能告诉他,在他早已忘却的前世,他也曾经是被景国铁蹄践踏的诸侯国臣子,在国破家亡的悲痛中绝望离世?
她又如何能告诉他,这一世之后,他将飞升为文神,而她则将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天地间?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他们在生命的尽头相拥。
云容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原先彻骨的寒冷也渐渐散去。
她勉力解下腰间的翡翠玉玦,将它放在嬴钧的手心,两人十指交缠,共同握住那枚连接了两人血脉的玉玦。
从云容百年前将楚岺均的遗体埋葬在凌云断崖的杜若下起,三片杜若叶,便与他的性命相连。
如今的最后一片杜若叶变作了玉玦,她将它送给他。
愿他从此摆脱人世烦忧,红尘滚滚皆为过往,再不要为他人而牺牲自己。
握着玉玦的手指渐渐松开。
嬴钧为她挡了一箭,又抱着她跌下山崖,替她承受了绝大多数的伤害。
天边霞光漫天,雷声轰鸣。
这是新神归位的征兆。
崖底有流水淙淙,苍柏清芳。
云容抱紧了嬴钧,微微蜷缩起来。
最后的时刻,她想起自己这转瞬即逝的三世。
天上地下,万丈红尘,冷漠麻木,残酷而疯狂。
唯有他的温柔和干净,永远都是一尘不染的月光。
她不过是一缕灵息,因着他才飘荡到尘世,生根发芽,走过这漫长的生生世世。
这世界冷漠、残酷、无情无义,正直的灵魂消弭于天地,腐烂的人心恣意横行。
可这样的世间还有他,温柔、正直、一尘不染,沉入最肮脏的淤泥,种出一朵莲花。
上天总不该让这样的人飘散于这熹微的晨光。
幸好,走的是她。
原来不用山无陵,天地合,也可与君长决绝。
云容抱着嬴钧,阖了眼。
他与她,终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