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千树花开灯楼上
十步之外,又是另一派旖旎风光。f
携手佳人缓缓在灯市中漫步,听伊人在耳畔喁喁细语,夜色也酝酿的多了几分朦胧,踏过水晶桥,绿裙的女子提着玉球宫灯轻声浅笑:
“三哥,这桥上双双对对,只有我们不同呢。”
“有何不同?”他噙着笑问,心间闪过一丝柔软,小的时候,茗儿也爱管自己叫三哥的,这位福华郡主不但容貌与她相似,连性子也有几分相同。而那人呢,他的脑海中忽然划过一张异常苍白的脸,与茗儿全然相同的容貌,却全然不同的倔强神采,偶尔高兴时会笑着对自己大叫一声“朱三”,那种轻快明朗的语调有多久没听到了?
“人家都是三三俩俩女子作伴,”福华玩味的住了口,纤细的手指慢慢指点着周围的人群,莺歌燕语,裙衫翩翩。
果然这桥上都是女子,他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上元节女子都要来走桥祈福,自己居然也糊里糊涂的跟着上来了。
“三哥没有陪翁姐姐来走过桥么?”她装作有意无意的问,心里还是隐隐有些紧张。
“没有,”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抿住了薄唇。水晶桥恰好对着东长安街,从桥上看,东华门外这条街还是那么繁华,人群熙攘仿佛还是许久以前的样子,甚至连街头的馄饨铺子都一如既往的生意兴隆
福华听到这个答案,心里满意的笑了
她自来京城前,就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她打听了他生活的全部,甚至连自己从未谋面过却是名义上姐姐的韶茗郡主的故事都打听清楚。她知道如今翁氏是不得宠的侧妃,她亦明白凭着自己的出身地位,进府必然是正妃。然而她要的不仅是一个正室的地位,还要完全得到他的心。她告诉自己一见他面,就要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轻轻唤一声“三哥”,他果然闻言动容,从此出入禁中,都要高看自己一眼,连着皇帝联姻的提议也含笑默认,她自觉生活再顺心不过,一步步都按着预计去实现。她也很满意今晚的交锋,在翁氏面前,她又大获全胜。
然而看他面色,却忽然有些后悔问的这个问题。她下意识的抓紧了他的袍袖,轻衫缓履的慢慢前行,少女的心究竟轻灵,今夜月色本就朦胧,心上人亦在身侧,就这样沉醉不知归路吧。
“三哥,你看那边……”福华眼波斜斜流转,眉间挑上一抹妩媚,想弥补刚才的小小失误,然而却赫然发现他的目光直凝视着远处。
水晶桥下,灯市光射,数十只琉璃灯扎成一只诺大的玉兰灯,玲珑剔透的点缀在桥畔,别有一番空灵胜境。
那玉兰灯前,站着一个清艳脱俗的女子,长长的白绫裙外只披了件素袄,不施粉黛,只有耳边簪了朵玉兰花。她俏生生的立在桥头,发髻梳的十分齐整,简简单单在颈后挽了个素心髻,只在额前垂了一缕零散在耳边,她眉目间带着一抹愁郁,回望着灯火阑珊处。
那一瞬,他如遭电击,呆立在地上,不可动弹。这是梦么,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她熟悉的面容,甚至唇边清浅的笑容,都与梦中如出一辙。可梦只是梦,海市蜃楼的场景,只能在梦中回味,却永远无法触及。
他慢慢的走过去,眼中全是迷茫与欣喜。她不是葬身在黄沙之中,连尸骨都灰飞烟灭了,为何还能这样活生生的又出现在眼前。他恨过她,亦曾发誓过不再问询她的消息。然而半年之前,真正听到报来她的死讯时,心底的伤痛决堤而出。与生死相比,还有什么比能再见到她更重要,哪怕只是一眼,就算是梦中也好
福华小心翼翼的追随他痴迷的目光,忽然看到那桥头的人,脸色一变,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这女子的容貌和自己竟有七分相似,或者说….是自己的容貌肖似了那人……她自持着矜持,勉力克制着心中莫名漫开的恐慌,只是垂眸不语。
那桥头的女子慢慢偏转了头,看到了他,或者是他们…..若有若无的笑容慢慢在唇边漫开,星辰般的亮眸里蕴着的淡淡的失落笑意竟让他心头一颤。他不由自主的松开身旁女子汗津的手,眼中燃起焦炙的烛焰,就要快步迎上前去。
白绫裙的身影在焰焰烛光中一闪,清婉的笑容也暗了几分,裙裾微微随风而舞,仿佛随时都要隐出世间。
他心头大急,便要匆匆赶了过去。福华跟在他身后,撞撞跌跌的也往前跟着走,蓄长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此刻握紧拳头却都尖锐的刺破掌心,她心中只是恍惚,活的人可以战胜,可如果对手是个死人呢?只会在他心底,怎么驱逐干净?
然则真走的近了,却扑了个空,到了空落落的水晶桥头,素白的裙衫早已蹁跹不见,只遗那盏玉兰灯依旧五光十色,光亮耀眼。桥栏上落了一瓣玉兰,鲜白的沁人心脾,仿佛刚刚绽放过光艳,还带着一屡发鬓的淡淡馨香。他的手轻轻触上那花瓣,将它合在手心。
凭栏处,月华勾出清冷意。
这栏边可曾倚过一位薄薄春衫的温婉女子,他不敢大声去问,怕惊了这绮梦一场。
安媛转过了几个街头,遇到了接引她的人上了角楼,这才摆脱了身后焦灼目光的追随。
楼上才是绝佳的观景之处,明明是身处闹市之中,却是背街的闹中取静,仿佛置身在旷野之外。此时角楼中的烛火全熄了,借着月光才能看透这市井的热闹。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家家户户挑起的竹幡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市井中夹杂着犬吠孩啼,温馨的尘世景象。
这世间是热闹的,独不是她的。
桥畔的青衫绿袖,煞是耀眼夺目,天生便是一对璧人。她偷眼去看,恍然见到那青衫摆动间有一瓣莹洁的白色刺目,她竟有一刻的失神,伸手去摸耳鬓,却发现不知何时簪的玉兰花少了一瓣。
“你做的很好,”角楼上早有人在等她,那人凭栏而立,手中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酒盏,正赞许的看着她,笑问道,“喝一杯不?”
她轻轻舒口气,脱下了白貂的披袄,这才觉得额上汗津津的,此时站在角楼上,四面的寒风微微的吹,这般清冷冬日只觉冷意袭人。见那人拿着酒盏送到面前,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凭空直觉可以信他,于是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酒虽入口辛辣,却隐隐有一股药材的味道,瞬时腹间升上一股子暖意,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那人笑道,“你倒是胆大,不怕我利用完你,便害了你性命?”
她摇了摇头,轻轻咬着贝齿,唇色苍白而透明,夜中看去别有一种凄楚不胜。
夜风袭来,似有若有若无的甜香浸入呼吸,素色衣裙的女子身后是深藏的暗色夜幕,染着灯市的隐约烛影,几盏八宝琉璃的灯火,在她窈窕的身上投下有些鬼魅的光影,只有眼眉处仍是暗的,光丽中长长的睫毛下投着薄薄的影,像扇翅的羽蝶,绰约中带着几分孤独的神色。男子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不过数面之交,可他竟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大抵都是这个热闹世界里的孤独人。
安媛饮下了酒,便觉得喉中蕴润了些,不同于白日里火辣辣的刺痛。
“你喉中的毒已经解了,再休息几日便可恢复了。”他轻声说道,“有什么要求,尽管可以提出来。”
“我想见见翁宁妃娘娘。”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很惊异自己的声音竟然这般嘶哑。
“翁宁妃已便贬为庶人,关在冷宫里,”眇目的男子皱起了眉,轻轻搓着手上的酒盏,看起来很是为难,“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带你去见她?”
“你既然留我住下,想必还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她的声音一向淡漠,此刻却是充满了坚决,毫不客气的说,“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小严学士。”
那眇目的男子只剩的一只瞳仁骤然收紧,带着几分吃惊的看着她,眼中似有一分寒芒闪过。却见安媛扬起头,毫不畏惧的盯着他。内阁大学士严世蕃,首辅大臣严嵩的独子,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当真是权倾天下。朝野上下都只道严世蕃是独眼,可碍于他的权势,没有人敢当面盯着他看。安媛从见他的第一面起,便猜测到他的身份,直到现在吐露出来,却着实让他意想不到。
严世蕃心中无声的笑了,连带嘴角都带起几分笑意,世人都畏怕他的权势,这女子却这般聪明,丝毫不见半分胆怯。
从灯市口到正阳门,灯市如昼,行人如织,一对对眷侣从桥上漫步轻语,唯有桥畔兰芷吐幽,笑看月色酝酿出的朦胧醉意,别样旖旎风光。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福华仍在细语笑声,只是瞥眼却看到几个王府的小厮守在不远处的城门口,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等着他们。一匹黑如墨般,马高神骏,是裕王的坐骑追风。一匹洁如璞玉,莹白通体,却是自己的那匹玉骢马。
福华心里有些不痛快,玉骢马也是宝马,而且齿口尚幼,是大内御马间选出的温顺马驹,不但马的血统高贵,身形漂亮,连马鞍都是名贵的宝石镶嵌,是专门给她配乘的。只不过入宫半个多月了,她一直借口学习骑术,让教她骑术的裕王带她共乘。这半个月来日日都是共辔而行,如今他冷淡的牵过玉骢马来,自己却翻身上了追风。
追风轻轻地在原地促着蹄子,似在不满的等待不及。
“三哥,”她踟蹰的站在漂亮的玉骢马旁,有些不甘心的叫他。转眼凝眸却见他正看着手心出神,压根没听到自己的唤声。手心处,露出一丝洁白的嫩瓣,散发出的暗淡香气简直瞬时要让她窒息。
她心中气苦,装作无意的往旁边蹭了几步。路边是青石子铺成的花砖,和官道约有寸余的落高。她一咬牙便垫着鞋朝着路旁一崴,疼得刺骨专心,她一壁哀声痛呼,一壁却是眼眶红了,也不知道是脚上疼痛还是心中酸楚,或许两者皆有之。
“三哥,我的脚扭伤了,疼得落不了地。”
她含着泪望着他,娇小的脸庞上挂着两行珠泪,显得楚楚可怜。
他略回头注视着她,见她纤细的手腕提起衣裙,长长的蔷薇绣花的裙裾下露出一截藕白,只是到了脚踝处却高高的红肿起来,看起来伤的不轻。他略一思索,侧头轻轻吩咐了护卫几句。福华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想听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却隔得终有些远,听得不甚分明。静静地等待中,她心中竟然是莫名的紧张。
过不了一会儿,便有护卫驾了辆精巧的香车而来。雕工精美的车壁上装饰花束、覆以金粉,从暗夜中驶来,便有扑鼻的清香遗了一路,一看便是身份尊贵的女眷才能使用。
福华被迫无奈,只得上了花车。暗夜中听着追风的蹄声有节奏的在车旁响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进宫的过程并没有安媛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只是一台青布小轿,便稳稳当当的从宫门抬了进去。安媛跟随在轿子旁,穿着青布衣裳,作一个丫鬟打扮,一路上通行无阻,也没有人来阻拦。
当然,这是因为青布轿子中坐着的可是当朝内阁首辅严嵩的夫人欧阳氏,严嵩权势虽大,却并不像其他官宦那般三妻四妾,他家中只有这一位夫人,从少年时贫贱患难,到了白发富贵也不曾遗弃糟糠,这也是天下皆闻的事情。
也不知道严世蕃是如何说通了母亲欧阳夫人,总之当他领着安媛安排站在轿旁时,欧阳夫人抬头略打量了她一眼算做默许,接着便冷冷的上了轿,径自往宫中去了。欧阳夫人身性崇俭,只穿着素棉的袄衫,头上也不见珠钗首饰。虽然只是坐在普通的青布小轿里,却也没人敢看低她半分。
小轿径直往宫中行去,进了神武门后,门禁侍卫蓦的增多了起来。阳光透过层层树荫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细碎的光影,安媛亦步亦趋的踏着那些碎影,紧紧跟随在小轿之后,头深深低着,唯恐遇见了面熟的人。
走过的朱红门槛越来越高,宫苑却越来越冷清萧瑟,眼见地上的落叶也堆积愈深,仿佛许久没有打扫过。
一道旧损的门槛前,忽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们:“欧阳夫人这是往哪儿去?”
安媛闻言一怔,感觉有道锐利的目光直向自己扫来。她勾着头,看着地上树荫里的细碎光斑,明明是寒冷冬日,脊背上却浸出汗来。
“妾身进宫来看看韩太妃娘娘,不知道秦公公在此,多有得罪了。”
轿中飘出欧阳夫人苍老的声音,语调淡淡,恭敬中隐隐透着一丝刚硬。
秦福一旁的阿保赫然注意到人群中的安媛,他按耐不住惊喜的朝她望去,正待告诉秦福一声。却见秦福堆满皱褶的脸上沉静如故,不过一年的时间却仿佛老了许多。他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轿子旁的人,眼神中一丝变化也不带,颌首微微笑道,“老夫冒昧了,欧阳夫人且去吧,这条路是庶人翁氏所居住的青云宫,慈怡宫要往那边行去,欧阳夫人莫走岔了。”
“老身自当省得。”欧阳夫人清冷答道。
慈怡宫外。欧阳夫人安然下轿,青布的帷幕半遮住她的面容,瞧不清脸上神色,只有满头的花发在阳光下银银作闪。她勾首间侧倒安媛身旁,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平静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轻轻说道,“你去吧,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一个时辰后回这里来。”说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面色如常的提着裙衫拾阶而上,一旁早有侍女过来搀扶着她。
安媛站在丹陛下看着欧阳夫人颤巍巍的背影,一时间胸膛中有了温热,不禁有些动容。眼见欧阳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朱红的宫门中,她努力让自己面色镇定,转身便向慈怡宫后行去。适才听秦福说翁氏庶人住在青云宫中,翁氏庶人,一定就是嫣儿了。
从慈怡宫后的花园穿过,往北不过两个石桥,就是青云宫了。曾几何时,安媛每日晨起就要陪伴着嫣儿来慈怡宫中给韩太妃问安,这条路走过许多遍,早已了熟于心。那时天边晨露未稀,偶尔嫣儿会在花园的小径旁摘一朵颜色新鲜的花朵簪在鬓边,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同行,从不觉时光漫长难挨。此刻安媛再重走这段路,却觉得脚下虚浮不稳,心中如有鹿撞。
午后阳光正好,仿佛溶了的金液般无声泻下,虽是二月天气,风中还带着霜寒,然而走的久了却还觉得微有热意。起初时安媛还低头蹑步的行走,唯恐撞到熟悉的人。可过了石桥之后,道路渐渐僻静,也不再有宫女内侍的身影,树林中阴森静谧,几乎一个人也没有。眼见得青云宫的琉璃瓦熠熠生辉,连飞檐上的玲珑兽吻都清晰可见,安媛哪里还按捺的住心中的激动,她嫌宫履碍步,于是除下了鞋提在手上,蹑着脚尖踏在湿漉漉的花砖地上,飞也似的往青云宫跑去。
青云宫外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整座宫殿门阁皆闭,连窗子都紧关着,看上去灰败死寂,没有一丝活气。安媛莫名的心中有些紧张,她轻车熟路的寻到了后院小膳房的小角门,轻轻推开走了进去,只见膳房里柴碳堆得许高,灶台上积了厚厚的灰,看上去很久没有开火做饭过了。安媛看得心头一酸,记得当初在宫里嫣儿最低落的时候,唯恐被人饮食中所害,每天偷偷倒掉送来的饭菜,自己在小膳房中动手做饭,一日也不曾断了烟火。
“吱呀”一声,她推开了内室的门,一道青竹的碧帘挡住了眼前的视线。内室原本是条通透的长廊,嫣儿喜爱这里四季凉爽宜人、风景绝佳,便叫人把这长廊隔开成间内室,搬了个巨大的紫藤卧榻于此,两壁都装上了葡国供来的大水晶做窗,里面挂上细密的竹帘,略一掀开就能看到太液池的景致,室内装饰满了奇珍异宝,每到夜里盈盈有光宛若仙境。两边通道做成了两扇门,一扇通向内斋,一扇通向外间。
此刻安媛就站在内斋的门口,只见内室的窗子都是闭着的,然则一股浓浓的熏香气味飘出,氤氲的香气中依稀可见四壁空空荡荡,除了紫藤卧榻摆在原地,房中再无余物。靠着窗边的紫藤卧榻上,坐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宫装女子,仰靠在榻上合目安睡,手上的书卷掉在一旁,姿态娴雅安静,在若有若无的烟雾中垂目低眉,唇边似还眷着一层苦意。
安媛静静在竹帘外看了许久,眼眶红红的,怕要坠下泪来。她正待过去招呼一声,忽听另一侧同向外间的门口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青云宫庶人翁氏出来接膳。”安媛听这声音熟悉,似乎是原来在青云宫伺候的内侍孟冲,赶紧隐身在门后,生怕被他发现。
孟冲大声喊了好几遍,紫藤卧榻上的嫣儿方才惊醒过来。她不紧不慢的起身,素缎百褶裙很是宽松,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看不出身形。她仔细的对着镜仔细收拾过一下仪容,这才姗姗去开门。安媛有些心酸的看着她,不过一年的功夫,嫣儿的脸却消瘦的更小了,下巴尖尖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一个漆木的旧损盒子,里面不过是一碗糙米饭,上面堆着些馊了的隔夜饭菜。孟冲不耐烦的把食盒丢给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刺耳的话离去。嫣儿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甚至连蛾眉都未敛一下,她身形有些迟缓的走回紫藤卧榻,轻轻把食盒放在紫藤卧榻边的木几上,拿出洗净的筷箸便开始细细嚼咽。
一股饭菜馊了的味道飘了出来,在满室的檀香中格外刺鼻。安媛再也忍不住,冲进屋去夺过筷箸,抱着嫣儿失声痛哭。嫣儿仿佛是做梦一样,失魂落魄的看着安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嘴唇极速的抖了几下,说道,“凤…凤花?”
时空瞬时凝固住了一般,只有室内淡淡的如清风流泻的烟气弥漫。
“我如今不是凤花了,我是安媛。”安媛眸中浮过一丝难过,却不愿让她看到。她侧过脸去,伸指在积尘的榻边轻轻书写了“安媛”二字,心中捱不住的感伤泛上,然而再回过头来时神色却是如常。
嫣儿仔细看着那两字,嘴中喃喃的念着,眼中晶光一闪,如枯木死水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光彩照人。忽而她像想起什么一样,大是恐慌的握紧了安媛的手,脸上流露出一丝慌乱,似要把她护在身后一般,急切道,“你怎么又进宫来了?有没有被人发现?快,赶紧藏起来。”
“我听说翁家被抄捡流放了,害怕你也会受牵连。赶了很远的路才回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安媛见她受惊的惶恐神情,心知她这段时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心中大是酸楚,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嫣儿仔细的看着她的脸,勉强笑了笑,然则听到“翁家”二字时眼中晶光一闪,神情也有些异样。
“你放心好了,是欧阳夫人带我进宫来的,不会被人发现的,”凤花见她神色有异,以为是她担心自己被人发现,忙反握住她的手,含泪宽慰她道。嫣儿却不吭声,蜡黄的脸上看不到半分往日华彩,只是垂眸观心不语。
安媛握着她手,这才觉得她的异样,她竟然瘦的皮包骨头一样,手腕细到极致,不足一握。她忍不住悲从中来,哭道,“我不该走的,你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这就带你出去”
嫣儿闻言赫然色变,脸上缓缓敛了笑意,侧头去不看她,却拾起落在地上的筷箸,一口口的咀嚼着馊了的饭菜。安媛去夺她的筷箸,急道,“他们又拿这样馊了的饭菜整人,这如何吃得。”嫣儿却闪避着推开了她,神色淡漠道,“我吃的惯了的。”
安媛心中又是伤感又是酸痛,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我如今在城内开着一家涮肉坊,也算是有自己的业产了。若接了你去,定能养活你。你大可不用担心啊。”
“安姑娘,这可是宫中,我何曾与你熟识过?
“你这是什么话,”安媛被这不咸不淡的话语顶的怔住,忽然心神一敛,说道,“你是不是怕牵累我,不用担心的,我们随着欧阳夫人的轿子出去,保准无事。”
其实有事无事,她心里也做不得数,严世蕃只答应让她进来探望嫣儿,却没答应过让她携人出宫。不过她自打看到嫣儿那一瞬起,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她出去,等会儿混在欧阳夫人的侍从中随着轿子出去也不会是难事。至于自己就先在宫里待下来,反正她不是嫣儿,过不了几天找个机会溜出去就是了。
她打定了这个主意,于是愈发热切的劝道,“等会儿你穿了我这身衣服,随在欧阳夫人的轿子后面,一出宫去你就直接去找东华门外的涮肉坊,只说是我的朋友就是了,店里的老王定会给你安排下住处。”
“我虽是带罪之人,却也是宫妇,饮食起居都有大内照料。你不过是一个都人之女,身份卑贱,怎敢对我如此不敬。”嫣儿头也不抬,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捂在腹上,仿佛从来没有安媛这人一般,语气骤然尖利而冷淡起来,“你出去。”
安媛心中大震,从没想过她竟然如此轻视自己。瞧着她蜡黄的脸上挂着封存的寒意,眉间仍是蹙着,眼底却掠过淡淡的不屑。她心中的温热被慢慢抽去,只剩一片冰凉,于是蓦然站起身来,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下,转身绝然便离去。
碧翠色的竹帘轻轻摆动,昏昏日影被竹帘剪碎,仿佛遗了一地的阳光碎影在身后。宫装的女子躺在紫藤榻上,怔怔的盯着地上还未拭去的字迹,耳中听着细碎的脚步声走远,心蓦的一沉,好像少了一块,空寂的发慌。
一口气奔到慈怡宫外,安媛抬起头时,这才觉得自己站在阳光下。她望着慈怡宫外仍然空荡的青布小轿,还觉得有些恍惚。从嘉峪关到这里,一路吃了多少苦头,她记不清楚,可到了这里又能怎样,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表姐,”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安媛回头只见阿保站在身后,有几分激动的望着自己,满眼都是话。她听阿保叫的怪异,也不知缘由不敢随便接话,见旁边许多侍女都看着自己,便点点头。却听阿保毕恭毕敬的说道,“表姐,师父让我给您捎句话,既然托人谋了首辅府上的差事,就要安分做事,莫再进宫来了。”
安媛心中一暖,知道秦福是担心自己进宫被人发现,特地嘱托阿保来递话。她心中感动,眼见旁边欧阳夫人带来的其他侍女都不再注意自己,便低声道,“我会的。你在宫中,有空要记得多照顾翁….青云宫的那位。”
阿保郑重的点点头,神色惶顾间,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安媛还想多叮嘱几句,只听慈怡宫朱红的大门打开,年过七旬的欧阳夫人迈着细步,颤巍巍的从高高的丹陛上走下来,脸上满是深深的岁月痕迹。阿保见她出来,赶紧一溜烟的跑了。欧阳夫人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安媛一眼,转身就上轿去。安媛却觉得她的一瞥间,好像有种事事洞察的观力。
欧阳夫人虽然没问安媛的来历,却给她安排了个去出,吩咐人领她去后院的茶房,作个斟茶的婢女。安媛有些好笑,没想到自己穿越来这个世界,生就是个伺候人的命。不过她性子随和,倒也不很挑剔差事,问清管家的这里是管吃管住发工钱就行,便在茶房中待了下来。
这晚她正在茶房中练习着温水烫壶,只听门外靴声霍霍,却是严世蕃来找她。
他进门便是调侃语调,“你今日可是去碰了个钉子?”
安媛握着青花茶盏,正在用沸水冲茶,却不理他。
“我虽然不知道你和青云宫的那位是什么来由,可你是随着我严府的人入宫,显然人家不会待见你。”他低低的笑着,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安媛有些气苦的望着她,这才明白嫣儿神情怪异的由来。
“翁家当年何等嚣张,手握天下兵马的兵部尚书,两个女儿一个是王妃一个是贵妃,却经不起我父亲一个折子的弹劾就灰飞烟灭了。”却听他续笑道,“所以这荣华富贵的事,都是过眼云烟,谁守得住过活。”
啪的一声,安媛把茶盏掷在水磨地上,蓝釉的青花碎了一地,严世蕃依然不以为意的笑看着她,“我帮过你的忙了,现在你该兑现答应过要帮我的忙了。”
“你要我做什么?”安媛唇边的笑都敛去了,冷丝丝的挤出冰凉的话语。
“去裕王府,帮我换一个人出来。”
嘉靖四十一年的春天来的格外迟些,明明是阳春三月的时节,天气却还格外的冷。这宵窗架上还挂着冰棱花,一溜晶莹剔透的惹人爱怜。到了白日里却是呼啸的北风飕飕的刮,卷地而起漫天的杨花。人们出门都须夹袄,还兀自冷的缩手缩脚。过完正月没几日,京西潭柘寺的一株百年玉兰忽然开了花,一夜之间满树琼瑶煞是好看,偶有半带胭脂色的花瓣落在未化的雪地里,就是一副怡情赏心的佳景。
京城司礼的官员纷纷上折子,都歌功颂德这是天威恩泽四海、连万物琼木都感戴陛下恩德方才有此吉兆,嘉靖皇帝亦是龙颜大悦,难得抱病之中上了次朝,钦赏了几位奏报有功的官员。不料这次上朝之后,嘉靖皇帝兴许是体力不支,回宫之后病势更重,不日就传出了龙体欠安,下诏命御史姜儆、王大任分行天下,访求方士及符录秘书,寻求冲解病势的旨意。
于是福华郡主要嫁入裕王府的传闻不胫而走,裕王府里张灯结彩,人人都面带喜色。很快大街小巷都传开了这个喜讯,就连百姓人人都道,天家这次怕也要肖学民间的法子,迎娶新妇冲喜。市井八卦传闻甚多,有人说道看见裕王和福华郡主共辔去城郊出游,有人看到福华郡主独自去潭柘寺请愿上女儿香……林林总总,概莫是坐实了天家要娶新妇的传言。
安媛在严家待得这段时日,每日只是帮着欧阳夫人沏茶送水,却慢慢了解了一些严家的家事。欧阳夫人与严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严嵩好礼乐、喜丝竹,朋友遍交天下,更在院中修了一个小巧的院落名叫芙蓉阁,修饰的极尽奢靡之能事,夜夜在此笙歌晚宴,拉结朝中大臣亲顾。欧阳夫人却是个性子恬淡冷清的人,独自住在后院的竹屋里,平日里总是冷着张脸,对严嵩也说话很少,然而对下人却不严苛。偏偏这样的少年夫妻也能相守白头,严嵩竟然连侍妾都未娶一个,有时候安媛看着他们这样的夫妻相处之道,也不免心中纳罕。
欧阳夫人虽然年过七旬,却很精明历练,眼见安媛平时安守本分,对她也高看一眼,偶尔能有些闲话与之说说。安媛耳听着关于福华郡主的传闻越来越多,再瞧着严世蕃来给欧阳夫人请安时的脸色越来越差,她心知肚明,自己在这里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这日晚间欧阳夫人早早睡下,安媛独自守在窗外,听着前院飘来的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知是芙蓉阁中又在大宴宾客。今夜的曲调婉转悠扬,飘着丝丝喜意,一唱三叹间有着浓浓的异域情调,不同于往日吴侬小调的靡靡之音,想必请的客人也不同寻常。
安媛立在檐下,正听得出神,前院书房当值的素馨忽然急急走过来,对门前的几个丫鬟几个扫视了一眼,不耐烦的问道,“你们这里,哪个是后院茶房做事的安媛?”她的衣裙华贵,走路间裙摆飘动,能有香气遗地。这样富贵奢侈的生活,是素裙荆钗的后院丫鬟们无比艳羡的。
“我是,”安媛见大家的目光都扫了过来,只得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却见那素馨冷冷的白了她一眼,姣好的瓜子脸上却都是嫌弃厌憎的神色,恶狠狠的说道,“还在这傻站着作甚么?快去芙蓉阁沏茶。”
“怎会是我去沏茶?”安媛大是吃惊,她一直都是欧阳夫人身边的人,从来不曾去前院做过差事。
“公子吩咐你去,你还不快去。”素馨是在前院书房做事的有头脸的丫鬟,平时自视甚高,今夜公子不让她上茶,却让她去后院寻这个什么叫安媛的丫鬟去,她心里自是有气,于是对着安媛的态度也格外不耐烦,连话也不想同她多说一句,一扬手中绢帕,便姗姗的走了。
安媛一听到公子吩咐的,便愣在原地,心中七上八下,如有许多面小鼓捶响。她心知严世蕃吩咐她去,定然没有好事。然则左思右想也没有推脱的办法,咬咬牙只得过去。旁边的几个侍女冗自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她,人人都巴望着能去繁华热闹的前院芙蓉阁做事,总比在这里守着几间竹屋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