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毛府门前安静了一瞬。
林琅扶额,心知定是他那句教导,才让小孩如此认的字。
谁能料到会闹出这种笑话。
他目不斜视,努力保持面无表情,但微微抖动的肩却暴露了情绪,旁边钟九亦是如此。
门房闻言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只道小孩故意捣乱,当即怒道:“走走走!别在这胡闹,不然要被逮住打屁股了!”
说罢不再理她,将大门砰声合上。
静楠身前骤然起风,将衣襟吹得凌乱。
她抿起了唇,满眼茫然,细看,还有些无措。
莫名其妙被凶一顿,她也是知道委屈的。
钟九忍笑咳了声,上前道:“被凶了?”
“嗯。”小孩指着紧闭的府门,似控诉般,“好凶。”
她小脸蛋严肃地绷紧了,鼓鼓的,亦是可爱。
凶是对的。钟九心想,若他是这门房,说不定还得教训小孩一顿。
荀宴拿过请柬,指着自己的名字问她,“认识这两个字吗?”
“不认识。”
倒很诚实。
不认识就强行各读半字……荀宴弹了小孩额头,“等回去后,我再教你。”
时辰不早了,总不好再耽误。
他令钟九持贴上前再次叩门,这次毫无意外,三人得以顺利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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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府大宴宾客,来往并非只有夔州商贾,看衣着形容,四海各地皆有。
甚至有口吐番语的西域商人被引入府中。
毛府乃三进宅院,但坐地宽广,寻常三进居所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宴客之所选在西园,案桌林木交错,花丛点缀,极是雅致。
众人见了,都要夸一句毛知州风雅。
荀宴观毛府家仆,俱从容不迫,进退有度,游走于宾客之间,可见对这等场面十分熟练。
身为一方父母官,毛九田胆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宴请商客,其猖狂肆意可见一斑。
俗语言“天下大才(财),夔州独占三分”,毛九田盘踞此地多年,敛财之丰恐怕能和国库比一比了。
他在京中的靠山,正是宫中淑妃及其家族严氏。夔州地界每年的进账,恐怕有五成都孝敬给了淑妃。
如果不是这次储位之争闹出的事端过大,让圣上察觉到淑妃及二皇子钱财来源有问题,毛九田这尊饕餮,恐怕还能逍遥许久。
扫过园中宾客,对应上了脑海中的一些面容,荀宴若有所思。
结|党|营|私,等同于刀锋行走。毛九田如此谨慎之人,不会没有后手。
至少会有一本记录明细的账册。
以毛九田的性情,会将账册放在何处?
荀宴出神间,光线忽然变换,目之所及都暗了下来。
毛府仆从熄灭了所有灯火。
不待园中众人骚乱,很快,柔亮的光芒绽放,映在众人面颊,投出了道道阴翳。
仆从含笑伸手,“诸位,请看——”
众人循声看去,下一刻,双目齐齐瞪圆。
繁花锦簇的园中,有十棵矮枝尤其独特,无叶无花,树干镂空,内嵌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园中的光线正来自于它。
“这是……”识货之人立刻认了出来,这是有价无市的奇珍——夜明珠。
明珠生辉,不如灯火明亮,但更柔,更美,泛着莹润亮丽的光泽。
有它在旁,名花亦黯然失色。
据传,一颗夜明珠便可换得半城,这样的绝世珍品,连宫中也不过五颗而已。
但在这儿,却好似寻常玩意,被如此随意地摆放在枝头,连珠罩也无。
若是不小心掉落,沾了尘土,都有不少人要为之心痛。
这时候,毛九田才悠悠负手踱了进来,面带微笑,视线扫过众人。
回过神的人,哪还有不明白他意思的,当即对他的豪掷明珠大肆吹捧起来,极尽溢美之词。
毛九田对此虽不言不语,但从神情来看很是高兴。
仆从依次入内,添置美酒佳肴。
园中坐席很有讲究,离毛九田最近之人并非商贾,而是他府衙中的两位下属。
毛九田待他们极是亲近,想来便是心腹。
再往下分座,凭的不是银钱,而是单纯看毛九田对此人的好感。
出乎意料的是,荀宴座位离毛九田竟算得上近。
他本就是生面孔,又得毛九田青睐,当即招了不少打量的目光。
荀宴今夜着赤色交颈窄袖衣,云纹华美,腰束宽带,配饰上等美玉。本是极其风流的富家子打扮,却因了他眉骨轮廓的锋锐,硬生生压下了那股轻浮,只叫人觉得年少冷傲,不好亲近。
再看他神色平平,对这位置似是觉得理所当然,即便不识得他的人,也顿觉不可小觑。
注意到他的反应,毛九田挑眉,当面打开了钟九奉上的那匣珍珠。
匣内珍珠固然不错,但和他方才的夜明珠一比,难免相形见绌。毛九田笑了笑,将匣子交给管家,“荀小兄果然豪气,来,为兄敬你一杯。”
又转向园内众人,“诸位前来为毛某老母祝寿,毛某感激不尽,千言万语,便付诸这杯酒了。”
园中齐齐举盏。
这杯酒后,园内氛围顿时热烈起来,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荀宴酒量不佳,好在他早做了准备。他在袖中藏了一块吸水性强的布料,每次举杯,便掩袖将酒吐了进去。
园中喧闹,倒也无人注意这些小细节。
宴席过半后,毛九田终于生了醉意,目光朦胧,移到了静楠脸上。
她正在荀宴身畔安静用饭,专心致志地看着碗筷,神态可爱。
女眷孩童皆在厅中,独独她在此处,确实有些打眼。
“怎么不让她去前厅玩耍?”毛九田询问,不待荀宴回答便恍然般道,“也是,你身边毕竟未带女眷,不好照看。”
他招来女婢,道:“带小客人去前厅玩耍,让三姑娘陪一陪。”
荀宴正要推辞,被毛九田抬手止住,含笑道:“莫急,我这还有个好地方,要带荀小兄去呢。”
他挤眉弄眼,每个表情中都含了一句话——给你看个宝贝。
毕竟是光明正大来毛府拜寿,无论如何,毛九田也不会在此时生事。
荀宴略一思忖,令林琅跟上静楠,自己应了下来。
他随毛九田起身。
绕过西园,直穿雕花拱门,道路愈发昏暗之际,毛九田停了下来,唇畔噙着神秘的微笑。
“此处我从不轻易带人来。”毛九田道,“但既是荀小兄,自然可以破例。”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钥匙,开锁,推门。
瞬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柔和的光,珠光晕晕,令人下意识忽略了其他事物。
荀宴发现,这间占地极大的房屋中,落了十余座精美桐木架,架分六七层,每一层,竟都摆了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芒汇聚,当真是宝光璀璨迷人眼。
他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他难得露出这般情态,毛九田见状,终于流露一丝得意,引人迈入了房中。
凑近了看,方知夜明珠只是小菜罢了。
古玩字画,奇珍美玉,皆静置于桐木架上,随意一层,都是无价之宝。
每颗夜明珠,都伴了三两珍品,极为奢华。
来往数日,毛九田看得出,荀宴此人家境富裕,应是见惯珍宝,是以对外物从来不以为意。
但房中的珍藏,他自认绝对是世间仅有,无人可比。
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一定能有他这般阔绰。
毛九田不敌视这些生来富贵的公子哥,但他十分享受他们因此露出的惊叹。
此番能叫荀宴变了神色,也算达成了他的目的。
许久,荀宴道:“毛知州果然不一般。”
毛九田微微弯唇,他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丝毫不担心被荀宴窥见自己的富贵会滋生事端,反道:“其实此处也有不妥。”
“哦?”
抚过一只笔洗,毛九田目露憾色,“譬如这只笔洗,同这屋内陈设却是格格不入。明珠柔润,珐琅未免过于冷硬,我时常想,要换成玉制笔洗才好。”
他叹了声,“可惜,能在明珠旁亦不失色的玉笔洗,我至今仍未寻得。”
闻弦歌而知雅意,荀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老东西,当真贪心至极。
他眸中闪过冷意,口中却道:“有缺憾自是不美,毛知州无需担心,交给在下便是。”
毛九田颔首,慢慢笑起来。
须臾,二人相继回座。
夜色阑珊,宴会也将散了。
不少宾客有了醉意,由家仆搀着告别。
林琅带着静楠走回园中,身影近了,荀宴才看到她手中泛着光芒的夜明珠。
林琅解释道:“方才经过,正好掉了下来,圆圆说要交给毛知州。”
静楠小跑过来,举起了明珠,仰眸认真道:“掉了。”
灯光下,她小小的脸蛋愈显白嫩,双眸澄澈,似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美不胜收。
毛九田低眸看去,这种不染世俗的干净着实令他心动,只能再度可惜。
“这孩子很乖。”他夸了句,摸摸静楠的小脑袋,如同慈祥的长辈道,“既然捡了,就拿去玩儿吧,算伯伯送你的。”
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送给一个小孩玩?
听到这话,钟九和林琅俱露出震惊之色,看向了荀宴。
静楠眨眼,也茫然看去。
“无事。”荀宴淡道,“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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