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剑气横啸荡四方

11. 剑气横啸荡四方

张居正匆匆回到王府时,只见裕王早已立在书房外的滴水檐下,鲜艳的朱墙在夜色中仿佛消磨尽了光芒,隐约却有些颓败的黯淡,却正和他一身天青缎袍对比鲜明。

“你可是识得那位壮士?”裕王问的漫不经心,好像想起了一件不经意的小事。

张居正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昨晚救了安媛的李成梁,他紧张的思索了一下,审慎的回答道,“臣与他并不熟识,只是曾见过一次,有些面熟……”

“他叫什么?”裕王并不理会张居正话里明显的推脱之词,只是干脆的问道,“是什么来历?”

“李成梁,辽东铁岭卫指挥佥事。”张居正闷声回答道,他有些不解。景王追查李成梁的来历,是为了网罗人才,完成他的野心。可从来不与朝臣结交的裕王呢,竟然也会这样上心。

“辽东……”裕王若有所思的侧过头去,眉目间罕有的浮起了一丝怅然之色。他发觉张居正在看他,那一抹怅然神色迅速敛起,淡淡吩咐道,“那件事你还是要加紧去办,我们只有三日。”

“臣一定不辱使命。”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起身时有些僵硬。只有三日……那个女子该怎么办,他来不及去安顿她了。如今唯一的指望,也许就只有,李成梁会是值得托付的朋友。

安媛醒来时,只见到日已晌午,外面阳光明媚,透过斜支的窗架能看到当头的日影里碧空如洗。她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身边趴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却是如松,睡得很沉,只是睡梦中还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她轻轻一动,便惊醒了那孩子,揉了揉眼睛,见安媛醒了过来,高兴的叫道,“姑姑,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醒了。”

安媛有些感激的看着如松,只觉得心中一阵温暖。她打量了一下周围陌生的环境,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这里还是京城啊,”小如松笑眯眯的说,“昨晚那位老妇人一头撞死在府里,你就从墙上摔了下去就昏迷不醒,当时里面就有士兵追了出来,幸好是爹爹路过那里,才把你救了出来。”

“你爹爹?”安媛努力想去回想夜里的事,赫然只有院中所目睹的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却完全没有李成梁的影子。她只觉得脑中仍然纷乱一片,似乎一去触及就头痛欲裂,她只得作罢,挣扎着坐起身来,说道,“我休息好了,可以回去了,还有涮羊肉的店要照看呢。”

“那地方还是先不要回去了。”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调,接着有人便大步走了进来,不正是李成梁是谁。他的脸色很是难看,额上还有些汗未拭去,只僵着脸简促的说道,“你就先在这儿待着。”

安媛一见他不知怎地就没了好气,适才有的一点感激之情顷刻灰飞云散,气鼓鼓的道,“待在这里有什么事做。那儿可是我的家,怎地就不能回去了。”

李成梁蓦的变得严厉起来,“你要是还想留条命,就在这儿待着。只要踏出这里一步,现在北京城里,就没人能救得了你。”

安媛气的泪盈于睫,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听如松怯生生的开口问道,“爹爹,你刚才又出城去了么,是不是去查那倭国的死士了?”

一时间,复杂的思绪涌来,似潮水般将她淹没。安媛纠结的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穿着一身清淡的天青长袍,上面还沾了些尘泥草根。他却恍然不觉的样子,只是“嗯”的一声点点头,轻轻掸了掸长袍,见安媛打量自己,才简单的说道,“那个死士的尸身已被人运走了,看来还有人在暗中助他。”

安媛心下蓦的一动,他原来是为了自己安危着想。她有些惭愧的低下头去,后悔刚才与之争吵。不知何时,心底竟漾起了些异样的波纹。

李如松见她一直低头不语,只道她心中还是有怨气,便小声宽慰道,“姑姑,你还是听爹爹的吧。昨晚有士兵追你的时候,都叫的是捉拿刺客,个个上来就是真刀真枪的直逼要害,幸亏爹爹拼死维护我们俩,才杀出一条血路来。瞧那些士兵的服色,都是景王的人呢。爹爹说那些人也得罪不起,救了我们之后只敢来这个城外的小店投宿。”

“你们又救了我一次……”安媛小声说道,她心中感激不尽,明白这父子两人为了搭救自己,被牵累了许多。

“收拾好东西,我们马上起程。”李成梁冷冰冰的插口道,他生性最听不得这样悲悲戚戚的话语,赶紧截断了安媛的话。

安媛一怔,“去哪儿?”

这次是李成梁父子同时望向了她,异口同声的说道,“辽东。”

从京城到辽东,路程很是遥远,然而快马疾驰也不过数日远近。可路上带了妇孺同行,李成梁只得按捺下性子,雇了辆骡车,正待出发,谁料还未走上五里地,便接到一旨兵部快马送来的密令,调李成梁去嘉峪关做副指挥使,李成梁又是疑惑又是惊骇。想不到一路乔装而行,本以为不引人注目,想不到在朝廷眼中竟然如同股掌之中。

匆匆谢过了皇恩,李成梁收起了送来的仪仗旗帜。如此也好,他在辽东原也没有什么产业,直接修书一封委托兵部的衙役送去辽东的家中,吩咐家中奴仆收拾好东西来临洮,然后吩咐车夫调转马头,径直向西行去。

起初时李成梁还颇为紧张,每日天一亮就吩咐大车赶路,直行到日落时分才就近找地方安顿,恨不得插翅就飞去临洮才能安心。他白日里就随坐在车夫之侧,夜寝时也是剑不离身,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只是担心再有那倭国死士来加害安媛。一开始安媛和李如松也有点担心,然则一两天了,别说杀手死士,一路上连异样的行人也很少见到,安媛毕竟是生活在21世纪的人,对杀手本没什么概念,渐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松更是小孩心性,天不怕地不怕惯了,更是不当回事,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偶尔捉弄一下坐在车外的李成梁,倒成了旅途的乐事。

眼见已是出了陕西,进了宁夏卫地界,人们说话的口音渐重,回民风俗更甚。菜肴中少了猪肉,然而餐餐所食的牛羊肉更鲜美,民风也亦淳朴许多。李成梁渐渐放下心来,沿途偶尔也进入大车中休息养神。

初夏天气,甚是炎热,火红的太阳烤的地面都有些焦烫,知鸟不耐烦的在树上叫着“热啊,热啊”,车轮碾过的枯枝都快能冒出烟来。这日才行了不过十余里地,已是到了晌午,正是烈日当头,最炎热难耐的时候,赶车的老张擦了把汗,皱着眉抬眼望了望火球似的日头,忍不住探头进了大车中苦着脸说道,“李相公,这鬼天太热了,连牲口都耐不了。前面就是个小镇子了,能不能找个地方歇歇脚?”

李成梁一皱眉头,正想喝斥。安媛却一眼瞅到车外的骡子果然无精打采的捡着树荫下走着,四蹄都不愿意着地一般,她赶紧接过话道,“那样也好,别说是牲口,人在这车里也热的受不了,今日就早些歇了吧。”

“是啊是啊,太热了,爹爹。”李如松一眨眼,赶紧附和着安媛的话,这些日子他和安媛相处的亲近,两人说什么都一个鼻孔出气,李成梁也拿他们没办法,狠狠的剐了两人一眼,冷声吩咐老张道,“再行远些,在镇子里挑个靠得住的店家住下。明天早些起来赶路。”

“好嘞,”老张乐得憨厚的一笑,他们这些走南闯北赶大车的人,在各地都有几个熟悉的店家,这样的事最是小菜一碟。他一鞭抽在骡子上,不由得骡子不撒了腿的勉力向前奔跑,一个踉跄疾驰入了破旧的固原城门。

张居正安排妥当了各类事宜,快马加鞭的赶到固原镇时,已是入暮时分。这里只是宁夏边陲的一个小镇子,却是回中的一处要塞,曾经是通往丝绸之路最繁华的一处重镇。张居正自幼熟读古籍,心中明了这古镇想必是经历了千百年轮回,随着西夏王朝的衰落,渐渐也少了人烟。

此地处尘土黄埃之中,多半都被大漠侵蚀,张居正一入小城,不免啧啧称奇,这城池四面都是高山巍峨,只有当中一块平地构成了城池,竟成锁钥之势,不知当初是哪位高人在此建城。整座城池都如同嵌在山势中,路边满是雕刻精美的石像,见证着往昔古道的繁华胜景。他心中唏嘘不已,却无暇去细细研看那些珍贵的石像,他牢牢记得裕王的嘱托,只有三天的时间,于是一刻也不敢耽误下去,于是径直催马往城东而去。然而穿行了大半座城池,只见到处房屋毁败,黄土覆满道路,一路上除了见到几个驻守的留军,竟然没有多少百姓居住了。

固原是个小城,张居正出了东城门,只见一座古刹立于路边,这古刹修的甚是奇特,大门虽是朝着道路而开,而半个寺身却是倚着山脚而建,就宛如是从这山中突出来的一块。寺院的正墙外爬满青藤,一派青葱入眼,在这漫漫黄沙之中尤显得珍贵难得。而寺门虽然紧闭,门前却站了个老僧,须发皆白,穿一件洗的发旧的僧袍,看不出多大年纪。老僧肩上还挑着一个包袱,一手拿了个巨大的黄铜锁,一手正在缓缓关上寺门,看上去是要出远门。张居正在马上叫住了老僧,朗声问道,“老师父,须弥山金硝洞离这还可远么?”

那老僧并不回头,只是颤颤微微的用铜锁锁着寺门。张居正又问了几遍,可那老僧仿佛充耳未闻一般,只是半天也没锁好那寺门。张居正不由得留了神,仔细瞧去,却见那老僧拿的铜锁虽大,可竟然没有锁眼,无怪乎他怎么锁也锁不上。他心中暗暗称奇,却不忍看这样年迈的老僧继续所下去了,于是轻声说道,“老师父,这把锁没有锁眼,怎么能锁得上。”

老僧听了一怔,双手住了动作,抖抖索索摸着铜锁,半晌方才说道,“果然没有锁眼。”他的语音艰涩,可声音闷如洪钟,听起来却并不怎么老迈。张居正瞧了一眼那乌蒙蒙的锁头,也没在意,他心中还惦记着裕王交代的事,淡淡说道,“老师父,还是回去换把锁吧,这锁不能用啦。”

他策马回身,正欲去别处找找。转头却见那老僧只是站在原地,并没移动,口中只是喃喃念着,“没有锁眼……不能用啦……”

张居正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寻找一份重要的证据。然而前些时候派来的密探只传回了“金硝洞”三字,想来他们要找的证据便在固原这里。只等这次他亲自把证据拿到手,一切危机都会迎刃而解。他想起裕王的嘱托,心下稍微安了安神,脑海中忽然划过一角白色衣裙,嘴边扯起一抹温淡的微笑,心中忽然蹦出一丝奇怪的念想,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有没有一时半会能想起自己。

他很快收回了心神,举目四望,只见四周都是高大的群山相接,这山中处处都是石窟佛洞,怕不止有数万个,在这群山之中寻找一个金硝洞何等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然而只有三天的时间,他抬头看深黛色的天际有几朵黑云聚集,怕是要下雨了,须得快些找个地方避雨去。

“你是要找金硝洞么?”那老僧忽然开口了,只是语音平淡,恍然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张居正微微一怔,翻身下马,毕恭毕敬的问道,“您可知道在何处么?”

“开锁要找到锁眼。”老僧答非所问,却又继续低头摆弄手上的大锁。

张居正细细端详着老者手上乌蒙蒙的锁头,只见材质似黄铜而非黄铜,斑驳的乌色中隐隐流转着一层耀眼的金光,仿佛只是被那乌色蒙住了,迫不及待的要露出一丝光鲜来。张居正心下一动,这难道就是……

天色阴霾,几缕淡疏的轻云,不知何时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空中流转着层层黑色的雾团,好似狂风暴雨汇集的中心,不断变换着骇人的黑暗色泽。

老张是个练达的车夫,多年来走南闯北,各地的方言都能说上一些,此时弯了舌头学起了此地的回民口音,也有几分像模像样,倒在投宿时省去了不少麻烦。他们所住的这家客栈名叫“悦来客栈”,与当时分散在天朝各地的小客栈一般,只供长途的旅客略歇一晚所用,多半都是日落投宿,日出即启程,因而客房都很是简陋,只用薄薄的木板隔开一个大通间,每个小间里勉强能放进去一张床板。热情的老板身材短小,却眉眼粗犷,看上去是个厚道的生意人,老张与他也算熟识,一口一个“王掌柜”叫的很是亲热。如此李成梁也疑心尽去了。

“王掌柜,这里还有其他客人住么?”李成梁是个谨慎的人,他自打进了这小城就觉得有些不踏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你这店里连个人影也瞅不到。”

“这些日子生意可是不好做咧,店里只有一个打杂的伙计,”王掌柜一直门外正在忙着牵马的伙计,顿时挂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绕着舌头和他说起了官话,“官府停发路引,客商都南辕北辙、各奔东西,区区小店十天半个月也难招呼一个远方友朋。二楼上只住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回回女子,住下七八天了,还不知道付不付杯水车薪的一点房钱。不过可巧您也带了个如花美眷,住在一处倒也稳当方便。”

“这镇上治安好不好?”李成梁不去理会他满口辞不达意的成语,有些疑惑的问道,进城时虽没有多看,但隐约觉得这镇子好像太过安静了些。

“诸位保管放心,小镇人不多,说不上路不拾遗、东窗事发,但着实安全的紧,从来都是夜不闭户,”王掌柜一瞅李成梁的脸色,赶紧又堆满了笑容谄媚道,“今天迎来了您这几位贵客,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满目琳琅。诸位尽管在这里安歇下来,小店保准是宾至如归,稳若泰山,让您睡得踏踏实实,做个黄粱美梦的不是。”

听这王掌柜爱说成语,一句话里管它通不通,都能塞上四五个,安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就这墙板的厚度,保不准这间有个老鼠吱声,隔壁都能听得清爽它夜里打了几个饱嗝。

所幸李成梁不是个挑剔的人,前屋后院略打量了一番,眼见二楼楼梯口的房门开着,里面隐约露出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心知就是掌柜说的那个回回女子了。便点点头,就算在这里住下了。安媛到底是女眷,独住了一个小间,与李成梁父子住在隔壁,虽然房钱不算贵,一间房每晚只要二钱银子,然则李成梁付钱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痛,黑着脸嘀咕一声,“女人就是麻烦。”

安媛面上尴尬的笑了笑,心里早骂了他千百遍,但到底吃人嘴软,谁让自己被该死的倭寇绑架时没带钱出来呢,双手空空难免底气也不足,回头只看李如松在旁捂着嘴偷笑。她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学着王掌柜的腔调说着,“坏小鬼,笑什么。你可别学有的人那样小气,小心将来孤家寡人,人面桃花,落花流水,七零八落…..连老婆也讨的人财两空……”

如松吐了吐舌头,假装没听到的转过脸去,肩膀一抽一抽的显然是笑得更厉害了。却见胖胖的王掌柜陪着笑跑了过来,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包袱,引着他们上楼去安顿。

“老师父,可以借你手上的大锁一看否?”张居正思来想去,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施主是从何处来?”老僧忽然抬起头来,他样貌苍老,一双浑浊的老目却黯然无色。张居正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这老僧居然是盲的。他眼中微光一闪,“在下从京城来。”

老僧的脸上露出一丝纠结的神色,“京城?这里的秘密看来再也藏不住了……”

“敢问老师傅,这里有何秘密。”张居正瞬时连大气都不敢透,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苦苦追查的秘密就在眼前了。

“你可知道黄金城?”

“黄金城?”张居正皱了皱眉,疑惑的思索着说道,“可是传说中西夏古国的黄金之城,在下在古籍中读到过,传说中整座城池都是由黄金所建,尊贵异常。天下哪有这样的地方,在下一直以为是前人虚构的传说罢了……”

老僧沉默半晌,一双浑浊的眸子中浮过一抹复杂,他侧着头,仿佛是想起了什么难忘的事。张居正静静等了半晌,只见那老僧忽然有些失望的转头,望着别处说道,“天下什么样的事没有,刹那富贵繁华,刹那生死情长,刹那烟消云散。就连这没有锁眼的锁,也能锁住一扇大门。”说着,他把手中的锁扔在地上,蹒跚的走远了。

张居正捡起拿把锁头,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那老僧的话如重锤般,字字句句都敲在了他的心里。他强让自己正定心神,草草在笺纸上写了“固原镇销金洞”六字,取下了包袱中竹笼里的白鸽,讲笺纸绑在白鸽的右足上,轻轻说道,“京城裕王府”,然而吹了一声竹哨,训练有素的白鸽展翅而飞,不久就在天边成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在密布的层云间。

快天黑的时候,王掌柜下厨卖力的整治了几个菜,烧了一大盆牛尾,炒了羊筋撒子,还额外蒸了一份清真特色的马蹄糕。吃饭的时候王掌柜叫了几遍,那个回回女子只在楼梯口微露了半面,轻声吩咐道,“送到我房里来吃。”径自回房去了。

“房钱没付,脾气还恁般不小,”端菜的伙计撇撇嘴,将盘中饭菜都盛在一个小碗中,依然端上楼去。

李成梁也不以为意,回民风俗女子多半都带面纱出门,那女子的面纱更是把脸全部遮住,完全看不到容貌,想来这般恪守教义的回回,是不会下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的。安媛更是看也没向楼上看一眼,她和如松的视线早已完全被鲜美的饭菜吸引,忍不住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颐起来,这一顿大餐甚是丰盛,险些吃的连舌头都要吞掉。李成梁却只是每样菜都尝了一口,并不多动筷子,匆匆扒了三大碗白饭。

吃过晚饭,安媛摸摸有些撑得肚子,便牵着如松出门去散步。此时还不过刚刚戌时,然而他们出了门才诧异的发现,太阳才落下半边,整座城池却都陷入了一片寂静荒凉之中。这座小城十室九空,一片破败,大街上空空荡荡竟无一人。如松不免奇道,“宁夏卫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就睡了么。”安媛回头望去,诺大的一条街上只有自己所住的“悦来客栈”挑着一个白布招子,原来竟是这做城镇中唯一的客栈了,在这座死寂的空城中有一种不协调之感。

安媛心下诧异只过了一瞬,很快的如松便央着她要讲《射雕英雄传》的故事。前几日旅途无聊,安媛一时兴起给他讲起了金庸的小说,孰料这小朋友听上了瘾,而且专爱听英雄好汉的故事,听完了《书剑恩仇录》还嫌不过瘾,又央着安媛讲个长的。

安媛暗想此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还没写成,就连施耐庵的《水浒传》也是刚刚写完,还未流传开了,小孩子童年可读的故事着实单调了些。《笑傲江湖》太阴暗,《神雕侠侣》太言情,她本着少儿有益的态度,便捡着金庸小说里英雄好汉打的格外热闹的《射雕英雄传》讲给如松听。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城北,正兴致勃勃的讲到《射雕英雄传》中桃花岛上,周伯通教郭靖左右互搏之术,小如松听得津津有味,连连问着,“后来怎样,老顽童可曾打赢了那黄岛主?”安媛假装叹了口气,卖了个关子说,“你倒是猜猜看,老顽童和黄岛主谁的武功更高些。”如松歪着头心中只是比较。

忽听身后冷冷有人叫着如松,安媛回过头去,却是李成梁站在身后,冷冷的训斥道,“还不快回房睡觉去,明日卯时初刻就出发。”如松悻悻的止住脚步,慢慢向回走去。李成梁生性严厉,心里虽然对独子很是疼爱,然则严父毕竟不比慈母,平日里却十句有九句都是严词训导。安媛见如松的样子有些心疼,快步赶过去牵了他的手,柔声说道,“老顽童可是学会了左右互搏之术的……”

如松的眼眸瞬时亮了起来,“一个老顽童也许打不过黄岛主,可是有了两个老顽童,黄岛主就一定不是对手了。”他兴奋的双手胡乱比划着,想象着自己也成了武功高手,在《射雕》里与诸位武林高手的比武交手的情景,忍不住悠然神往,脚步也轻快了几分。他望着安媛,高兴的说道,“谢谢你的故事,姑姑。”安媛微笑着点点头。

望着如松高高兴兴的身影,李成梁面色沉静如水,黑眸中泛起一抹深思。

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竹哨,他们都抬起头来,却见天上的黑云堆得越发多了。隐隐有风雨愈来的景象。

竹哨声划破了小城的寂静,城中的守兵懒散惯了,此刻却不由警觉起来。张居正反折走回城中时,只见三两个游兵从城桓上下来,径直走到他面前,有些狐疑的打着官腔说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甚么?”

“在下是过路的商人,途经此地,借宿一晚就走。”

“过路的商人?”为首的兵士看来是个老兵痞了,他眼珠一转,油声说道,“你可有路引?”

他说着故意推了张居正一把,张居正没留意站稳,退了几步,却见肩上的包裹里掉出一个黄澄澄的大锁来。那老兵痞建起大锁看了看,眼睛顿时放光,“好家伙,这可是乌头金。”

张居正从包袱中逃出一张改了冀州府台官印的路引递给那士兵,其实路引本是洪武年间的产物,百姓离乡必有此物才可通行,然则到了今时多半都荒废了,这官兵如此问法,本有刁难的意思。然则张居正最是谨慎,出门之前早已准备周全,此刻镇定的说道,“官爷,把那大锁还于我吧。”

“什么大锁?”老兵痞看了看路引,他本来就是泼皮无赖出身,其实上面的字也认不了几个。他大棘棘的把乌头金的大锁掷给身后一个小兵捧着,心中仔细盘算,又瞅了一眼张居正肩上巨大的包裹,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金子。顿时起了贪念,他眼见到手的一块肥肉,怎么能飞了,于是把路引扔到地上,刁难的问道,“那你交没交过路的税钱?”

这话明显就有敲诈的意思了,而且老兵痞油声油气,竟然还带几分京城口音。张居正不愿与官兵多有冲突,强压着怒气,掏出了几两碎银子塞到那士兵手中,依旧客套的说道,“在下走南闯北,从没听说过过路还要税钱,诸位总爷行个方便,这点银子拿去打酒喝。”

“过路要有路税,活命还要有买命的税钱。”那老兵痞掂了掂银子,他见张居正是孤身在外,又看上去很是文弱,早已起了谋财害命之心,于是对身边的士兵扫了一眼,众人瞬时都心领神会。他们在这里守城,早已半兵半匪,这里天高皇帝远,平日里打劫谋命的勾当做的多了,此时几个人欺身过来,早已拔出了腰中长刀,渐渐把张居正逼到墙角下。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还要谋财害命不可。”张居正忍着怒火,只想着早点解决这里的事早些回去,于是不到万不得已仍不愿出手。

“你还真说对了,”领头的老兵痞哈哈大笑,将长刀架在张居正的脖子上,口中冗自说道,“明年今日就是你的祭……”

孰料那兵痞话音未落,只见刀光微闪,血溅一地,却是一个人头滚到了地上。剩下的几个小兵都骇得呆了,只见滚在地上的正是那兵痞的头颅。“你…你敢谋杀官兵….”有个小兵乍着胆说道,只是语音哆嗦,没有了先前的气势。

张居正眼见命案已经做下,不欲多留活口,眼中杀机毕现,一刀一个,几个官兵已是横尸地上。最后一个站着远些的小兵拼命的往城里跑,张居正哪里容得了他逃走,纵深舒臂,擒住了他正欲结果了,忽听那小兵胆战心惊的说,“…这可是景…景王爷的地方…你就不怕..得罪..得罪….”他瞧着张居正如冷面阎王般,牙齿打颤,再也说不下去。

“什么?这是景王的地方?”张居正听到耳中却如同洪钟大震,他把小兵掷在地上,冷声说道,“你与我一一从实招来,这里究竟有些个什么隐秘。”

那小兵死里逃生,早已吓得肝胆俱裂,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说清,原来这里明则是归宁夏府管辖,几年前守军却早已全被换走,如今镇守这里的都是景王府的亲军,他和那几个死了的兵痞原本都是景王府的下人,犯了事之后也被送到这来守城。

“这里镇守的人马都在何处?”张居正听完他的话,心中陷入沉思,如果真像他说的这样,景王派了数千亲军来这里镇守,为何城中一个都不见,只看到这几个游散的闲兵。

“我…我也不清楚,”小兵好不容易镇定了些,口齿渐渐清晰起来,“送来的亲兵在城里换套衣服,就被派到山里去干活了,这几年来了的人不说上万也有七八千,可一个也没见出来过。我们几个因为犯过事,因而没有资格去山里干活,王头吩咐我们只管在城里负责日常的看守。”

张居正沉思片刻,问道,“你说的那个山里是什么地方?”

“这些小的也不太清楚,据说是叫什么金洞,”那小兵胆怯的看了张居正一眼,心里很是奇怪,这个“客商”怎么听到了景王府的名头也不害怕。

张居正顿时精神大震,“这洞怎么走?”

李成梁返回客栈时只觉得奇怪,太阳刚刚落山,小城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连半丝光亮都无,客栈的大门紧紧闭着,看上去黑灯瞎火,天色如墨般暗蓝,空中黑云翻卷,隐隐酝酿着一分不平静。他面色沉静,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叩了叩门,却见房间里轻微有些响动,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掌柜满面带笑的迎了出来,笑道,“客官回来的恁般晚了,咱这镇子小,巴掌大的地方都睡得早。若是各位再不回来,就得留着伙计的守门了。”

房门一打开,屋里就有一股淡淡的焦味传出来,估计是才熄了晚饭时灶台里的火。安媛跟在后面钻进房去,笑嘻嘻的说,“掌柜您还真是省,连盏灯都舍不得点上。”

“可是不巧了,油灯都没油了,要等着下旬日卖油的客商赶集时,才能买上些。”王掌柜直往店里走去,上楼行步,都异常的熟悉。安媛却不免暗暗咂舌,吃惊这里的荒僻。她有些不习惯这屋里的光线,走路难免会有些磕着碰着到桌凳,此时却觉得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托住了她的臂腕。她微一正定,勉强能够习惯在暗中视物,才能看清脚下的楼梯有几格,这才站直了身子。那只手却也松了开去,她回头去望,只见李成梁站在身后,看不清脸上什么神色。

王掌柜很是利索的引着他们上楼去,指着楼梯口的那间屋子对安媛说,“姑娘今晚就在这间屋子里安歇一晚吧,这房里还住了个回回女子,两个人也有个彼此照应。”说着,他又引着李如松父子去楼梯最里的一间屋子去安顿下来。

安媛抱着包袱推门进去,屋里依旧是漆黑一片,她隐约看清屋里摆了两张床,靠窗的那张上似乎有人睡熟。于是自己蹑手蹑脚的走到靠门的床边,她刚刚把包裹放在床下,隐约听到另一张床上的回回女子轻轻哼了一声,她小声叫道,“姑娘?”那边却又没了动静。不知为何,安媛心里隐隐划过一丝不安,隐隐觉得这房中的焦味更重了。她强压住心中胡思乱想的念头,和衣躺在床上,努力的闭上眼,一壁数绵羊一壁迫让自己入睡。

忽然一阵冰凉尖利划上颈脖,她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异常熟悉,“妹妹,我们又见面了。”

张居正怎么也不会想到,走了一圈,又绕回了适才来过的这个城东的古庙边。

“这就是洞口?”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古朴的古庙,虚掩的大门,自打接到探子的秘信时,他就在参详这“销金洞”三字的含义,然而却始终没有解透。这个地方定然与他们要查的事有关联,于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亲自去看看。然则来到这里,他才真正明白对方为何要选择这里,此地处偏远的山脉之中,又末落已久,连守军也未留下几个,这里无论有怎样的动作,外界都不易发觉。

“就是这里了,”小兵很老实的点点头说,“王头每次送人来都送到这儿,门外一直都有人把手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我哥原来在亲兵营当差,三年前我哥被送来的时候,我偷偷跟来看过一次。看到我哥他们就是从这门里进去干活了。”

“嗯?”

“王头说我哥他们干满半年,直接就被遣送回乡去了,工钱相当于两年的军饷呢。”

“你家在哪里?”

“小的叫施运,家住在涿州,”小兵只一愣神,却见张居正已是推开了门,大步走了进去。小兵在门口有些踟蹰,略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谁曾想到,这不起眼的寺门里尽然别有洞天。从诺大的寺身背后,是一处通向山中的高大洞门,只是石门紧闭,一丝缝隙也未留,不知道通向内中的路口在何处。张居正立在门外苦思冥想,只见天边的黑云越积越多,似乎马上就有大雨来临。他无暇顾及这些,只是细细的摩梭着石门上的花纹,只见诺大的石门上雕满了细密的花纹,似龙纹而非龙纹,线条流畅华美,浅浅的泛着一丝金光。

花纹的正中,是一个方形的凹槽,形状看上去很是眼熟。

张居正有些迟疑的拿出老僧留下的大锁,轻轻对了上去。石门沉闷的嗡的一声,缓缓打开,施运也好奇的凑过头,往洞里看去。

然则,这洞里的一切,却让他们二人都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你?”安媛此时震惊到了极致。自打嫣儿被人揭发陷害的消息传出来,她也曾怀疑过那“贴身侍婢”是否会是春兰,然则这样的念头常常一闪而过,她决计不愿这样去怀疑自己曾经在这个世界里最好的姐妹。她当日心急如焚,也曾想除了救嫣儿,还要把春兰救出来,她想过许多种可能,却决然想不到,她们再次相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那女子轻轻揭开面纱,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唇边温和如三月春风般的笑容如旧,只是双眸中却有火焰簇动,“好妹妹,我们相识一场,如今你死到临头了,若有什么疑惑的,姐姐也可以为你解答一二。”

安媛心里一悸,这样的春兰…实在是太陌生了。

“嫣儿是被你害的….”整件事从她心头过了一遍,她刹那间明白了大半,张居正当日救得那个春兰,与其说是“无意碰上”,倒不如说是对头“精心安排”的,巧妙的把这颗钉子送进宫去,安插在嫣儿身边,后面一切的一切,都会进行的何等顺利。安媛的面色霎时苍白到极致,双眼直直的望着面前的女子,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裕王,翁二小姐,还有你…你们….”她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指了指旁边的房间,声音平静的不带一丝温度,“你们这些人,都得彻底的消失……”

安媛顿时心惊肉跳,李成梁和如松,就在旁边的房间,她猛地想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一丝力气也无,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无力的指着春兰说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他们只是普通人,在路上无意间救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能一剑刺死惊蛰的,怎么会是普通人,”春兰唇边衔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却隐约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就是那个日本….倭国鬼子?”安媛瞬时胆战心惊,万万没有想到一路刺杀自己的倭国死士与春兰是一路。

却看春兰冷笑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惦记别人的死活。是不是现在觉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那可多亏了王掌柜精心烹制的好饭菜啊。”

“难道是蒙汗药?”安媛愤愤道,想不到穿越一场,什么玩意都见识过了。

“嘁,哪里会用那么下三烂的东西,”春兰不屑的撇撇嘴,有些骄傲道,“王头用的可是十筋软骨散,服下之后纵然是武功再高的好手,也使不出半成的武功来。”

安媛气极反笑,“想不到我还能享受到这等待遇。”

春兰面露不安,她心知惊蛰来自倭国,武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却被一剑贯喉赐死,这样的武功自己更是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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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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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剑气横啸荡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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