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粮
周桃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厢为难着。
“那你就在家洗衣服吧,我自己去送饭就行了。”
张氏性子轴,要想做什么,那是撒泼耍赖那也是要干成的,这会儿她不想叫周桃帮着送饭去,那是怎么也不会叫她去的。
“阿姐你拿得了吗?”周桃看了看装好的午饭,犹犹豫豫的问。东西可不少,一个小木桶装了大半桶汤粥,一个不小的陶罐装得满满的,里面是干菜炖肉。还有一个大大的盖篮,里面装着面饼子,这是地里干活的六个大人加两个半大小子的主粮,份量很足,另外还有一个篮子装碗筷和酱菜,怎么看都不是周梅一个人能送过去的。
周梅不吱声,试着把篮子挎在胳膊肘上,再去提桶,小篮子倒好说,只是装饼子的大盖篮实在不好拿。
周杏上前一步,把盖篮提起来,又伸手去接周梅手里的小篮子,“阿姐,我和你一起去。”
“别闹,你还没好全,身子虚着呢,好好在家养着。”周梅却是不愿意,她虽说才十二岁,却是小一辈里的大姐姐,从小就是照顾弟弟妹妹们习惯了的。
“我好了,早好了,快走吧,阿爷他们都饿了。”周杏硬抢过小篮子,提着往外走,到底自己是成年人,没得光看着个小姑娘顶着烈日干活,自己在家纳凉的理。
周梅提着陶罐和木桶追了上前,“那你拿那个大盖篮就行了,那小篮子给我吧,田埂上不好走,再摔一跤!”
周杏一想也是,田埂上又是泥又是草的,要是不小心拌一跤,摔了碗筷反而不美。依言将装了碗筷的篮子给了周梅。
嘱咐周梨和周云岫好好看家不要出门,又在让留在家里的周桃得空时照看一下灶上煮着的荷叶水,姐妹两个才一起出了门。
才出门,就感到一股子热浪扑面而来,路边的野草几乎要烤焦了,叶子边儿有些焦黑,微微卷缩着,看着焉巴巴的。
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村里头安静的很,连狗叫都未闻一声。
周杏跟着周梅走了好一段路才出了村子,经过村头的大榕树时,还看见平日里威风凛凛,最爱吓唬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的皮小子,在村头称霸的大黄狗,正直挺挺的躺在树荫下,要不是肚皮还在起伏,周杏几乎要以为终于有哪个熊孩子不甘屈于大黄的淫威之下,悄悄的给它下了耗子药了。
出了村,离了大道,路就不好走了,一尺来宽的羊肠小道,一边是一条小河沟,另一边则是大片大片的水田,这条小道就是以前用石头彻成的河提,每年村里在梅雨季节到来之前,都会安排村人检修。经年累月下来,已经很牢固了,因为经常从上面走,把河堤面踩成了石头和泥土混合的一条小路。
周杏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这会儿有些吃力地半提半抱着盖篮,小心翼翼的跟着周梅走在小路上。
时不时的要低头看看脚下,路面上常又突出的石头,路边又有茂盛的野草,要当心不要被绊倒了。
周梅手里的东西更多更重,她虽要大上几岁,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先前还能分神照顾妹妹,到后来就无能为力了,只能时不时的嘱咐几句,“小心些”“看着路”“快到了”之类的话。
周杏知道周梅是怕自己跟不上,或不小心摔了跤,于是跟在她身后“嗯”“嗯”“好”“好”的答应着,时不时还跟周梅说说话,让她知道自己没跟丢。
“阿娘!”
“二伯娘!”
刚走到地头,周梅的亲娘,周杏的二伯娘刘氏就忙忙的迎了上来,估计是隔了老远就望见了。
“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刘氏看了看女儿憋得通红的脸颊,一脸心疼,张了张嘴想说几句,只是目光一转,看着侄女微白着脸,气喘吁吁的站在一旁,到底住了嘴,将女儿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提到树荫下,招呼众人吃饭。
周梅接过周杏手里的盖篮,拉着周杏跟了上去。
“阿杏怎么来了。”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瘦瘦高高的身材,一张鹅蛋脸,眉毛微微上挑,脸上没什么肉,颧骨显得有些突出,模样倒还周正,只是和惯常低眉顺眼的刘氏走在一处,就显得有些精明外露了。
她是周杏的娘,周家老三房的三儿媳,本家姓李,李氏一边走着,一边甩着手,想把手上的水渍甩干净,应该是才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洗了手过来吃饭的。
她伸手牵了周杏的手,抚了抚周杏脸颊边的碎发,慢慢问道,“还难不难受呀,今儿怎么跟你阿姐送饭来了?你阿婆和三姐呢?”
周杏摇了摇头,“不难受了,阿娘,我好了,岭弟弟哭了,阿婆带他去金水伯娘家去了,五婶让三姐洗被子呢,岭弟弟晚上要铺的,怕洗迟了晚上干不了。我看阿姐拿不下这么多东西,我就帮着拿了一点,阿姐怕我累着,只让我拿了饼子。阿娘,做了半日活,该饿了吧,快去吃饭吧!”
李氏皱了皱眉,什么怕洗迟了干不了,现在这么大的日头,送完饭回去也还有两个多时辰的好晒场呢,周云岭睡的垫被子才不过三尺长,怎么着也能干了。不过是想着阿桃帮着送了几回饭,阿杏却在家养着没干活,心里不平,拘着阿桃躲活儿罢了。也不想想,阿桃比阿杏大了两岁不说,阿杏是病了才在家里躺了几天,这两日才退了烧,身子还没养好呢,就被她五婶顶着来干活。
只是这话却不好在八岁的女儿面前说,李氏只是笑着点点头,“好,阿娘去吃饭,阿杏在树荫下歇会儿,喝点水。”说罢,眼睛就在这地边的几棵树下来回寻梭,是在找那颗树下最凉快。
“阿杏,来,来阿爹这里,阿爹这里凉快。”周杏的阿爹名叫周金平,人如其名,是个性子平和的厚道人,在下泉村人缘极好的,村里大伙有什么事都爱叫上他。
周金平找了两块平整的石头搬到树下,略吹了吹灰,招呼女儿和侄女过来,“阿杏阿梅,过来歇会。”
周杏和周梅在石头上坐着歇了会儿,喝了水,才看到周家阿爷周有粮背着手,慢悠悠的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二房的周云峻和三房的周云崇。
“阿姐送饭来了。”
周有崇看到周杏,露出笑来,“阿杏也来了。”
“阿爷。”
“二哥,哥哥”
周杏挨个叫了人。
“嗯”周有粮应了一声,走到树荫下席地而坐,刘氏舀了粥和饼子先捧给了老爷子。其它人才围在树荫下坐了一圈开始吃午饭。
夏收和秋收就是和老天爷抢时间,赶在下雨前把粮食收进粮仓,周家除了刚生了小孩的五婶和在家照顾月母孩子的周家阿婆,家里几乎出动了全部劳动力。就连在村里族学念书的周云峻和周云崇都请了假回家帮忙。
午饭吃的是面饼子,青菜粥,萝卜干笋干豆角干之类的干菜加五花肉炖的,外加一点子下饭的咸菜,吃的和村里普通农户没什么大区别。
其实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周杏用手支着脑袋默默想着。
周家的家境不差,家里有六十来亩水田,近一百亩旱地。家里还有一个在外地做了官儿的长子,每年托人送回来了银钱用度就不少,加上家里几个儿子都不是懒散的,家里田地除了赁出去的,余下的都是自己家在种,并没有请短工帮忙,每年收益也有不少。
只是周有粮改换门庭的心实在坚定无比,当年周老太爷在世时,周家就因为周老爷子非要供长子周金川进学,兄弟三个闹得很不愉快,最初分了家也不怎么来往的,还是后来周金川成了秀才,才慢慢好起来。
分家时,周有粮夫妻带着五个孩子,最大的周金川也才十岁,最小的周金泰才三岁,只有十来亩田地,因为不是长子也没分到房子,只分了几两银子,但起房子哪是几两银子就能简单做成的事呢?特别是周有粮是和兄长们闹翻了后才分的家,他起房子人家未必肯相帮。
就这样也没让周有粮歇了心思,就借了族兄周有财的亲侄儿周金良的屋子先住着,周金良早些年阖家搬到镇上去了,村里的房子托了周有财照看着,周有粮去住了,刚好帮忙看顾房屋。
省下起房子的银钱把长子送去邻村老秀才家里上学,和郑氏把家里的田地种了,得闲了就去到镇上做短工,硬顶着把长子供到进了学。
好在周金川也挣气,十四岁就考了秀才,不到二十就成了举人,至那之后,周家的日子才渐渐好起来。
又过了几年,周金川高中进士,周有粮欣喜若狂,当时就说要阖家团圆一块住的,直到周金川娶妻,新娘子出自书香门第,正经的官家小姐。
周有粮夫妻带着二儿子夫妻进京,去亲家走六礼时,倾尽家底也才置办出一份不出大面儿的聘礼,连住的房子都是亲家那边帮着置办的,更遑论要在京都常住的花用了。
周有粮没再说要让全家一起上京都去,只是郁郁寡欢的回了家就开始攒钱了,老爷子不知道怎么才算改换门庭,可若是这四个儿子中只有长子以后过的好,其他几个还是只能在地里刨食,这在老爷子看来却是不能够的。
那些年为了供长子上学,自己夫妻也就罢了,二儿子三儿子都是吃了不少苦的,哪怕是最小养的最娇的五儿子,那也是六七岁的年纪就开始干活了,这都是为了供长子出来,怎么能苦都吃了,福却享不到呢。
所以,在去年年底长子外任期满回京述职,经过江陵府,回家看望二老时说,这回入京,可能就要在京留任了,要在京都置办家业,待一切安置妥当就要接了一家子过去安家,让老爷子把家里的事物安置好,等他过来接。
在周杏的记忆里,那个时候的周老爷子那张久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上几乎泛着光儿,毫不犹豫的将积攒的全部家当都给了大伯父。
到如今,半年多的光景过去了,虽大伯父还渺无音讯,但这一大家子还是满怀期待着大伯父的归来。
说实话,周杏是不明白,像周老爷子高兴也就算了,毕竟是亲儿子,就算分家老两口也是和长子过的。但自己的父母,二伯二伯娘,还有叔叔婶子为什么也能够这么坚信大伯父会带他们一起去享福?
不是周杏将人想的太歪,只是趋势逐利的人多,而能坚守本心,不忘初衷的人又太少。更何况这其中又夹着大伯娘,大伯娘本就是没有大伯父的经历的,无法对这些经历感同身受,她娘家得力,从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寒门出生的大伯父要倚仗的时候还是比较多的。
若是大伯母这边有意见,这事未必就能成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