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慕云瞪着他:“买酒?”
湛与当然很想喝酒,从前日日为伴的东西,几个月不见了。
但酒这种东西对于慕云却是陌生的很,以致她根本想不起来庆祝还需这样东西。
“买些清淡的吧,既是庆祝,没有酒,缺少些意思。”湛与再次努力。
慕云一想,也对,这样的喜事,不开香槟,开瓶米酒也好。
再说这古代的酒跟她前世的酒可完全不一样,纯粮酿造,度数很低,柔和的很,小孩子也能喝。
“那买些也好。”慕云笑道。
两人今日心情好,效仿古人借些酒兴,中午酣畅一饮,连祺儿也喝了一小口,却小看了酒劲,都直睡到日暮才起,一起看盘倾羹冷,不由好笑,这才深觉所谓庆祝就当如此。
尽兴!
……
对于湛与此次过了县试,书院一时哗然,每每扫地擦窗,也能引起众学子围观攀谈,人人惊奇他何时学会的认字读书,又哪有时间练习背诵研磨,湛与却淡然如旧,被问的多了,便轻描淡写回答:“经染书墨香,一心向往,侥幸。”回来必带回几本新书,共慕云练字的茕灯一盏,一目十行,偶尔做些笔记……鸿轩先生如今对他甚是上心,每每要查。
文志霖再见湛与便有些刻意避而远之,偶尔一瞥,又似带些愤恨讥诮,湛与心知他是嫉恨鸿轩先生对自己的特别关照,但湛与素来不想与之多交,管他怎样,只乐得清净。
……
时入四月,椒蔓长至与目平齐,枝叶碧绿,也到了四月初五府试应考之时,湛与已得云帆书院全体瞩目,甚至已有学生暗开赌局,以赔率一赔二十赌湛与得中。
府试那日,慕云起早抱着祺儿送湛与进考场。
七日后作为考场的云帆书院门口张榜公布考中名单,共录七百八十二名,湛与名列六百三十五。
依旧不是很好的名次,可得到的关注度却似乎比榜首也不差。尤其是那些赌局里下了注的,不但自己没考中,还输了许多银钱,当场涕泪横流的不在少数。
有输就有赢,那些没考中却赢了钱的学生可就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自然也有一些既赢了钱又考中的学生,那便是锦上添花了。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鸿轩先生站在看在看榜熙熙攘攘的人群外抚须而立,神情清远,干净的青袍被柔和的春风吹的鼓荡。
文志霖从人群中挤出来,将自己的衣服重重拍打,满脸厌嫌,一眼看见鸿轩先生,又换淡淡浅笑掩下,向着老师方向匆匆走去。
他身材高大,相貌英挺,任谁看上去都是正值风华的青年才俊,学业亦修的稳重,在云帆书院颇受鸿轩先生的赏识,只是最近好像鸿轩先生对别的学生更加重视了……这种反馈回来的感觉很微妙,如同男女之情,患得患失,有嫉有恨。
“先生,文湛与六百三十五名。”他恭恭敬敬禀告。
鸿轩先生点头:“……这小子。”他转身:“回吧。”又低语了一句:“还是有所保留啊……”
文志霖没有听到这句,他心中正万般不是滋味,鸿轩先生何曾关心过一个学生的童生试?善志班有中举的,先生好像也视为寻常,只是因为他出身杂役故而显得更难为?
……
路边集市上……
“老人家,今日怎么在这里卖花了?”慕云情绪高昂,向一位路边卖花的健壮老妪问询,往日经常看她在另外一个地方摆摊儿。
“这里开榜人多啊!我把花都挑到这儿来,一定会有生意的。往年都是这样。”老妪黑红的脸庞绽出纯朴的笑:“姑娘,要不要买一棵?你看这棵杜鹃开的多好!”
慕云哈哈一笑,道:“老人家会做买卖,我都多大年纪了,还叫我姑娘?”
老妪道:“我瞅着你不过二十四五,孩子也就这么点大,以我的年纪叫你姑娘还能叫错了?”
慕云心情大为舒畅,笑道:“果然做买卖的眼神都好,一猜一个准。”
湛与一旁扶起一棵树苗,“在门口栽棵树倒也不错。”他轻声说道。
慕云看去,近两人高,茶盏粗细,凤尾一般细碎的叶子,道:“这是什么树?”又想到问:“这时节,已经过了种树的时候吧?”
老妪转出她的小地摊,拿过树苗,粗砺的手轻轻抚摸树干,又理了一下树叶,道:“这是合欢树,今天早上现挖的,种当然能种的活,不过,这个不卖。”
“咦?”慕云好奇:“怎么不卖?”
“我家那老头子喜欢喝两杯,总想着在门前种下一棵,夏天晚上就可以在花树下喝酒了。”
寻常一句话,然而景象如现,慕云好似看到眼前便有一棵巨树,繁花似锦绿荫如盖,树下石桌石凳,两人对酒而酌……何等的如诗如画,一时便生了向往之意。
湛与看看她,道:“姐姐,我们也上山挖一棵种到门前。”
这提议如同看透了她的心思,她却并未在意,立时展颐点头:“也好,也可算作你今日中了童生的记念!”想了想,又道:“以后你要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咱们都要种树为记!”
湛与笑意浓浓:“使得使得!姐姐吉言。”
别了那卖花的老妪,回家取了锄头,带上祺儿,三人上了府城外的秀若山,果然寻到一棵,比老妪那棵还要大上一些,遂移到门前种下。
晚上坐在家中两人对酌清酒,自然也是湛与提出要买的……慕云有种直觉,以后但凡有些意义的日子都要无酒不度了……祺儿像模像样也占了一方正吃蛋糕,三人侧对着新栽下的树苗,脉脉有些期待……
待它绿荫遮天,树下有酒无言,看月上中天,凉风卷,不肯还……
……
湛与第二日再次去云帆书院上工,才入后院门就被一群早候的学子们堵了个正着,人人发出嘻笑声:“扫地状元到了!”
湛与不予理会,径直穿过庭院去往杂物房,那些人却哓哓不休跟在他身后,道:“看看他平日的功课都是怎么做的,咱们也好学习。”
湛与只作未闻,脚下不停。
然他经过回廊却未能过的去了。
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廊下,一个白晢精瘦,环抱双臂,另一个是个胖墩,眉目都还算端正,脚踩在栏杆上,对他“嗨”了一声,眼神不善道:“扫地状元来了!”
湛与并没有像他们预料的那样惊慌失措或者拔腿而逃,依旧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打量着他们。
“我不认识你们,请让开。”湛与道。
“那今天你不但会认识我们,还会记住我们。”他们嘿嘿坏笑。
“先听好了,我叫常牧风!”小胖墩把大拇指指着自己,又指那精瘦少年:“他叫张千益!”
“你们想怎么样?”湛与也微微有了点笑意,这群小孩子还真是有趣。
“你不是很厉害吗?接下来就要院试了,君子六艺,可不是光会读书写文章就行的,今日先试试你别的。”
“想试什么?”
“咱们去校场,看看你骑马射箭怎样,敢不敢?”
这些事,穷人家里可没有机会练习,他又没有在云帆书院上学的资格,也是得不到练习的机会的,但七月院试就要考了。
“我为何要跟你们比试?”
“是怕了吧!”两个少年哈哈大笑,张千益道:“你不敢,说明你不行,还怎敢堂而皇之的继续参加院试,白白浪费我们一个名额。”
湛与心中顿时开解,原来是因为这个。
“你们说的是,君子六艺确实都该学起来了。”他转身就往回走。
“哎!你干嘛去?”那两个少年在后面喊他,他们准备的很充分,准备好好羞辱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役。
“我每日事情还挺多,跟你们去了,事儿谁做?”
“这个好说,只要你能赢,事情我们叫人去做!”常牧风瓮声道。
“你们这样老师们都不管的吗?”湛与忽然奇道,那你说也要快到上课时间了,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怎么不见老师来寻?
“哈哈,你还不知道小爷我是谁吧?!”常牧风得意的笑,大拇指翘起来,指指自己的鼻子。
旁边就有别的学子替他报了家门:“这位是咱们知府大人家的三公子!”
“就是,鸿轩先生就是他父亲请来的。”
“今天鸿轩先生也去他家做客了……”
湛与一笑:原来如此,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了。
“但说帮我免了差事,口说无凭啊。”湛与含笑看着小胖墩道。
“立据为证。”常牧风很干脆。
当即就有人拿出纸笔来,写了原由,按了手印,湛与接过来折起往怀中一揣:“走!校场去!”
哄哄乍乍一行三二十人便就都往校场涌去。
……
“先比什么?”湛与平静问。
“骑马啊!”常牧风叉腰腆着微微鼓起的小肚子。
“骑马我是从没骑过,你们中谁骑给我看看?”湛与诺大的校场中简简单单垂手而立,甚为从容。
“看看?……为何?”
“当然是学习。”
“喂!小杂役,这可不是扫地,看看就会,还要勤加练习,想当初我初学时坠马还摔断过两根肋骨,你就当看看就会?!”常牧风立刻不服气的嚷嚷起来。
“或许我和你们不一样。”湛与气定神闲,淡淡晏晏,这一点让这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恼。
“呵!说他胖,还喘上了!能有什么不一样,你以为你是天才?!”张千益伸手一指他。
“天才也不敢说,只是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些而已,有的看一遍就会了。”湛与看着他们。
“哈哈哈,吹什么牛?那好,那就让我们瞧瞧好吧!”张千益转头吩咐:“牵马来!”
有学子从马厩里将马牵出,张千益活动活动手脚,踩蹬纵身上去,两腿轻夹马腹,缰绳一抖,那马儿便开始缓缓而行,继而渐渐加快步伐,逐渐小跑起来,直至快速奔腾,远远只见张千益始终跟着节奏在浅浅腾起的灰尘中握着缰绳,上下起伏颠簸,脊背微弓,下颌稍扬,颇俱些英姿。
一圈下来,回到湛与近前,翻身下马,得意道:“怎样?看会了吗?要不要来试试?”
旁边有胆小的学子小声互相道:“这样不好吧,是不是有危险?”
“大不了摔一下吧,能有多危险?”
“若是摔残了,科举不就完了?”
“这说的倒也是啊……”
“他不敢吧……”
纷纷议论间,湛与已经踩蹬上马,那动作姿态竟然跟刚刚那少年一模一样。
随着马儿渐渐小跑起来,湛与稳稳坐在马背上,并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会紧张害怕摇晃乃至摔下来,大家安静又期待的看他随马背颠簸如风浪中的一叶扁舟,柔软服帖又带着股韧劲,脊背微弓前倾,下颌上扬,比前者更显英姿焕发。
一圈校场大约有百十丈,说快也快,挟着尘埃未定,湛与很快便又回来“吁”的一声勒马立定在起始点。
……没有期待中的任何事故,校场上众人已经看得傻眼,这……这……就学会了?莫不是之前就会,只是一直深藏不露?
“还要看什么?当时不是说要射箭?”湛与微微调均自己的气息,道:“谁先演练一遍给我学一下?”
众学子中一时无声,常牧风扭头四下瞅瞅,道:“我来吧!”
行至靶场,弯弓搭箭,中十之二三,众人纷纷叫好,自然也有叫可惜者,却又言风向不对阳光刺眼等。
将弓移交给湛与,众目睽睽看他如何用度,却见他依样儿一丝不差,弯弓搭箭,亦中十之二三。
此时校场上,人群聚集已有上百人,窃窃和先来的人交流,便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原来这小杂役竟然是个天才吗?无论什么看一遍就学会了?
只需要看一遍?!
人群中有人喊:“让他学“礼”!若是也能一遍会,我们都服!”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众人响应:“让清牧师兄示范,看他是不是也能学的一模一样!”
“对,请清牧师兄!”
“请清牧师兄!”
……
湛与余光看到有几个学子往书院里跑,不一会儿功夫果然簇拥来一个身形修长的俊秀学生,想必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清牧师兄了。甚至还带来了礼课上所必备的东西:长号、圆鼓和琴。
那少年远远看了湛与一眼温和一笑,倒也丝毫不做作,既然来了便大大方方向湛与展示“礼”课所学,穿上玄黑礼装,鼓声起,琴声袅袅如烟,长号低沉婉转,乐声中,只见少年长袖飞展,玉树临风,一躬身一俯首一转身皆是端雅亭立风姿蔚然,一时间看呆了围观的众学子们,连湛与心中也暗暗赞叹,如此翩翩气质,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实属不易,自己依样做去,也不见得真能和此人一模一样了。
足一柱香时间,清牧师兄才将一整套操演之礼演示结束。敛裾向着湛与展臂一礼,邀请他上场。
湛与微颔首走到场中,换上礼装,鼓乐声随之而起。
就在清牧师兄做演示之时,四下人群聚集已达数百,几乎整个书院的人都来了,包括老师。
老师们来到此处,原本是想呵斥学生们回去上课的,却不料被场上这俩人吸引,知道了缘由后索性驻足看看究竟。
却见湛与长身立于场中,身形略显瘦弱的少年,黑袍黑发面沉似水,不似之前清牧师兄的翩若谪仙,却有一种山雨欲来萧杀之气凝聚……
五礼他都学过,又何止学过,身为皇子,都是严师教导,要为天下人之先表,丝毫不容偏差,只是许久未练了,记忆难免有些偏差。
鼓声沉沉,琴声烈烈,湛与全神贯注回忆适才看到的每一个动作,缓慢准确力求做到无半点疏漏,……弓步甩袖,跺脚踏步,弯腰行礼,遥遥凝视,空握如弓箭在手,舞袖如鹤展翅,继而盘旋……
场上的视线皆停驻在这位出身杂役的新晋童生的少年身上,他虽身量未足却姿态挺拔,虽不是怎样的夺目俊美,但也算清爽端正,又隐隐有一股飒爽帅气,真是又神秘又矛盾的气质。
长号收音,一声鼓响礼毕,场上凝结之气散去,嘈杂顿起。
“看!这才是操演之礼啊!”
“将士云集,所当如是!”
“看起来很有力量。”
“跳的真是好看,真没想到男子跳舞也能这把好看。”有人摇头啧啧。
礼者,实为古时巫舞之进变,所以他说跳舞也对。
“是,动作很稳。又……”那人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又很大将之风!”他最后点头肯定的说。
……
常牧风早已呆了,不是说这个小杂役只是因为出身特别些,故而受到鸿轩先生格外优厚吗?
可是……这是个什么操作?一遍会?!
只要看一遍?难道这世上还真有天才一说……他向着场中寻了一圈,果然看见他一向尊重的师兄文志霖正脸色铁青地站在人后,感受到他的眼神,随意向他扯了扯嘴角,转头退出。
张千益拐了他一下:“喂,你觉不觉得这小子还有两手,或许是咱们可结交之人,七月院试,若他一举登科,日后也多个朋友。”
常牧风转头瞪着他:“咱们现在连童生都不是,人家能不能带咱们玩还两说呢,别拿热脸过去反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张千益苦着脸道:“那也不能吧,好歹你也是知府家的公子啊……”
常牧风却不再理会他,眼看着人群渐渐四散而去,便穿过人丛往湛与走去,及到近前,冷冷看他一时,忽然变脸哈哈一笑,湛与心中不由好笑,就听这小胖墩儿嘎声道:“失敬了,原来师弟倒真是有些才学,咱们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在湛与肩上一拍:“日后交个朋友哈,师哥我若有好吃好玩的一定叫上你!”
湛与扭头垂眸看了看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肥白爪子,又看眼前这比自己还高出小半头的公子哥,却也展颐一笑道:“行啊!去哪您说了算,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了!”
常牧风一愣,万料不到这清瘦少年还可以这样豪爽大气,全无身居下位者的卑微扭捏,便再次哈哈大笑道:“好!不过……今日我也不算食言吧,你现在的确是记住我了。”
湛与想到自己适才被拦在廊下的情形,牵唇一笑,拍拍他的肩道:“不错,记住你这个朋友了!”
张千益一旁忙道:“还有我呢,我的骑术还不错吧,记住我了没?”
湛与转头看他,少年瘦小的脸上洋溢着期待又青稚的光彩,让他无由来心中一动,原只是想借此一场所谓的比试,打一个天才少年的名头,一来让自己日后科场扬名顺理成章,二来,慕云如今惠名在外,又一力支撑家中经济,他略感压力,便想着多少显露些自身优益处,让慕云心中感到些希冀,少些彷徨。
然而所遇之少年意气广阔心怀坦容倒是让他意外,遥想他上一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在应付宫中的各种虞诈构陷,察言观色,如履薄冰,还从未有过如此单纯灿烂。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
他仰面哈哈长笑一声,将一只胳膊往张千益肩上一搭,另一边胳膊也搭上常牧风肩膀,三人一起往回走,慨叹道:“天边为要留名姓,拂石殷勤身自题!我们都还要继续努力啊!”
……
就此,湛与一试成名,学东西一遍会的奇说仿佛一夜之间传开,上工下工的路上远远对他观望指点,酒楼里的人和慕云也提及了此事,旁敲侧击多方打听她这小叔幼时轶事,用于佐证这天才少年自小就有显露殊同的迹象,饭后茶余不免添油加醋当做谈资吹嘘起来。之后不但民间有设局开堵的,押他七月秀才是否得中,甚至连城中最大的赌坊连胜庄也设了此局,参与者若鹜。
慕云对此事虽亦些许高兴,亦觉寻常,毕竟在任何时代,天才和学霸两个字都会激起人们的好奇心和羡慕仰望,但若无建树,时间一久自然就淡下去了。且又何止如此,只怕还会各种嘲讽讥笑众人推墙倒,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另一种形式。
故而,平常心最好。
四月十五,江夫人却让秦娘子传笺给慕云,约她一起去枫叶寺上香,细致的柔蓝纸上娟秀的闺阁体着实让慕云感叹艳羡,思虑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用她那春蚓秋蛇鸢肩豺目的字给她回了一封: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幸庆夫人绣笺来。
……
四月十八,天高云淡,站在枫叶寺西台,高踞南山近峰,遥遥可见鲁州城一片藯郁之色。柔风徐徐,身居高台,更觉万籁清和。脚下几株高大枫树,又出层层新叶,鲜嫩欲滴,万叶千声,迎风作响,掩映数株红粉老桃,丛丛杜鹃,果真一片春光旖旎。
慕云回首去看江夫人,见她杳然独立,一袭紫色衣裙,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态度湛然又悠远如同谪仙,悦目之极。
早上两人见面之时,自免不了相互问过近况安好,又说起新进的红人文湛与,赞了几句少年有为前途无量,然后便再无话,此时江夫人见慕云看向自己,才微微一笑道:“何如?芳菲尽,桃花开。”
慕云觉得今日江夫人似乎与平日里不同,只不知有何事,只泛泛答道:“我乱写一通,让夫人见笑。”
“却写到我心里去了。”江夫人杳杳笑道。
慕云心中正有些疑惑,却见青萘走近,捧着一个孔雀蓝掐金丝果盒,笑对她二人道:“半中午了,我拿了些新鲜果子在积香厨里切了,夫人和慕娘子尝尝。”
说着打开盒盖,里面竟然是一些香蕉荔枝以及苹果,都是去了果皮切成适口大小,旁边还备了两把小巧刻花的金灿灿的果叉。
慕云心下知道这些水果不合时令出现在此,还能保持如此新鲜,足见其储藏的成本。
慕云这边鼻端嗅着果香感叹,远处忽然听见有一人呼喊她们:“施主小心啊,此处不可拿出吃食!”
话音刚落,未待三人反应,就见树枝突然摇动,随着数声吱吱吱猿啼,从浓阴密处突然闪荡出七八只猴子,迅速向她们这边跳跃而来。
事发突然,站在远处檐下的丫鬟仆妇们惊叫声一片,纷纷往这边奔过来,却相隔数十丈之远,难的及时救援。
青萘惊叫一声,一把抛开果盒,抢上前欲护江夫人,却还没有近在江夫人身边的慕云速捷,已将江夫人扑在身下,反手招过身后绵锦披风将自己和江夫人遮的严实,青萘却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扯下再次覆住地上二人,自己反身张臂如一只护崽的母鸡一般面对着猴群以身挡前二人前面,可毕竟并未经历过如此场面,紧张的一双杏眸瞪的溜圆,隐含水光,红红小嘴抿的紧紧的,几欲哭出,似惧似怒。
那些野猴子轻巧从枝头跃过石栏却并不理会她们,便从地上捡拾起果子边住口里塞,边四处机警观望,倾刻吃完,又在青萘身上翻翻找找几下,见再无可图,终恋恋不舍频频回头重又回归来处,隐入密林之中不见。
只一时间,又风轻云静,再无喧嚣。丫鬟仆妇涌上来,掀开覆盖,扶出江夫人,便一叠声的吩咐去叫黄医婆前来请脉。
老住持挥手遣散寺中拿着扫帚扁担来赶猴的僧众,喧了一声佛号走过来,道:“这原是近些日才出现的野猴,被香客喂了几回,成了惯犯,却并不伤人,未及告之,罪过罪过,所幸夫人们并无大碍。”
青萘扶着江夫人转过脸,惊魂未定,颤声叱道:“并无大碍?!若是有碍,你们这枫叶寺可担待得起?你这老和尚有几条命赔?”那团团脸上已然尽是愤恨。
江夫人轻轻拍拍她的手略喘息道:“这不是没事吗?注意口戒。既是佛门,定然慈悲为怀,万物生灵他们也断不肯伤及……先扶我进去吧。”一只手却不禁抚上自己心窝处,黛眉蹙起,面现痛色。
青萘一见,大为焦灼,问旁边的人:“黄医婆呢,出了这么大事儿,怎么不见她到近前请脉问安?”
“已经着人去寻了,一时还不见人回……”那仆妇呐呐回道。
慕云对此事倒没有觉得有什么,曾经她和同学还一起去峨眉山喂过猴子,只是看江夫人这形容似并非寻常受惊吓之态,连忙问道:“夫人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这几句话的时间,江夫人此时却是面色青紫嘴唇发绀,冷汗淋漓而下,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青萘见状大恐,急道:“黄医婆在哪里?夫人眼见这是发病了啊!只有她的针法能救!”
慕云心里有些猜测,道:“大家不要拥凑在一起,影响夫人呼吸。”说着,一把将伶仃瘦骨的江夫人托抱起来,疾步跨过演武场,转了几层回廊,走进早间歇息的内室禅房。
她现在的力气好像比寻常女子大的多。
将江夫人安置在睡榻平卧,慕云又询问青萘:“这是夫人旧疾?”
“是。”青萘点头,回头又叱一众站在门口的丫鬟仆妇:“一个个杵在那做什么!快去找黄医婆过来!”
七人个闻言四散,江夫人这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额上渗出的汗珠更多,身体蜷缩,双手紧紧捂着胸口,模样似是极为痛苦,慕云更加疑惑,便又问:“可诊断了是什么病?”
“胸痹之症。”青萘答到:“只有黄医婆的针法可解,平时十二个时辰不离左右,今日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仗着自己有点医术,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了!”跺了跺脚,又跑到门口两边张望。
慕云心中有了数,胸痹也就是心脏病,想起车上还有两瓶为父亲买的速效救心丸,便探手入怀,进空间拿出一个葫芦形的小青瓷瓶,倒出一颗绿豆大小的黑色小药丸,捏江夫人下颏使其张口,将那颗小小药丸置于其舌下。
虽不知是否奏效,可是此时病急,且先试一试吧!
青萘回转身,见慕云侧身坐在榻边,柳眉一皱,不悦道:“你也离夫人远点,刚刚自己才说的,怕挡着夫人吸气,难不成自己倒忘了?”
慕云笑笑站起,不以为忤,这孩子一看就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只对主人忠心耿耿,赤诚之心反倒让人油然而生敬意。
外面一片吵吵咋咋声过来,应该是把那个黄医婆给找来了。仆妇们留在门外,就见门口走进一个穿着道袍簪着竖玉簪的瘦高女人,五十上下年纪,清瞿冷漠。
青萘忙上前道:“黄姑姑你可来了,快看看夫人的情况怎样了。”
黄医婆微微颔首,径直走到榻边侧身坐下,引腕号脉,略一沉吟,却轻轻“嗯?”了一声。
青萘急问:“怎么?”
黄医婆却并理会她,又按脉几息,面上些许疑惑,半响才收了手,拉下江夫人衣袖将皓腕掩下轻轻放回,道:“无量天尊!夫人此次发病竟自愈了,实在蹊跷。”
青萘闻言,心头大石顿时一松,出一口长气问道:“自己能好不是好事儿吗?怎么说是蹊跷?”
“你跟夫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何时看过这病能自己好的?”黄医婆低眉翻了她一眼。
青萘结舌,道:“姑姑的意思……这并非好事?”
“事出反常了。”黄医婆摇头。
青萘一张刚刚恢复点人色的小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要问什么。
……
江夫人一盏茶的功夫又恢复如常,毕竟在榻上歇息不住,喝了茶水,略用了一口点心,又去了凉亭下,慕云陪同坐在身侧,身后丫鬟仆妇候了三层,黄医婆亦坐在身旁廊凳。
江夫人原本早上就有些郁郁,刚刚犯了一次病更加有些心力沉沉,此时她如上午一样目光幽远,但脸上不尽恓惶,与身周这无边春色,竟有些格格不入。
慕云余光见江夫人身后青萘亦是垂首不语,心中纳罕,这位姑娘每次都是一副我眼中只有夫人,余者全部给我退避的浮夸冷傲,今日倒是难得一见的乖觉。
又想江夫人,几次见她都是容形娇艳前呼后拥,一副富贵幸福小女人的样子……想了想,终道:“今日春光正好,夫人尽时欢喜些罢。”
江夫人侧头看她,嘴角勉强一牵,道:“到底还是羡慕慕娘子这样的,有一个乖巧聪明的女儿伴在身边,自小带大的小叔如今才名盛传,也即将出人头地,俗话说长嫂为母,日后必然会孝敬于你,慕娘子是有福之人呢!”
慕云闻言,蹙了蹙眉头,哂然笑道:“我不过是个山野村妇,整天与泥巴打交道的人,夫人模样好性情好,夫君人品绝佳,家事昌隆,才是让人真正羡慕的人。”
江夫人微微仰头呵呵一笑,道:“无儿无女,且命不久矣呢?”
慕云抬头看江夫人,江夫人似嘲似讽似讥似诮又娇美无双的优雅侧脸,清明美目微眯放眼遥处。
慕云心中微凉,勉强安慰道:“夫人……何出此言?总会有医治的办法的……”
江夫人苦涩道:“胎里病,小时便身体羸弱,亦无元气受孕生养,如今沉疴常犯,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了。”
慕云微微张口,却不知该如何接。
江夫人却又道:“慕娘子勿见怪,我这也是交浅言深了,扰你赏景,实在汗颜。”
慕云轻叹:“夫人说的哪里话……只是这病就没有再找找可有医治的法子?”
江夫人看看她微微摇摇螓首,细白的颈项有些不堪重负一般,道:“我所患乃胸痹之症,看过不少大夫,甚至京城的御医也瞧过几位,可都说这是自胎儿期在腹中落下的病根,无法医治,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成亲前后家人对我照顾都极是妥当,要不然又怎能留存到今日?早已是一抔黄土掩过了。”
慕云不觉深锁眉头,所谓胸痹之症即是心脏病,而且江夫人所患应是先天性的,在这医疗落后的古代,能活到这个年纪确实凤毛麟角,但这种病就如一颗深埋的炸弹,随时可以被引爆。
可是这种病在现代也是个难题,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徒感扼腕罢了。
“我在一日,江家便一日无嫡出,江家长辈早已看不惯我……”江夫人垂首浅浅一笑,早已处之淡然的样子,又道:“只等我这芳菲尽,他们就立刻要挑桃花开了。”
慕云只得又劝慰几句,但又何曾就能说到江夫人的心里,又聊些胡椒长势和湛与功名之事才勉强如常些,坐到西霞漫天时,方才下山去。
虽然一直想着怎样才能把那两瓶速效救心丸给江夫人傍身,可苦无来处解释,只得作罢,再作打算吧,好在江夫人身边还有个黄医婆,也并不紧要。
晚上和湛与在院中小酌,想到此事不由感慨。
张爱玲曾经说过,生命就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看到真相总是忍不住心生嫌恶,然而,还是要穿着它乃至炫耀它,除此之外又有何法?难道还要裸行于世?
她将这个比方淡淡说出来,便看到湛与钦佩不已的目光灼灼看她,方有所醒悟,在前世这句话基本上读过书的人都知道点,可在这里说,却成了她本人思想的反射,如果说给江夫人那首诗明目张胆的剽窃的话,那这次岂不成了无意剽窃?
她哂笑又端起一杯,如果想日后过得更好,也许这只是开始吧!
几千年的文化精华都在她的脑子里,用用又何妨?
七月流火,号房里须待三天,说句不好听的,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小小一个平方内。考功名,同时也是考验考生的身体素质,单只会舞文弄墨可过不了关。
慕云通过江夫人才知晓如今这些考场环境和规定,立时又上网查了一下资料,便把车载小冰箱用藤编改装了一下,外观看上去就像一个夹了棉絮保温层的篓子,与其他考生手上拿的一模一样,但是充满电,食物在里面冷藏三天是没问题的。
慕云一直很赞赏湛与什么都不问的态度,给他就拿着,用着,省了她好多事儿。
虽然她已经把解释都想好过了,但他不问她也就不说了。
七日后开榜,湛与此次院试得中第二十三名,得取秀才功名。
鲁州府哗然!
其因有二,一则自然是因为湛与的才名,二则,则是财名。
才名自不用说,看榜那天是个火辣辣的大晴天,书院门口挤满了人挥汗如雨,慕云湛与带着祺儿被挤在最外围进不去,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湛与的最终名次。因为押赌的关系,湛与此次中榜几乎举城观注,看湛与的榜上名次,榜下有多少人大失所望捶胸顿足,又有多少人欢呼雀跃喜不自胜,活脱脱一幕人间悲喜剧。
当天下午湛与从县衙里领了功名勘合和三百六十个大钱的朝延靠补回来,慕云爱不释手看那红底金纹的锦缎勘合许久,笑意从眼底里溢出来,除了照例买了酒,且又做了个蛋糕庆祝。祺儿高兴得跳起来,道:“希望八叔每次都能得中,考什么中什么,这样祺儿就有好吃的啦!”
湛与哈哈大笑连连点头:“这是我听过的最“发自肺腑”的祝愿!”
而财名则涉及到一个赌字。上次押湛与童生试,许多人失了手。之后又有湛与一遍会的传闻,所以这一次不是猜他中与不中,而是猜他能中多少名次。每十位次一押,共八百五十六名,故而输家也不在少数,而赢者则赚的盆满钵满。
湛与第二日出门,中午带回来一大包银子,哗啦倾在桌上,数过足有二百八十三两,慕云有点傻眼,木木的问湛与:“你哪来这么多钱?”
湛与不好意思腼腆笑笑:“赌坊赢的,我押了自己二十至三十名,幸未失手。”
慕云闻言眉头蹙起,脸上寒霜浮现,看着他,肃然道:“咱们家里,赌是绝不允许沾的!”
湛与看着她笑着点点头:“是,不能。”
“所以呢?”慕云依旧冷冷看他。她见湛与模样淡淡,有些气结,只还勉强压着没发作。
湛与依旧笑笑:“姐姐,我知道分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保证,只是素日看你一人持家有些艰辛,而我对自己的笔力也能有所把握,所以才去了连胜坊。”
慕云沉沉咬了咬牙,问:“你既然能赢这么多,本钱必然投入的也不少,你这是押了多少钱?”
“咱家所有积蓄的三分之二。”湛与看着她眨了眨眼,人畜无害的温顺模样。
因为慕云放钱从来没有瞒过湛与,他知道钱放在什么地方,想必是拿去用了,竟还知道留些,以防万一失了手,也不至于家里生计都没了着落。
从这一点看,倒也还不至于像一般赌徒那般的不管不顾。
可这也不是夸他的理由啊!
慕云一手撑住桌子,一手在心口轻轻拍了拍,后怕道:“以后你就别沾钱的事了,安心读你的书。”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把钱还是收到空间里去吧。
“是!姐姐,都听姐姐的。”湛与乖巧笑答。
他在军中多年,有时难免要与兵同乐,各种赌技也都会些,这次只是靠着对自己笔力的把握略赢了些钱财,只是赌这种东西,水深水浅,实在难以琢磨,既不屑于此,他也不会在其上多费心思。
只是他去对兑银子的时候,赌坊的人都认出他来,着实对他一番恭维,二百八十两银子呀!五进的院子都够买三座了,这是暴富啊,就同他年初还是杂役,只半年已经是秀才郎一般的神奇,简直是禄财双星拱照,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际遇,此事虽连胜坊压着,然纸又岂能包得住火?很快便于鲁州府传开了。
随着湛与中秀才又得钱财的喜讯之后,慕云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又有其他事接踵而来,第一件便是文家老宅来人了。
此次文之寿慎而重之,亲率了三房儿子前来,一个父亲,三个兄长,可说是给足了面子,亦可说是给足了压力。四人齐刷刷坐在他们那还算开阔的小屋子里,室内立时显得狭小了许多,仿佛天色都暗沉了下来。祺儿也躲到了慕云的身后,紧紧拉着娘亲的衣服,小脸埋在衣褶里,头也不敢抬。
文之寿擦了一把头上的汗,为了避免中午的毒日,天不亮就出门了,到了这正赶上吃早饭,慕云刚做好手擀面,里面放了肉鸡蛋和菘菜,全盛给了他们,因没有料到有客来,仅够他四人一人一碗,主人家三位却是一点没吃。
他回味着那面的味道,有点意犹未尽,拿起一只粗瓷茶碗呷了口酸梅糖水,捋一捋三寸山羊胡,清咳一声,上首端坐,瘦白的脸上喜色盎然,皱纹也绽开了许多,笑道:“咱们文家这次可要隆重祭祖,一年出了两个秀才,我们山尾村上百年来没有的事儿,要谢列祖列宗保佑啊!”
他的大儿子文宗继三十七岁,留着三绺短髯,他的相貌结合了父亲的端正和母亲的厚重,而避开了父亲单薄和母亲恶形恶状,意外的呈现出一种老实憨厚的面相。
独子志霖长相随他,却身形颀长,又添了文人的洒脱和傲气,立时便鹤立鸡群起来。
此科文志霖取红榜第一百三十七名秀才,虽在料想之中,他亦深感欣慰,如果不是湛与考了二十三名在前,那得是多大的喜事啊。
湛与浅淡笑道:“恭喜大哥,多年的心血终于有了回报,来年秋闱以志霖的才学,必有斩获。”
文之寿哈哈笑了两声:“你也是个好孩子,文家光宗耀祖就靠你们俩了。嗯!明日就回去!和我一起好好准备祭祖事宜。族中已然论过,要大办!”他手搭在腰腹上拍了两拍,显得很是畅快。
湛与闻言,心中冷笑,垂首,复抬头直视文之寿,缓缓道:“我们这一支是脱了宗族的,我这一脉从我开始另立族谱,有文书为证,文家祭祖……也不是我的事了。”
文之寿老脸一僵,老二文宗维却已拍案而起,粗声道:“你胡沁什么!你是我们文家的血脉,谁也改变不了,有文书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姓文!”他肖足其母,短阔身形,三十五岁,育有二子一女,此时只见他满脸的暴戾之色,留了两寸长的络腮胡子,三角眼凶光暴涨,模样如同凶神恶煞。
祺儿被吓的一缩,小嘴一扁,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慕云心中不由对文家老二一阵反感,转身抱起祺儿,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抚,看了一眼湛与,还是退入了内室,以她对湛与的了解,湛与独力应对这几个粗莽之人完全绰绰有余。
就听文家老三文宗绍不紧不慢开了口,温声劝道:“小弟啊,好歹你现在也是个秀才了,怎么这点道理不明白?不是说看你现在中了秀才光宗耀祖我们才承认你是我们文家的人,若是你现在偷吃扒拿在外面丢人现眼,人家指你脊梁骨骂的时候,也会说一句:瞧瞧,这就是文家的子孙。所以说无论如何我们文家都要担着你的名声,你说可是这个理?”
这兄弟三人之中只有他长得更像父亲,清清瘦瘦,五官端正,读过几年书,略带些文士儒风,只可惜连童生都没有中过,自知读书这条路走不通,只得放弃,最终在一间绸缎庄里做账房,三十二岁,膝下有一子二女。
文宗绍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放下杯子,又道:“你看现在公榜上,红纸金字写的还不是文、湛、与三个字?”他以手点着桌面。
湛与无奈,他倒有心想把这个文字给去掉,可是一个脱离本姓的人又有何资格参加科举考试?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不忠不孝,又何以为官为臣。
但是让他回去祭文家的祖先,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慕云好不容易用计策脱离了文家,怎么能让他们稍微施压就当一切没发生?
“我们是否脱离了文家,已是白纸黑字板上钉钉的事,此事不必多议,亦无转圜之地,几位长辈兄长若在此留饭,来者是客,必然尽心款待,祭祖之事却不必再提了。天地君亲师,这亲字如今这世上我只认我姐姐一人,若是没有她,如今我已非这世上人。各位都是聪明人,不必做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了。”
湛与浅笑亦端然,然而周身冷肃之气凝结,拒人于千里,接道:“断亲文书如今还好端端放在我这里,如果觉得咱们山尾村的人知晓此事还不够,我也可刊印数百张往这鲁州府各大街小巷官衙书院张贴起来广而告之。”
当时的断亲文书是文之寿亲手写的,理由写的是四房身患恶疾,恐传染亲眷。
但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其实说白了就是家里人生病了,非但没有请人诊治,反而将人直接赶出了家门。
文之寿几人闻言,有些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平时在家里最少言温顺的人竟能讲出如此绝情绝义的话来。
原来只道是老四家这童养媳变了性情,胆子大了又能说会道,没想到现在湛与也变了这么多,嗨!也难说呀,人家连秀才都考上了,还怎能和从前一样?
内室里还有个泼辣的没出来呢,本来预备她要敢多言,就怼一个妇道人家何敢登堂,见她早早领着孩子躲开去,他们几人心里还暗自庆幸了一下。
也没想到这一个冷心冷语更难对付。
难道今天他们是要无功而返了?
却见湛与缓缓起了身,笑道:“今日你们大老远的从家里来一趟也不容易,是否在此留饭?家里米面菜肉一概没有,我和姐姐这就去买些?”
文之寿几人心中气闷:问客杀鸡也是逐客令的一种啊!
他无论是在乡间还是在府衙,论位置论资历,也颇受人尊重几分,何时受过这种闲气?
老二文宗维不由火往上冲拍桌而起,却被文之寿举手制止,转而向湛与道:“当时事出有因,也是无奈之举,望你们能够放下这无谓心结,文氏宗族,何时也不会抛弃自家族人。你如今也算是腹有诗书的大人了,还是着眼大局,若是有机会出仕为官,宗族之后援及名声于你来而言还是不可或缺的。话不多言,我这就领你三个哥哥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
说着抓起长凳上来时带的草帽,起身离座,三子也随之起身拿帽抬头相继狠瞪湛与一眼跟着老父出了门去。
……当时的情况文之寿觉得已方还是占理的,也是为了保护家里其他人的安全嘛,可事情归根结底是什么样的,当局者以及旁观者心里都很清楚,所以湛与让他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时候,他脸上委实有点挂不住。
他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这庶子还能中了秀才,心中实在懊悔。
还有四房这童养媳慕氏,原来在家里都是稻草一样的人,不值一提,可如今在这府城里过的很是像样,箍了一个这么大的院子,院子里还搭着这么多的大小暖棚。他早已听说,如今府城里最时新的吃食芹芽和金韭就是慕氏第一个种出来的,虽然现在也有许多家模仿着种出来在集市上卖,可品相远远及不上慕氏所出,真正的饕客是根本不认账的。
至于那些沿着院墙所种的植株,他就根本不认识了,一蓬蓬青葱碧绿,沿着中间一根土砖垒成的柱子攀到一人多高了,可无花无果,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个啥,只是那长势看着就喜人,在流火般的暑日下傲然挺立如鸟翼般颤动生机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