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紫禁檐高碧瓦凉

16. 紫禁檐高碧瓦凉

天光不知何时已是黯了,一丝逼仄的光也透不进来。只有外面隐约的丝竹声若有若无,才能凭添几分鲜活的生气。室内没有掌灯,漆黑的一片寂静冰凉。冷风透过茜纱窗,仄仄的吹进屋中,掀起轻纱帷幕层层涟漪,帷幕里挂着七巧铜铃,结着鲜艳的丝绦穗子,随风轻摆,会有悦耳的铃声叮咚轻响,宛若仙乐。

黑暗中,安媛静静地坐在卧榻上,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见他小脸皱在一起,肿肿的很是难看。她是第一次这般近的看新生儿,不免有些好笑,想来所有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般丑丑的样子吧。所幸这孩子很听话,抿着小嘴缩在怀里,既不哭也不闹,只呆呆的睁大了眼看着七巧的铜铃。

该怎么办?安媛抱着孩子,第一次觉得责任如此沉重。她有些神思恍惚的默默地燃起一支灯,只抱着孩子坐在榻上,在一片昏暗寂静中默默的抵想心事。等到蜡泪堆得渐渐高起,烛也几乎燃到尽,火苗倏忽一条旋又恢复一片静谧,周遭一切遂即陷入可怕的沉默。门轻轻推开,空气中浮起薄薄尘埃。她心头蓦的一紧,平白无故的噤住了呼吸。

一阵风声遂急,看不清门外的人,黑暗中只能听到四下衣声窸窣摩擦,似乎有人走进房来。安媛垂着头,只能看到门口是一袭大红的喜裙的一角,精致的挑着凤纹图案,鲜红的色泽艳艳然刺人眼目。

“你怎还有脸活着,还将这孽种生了下来?”

门口那女子的声音又是尖利又是不屑,她推开门只看到屋内一片昏暗,似有个白裙的女子怀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时间她积攒了许久的怒气,此时全都发泄出来,字字锥心此骨:“这些日子我常来看你,就是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身旁的丫头婆子侍候的可如意?”她边说边笑,语声中清脆烂漫依旧。安媛却想起来时看到翁氏的惨状,顿时不寒而栗。

“想不到我这几日忙着婚嫁的事,倒让你连孩子也生下来了,”福华的语气中不无惋惜,“你以为你做的丑事没人知道么,这个孩子来历也并不那么保密,王爷早已心知肚明,绝然是不会认的。你和你那可怜的妹妹一样,只有身在冷宫的命。哈哈。我要是你,早就将这孩子丢到枯井里,一口气埋了了事。也胜于看他长大受到百般折磨痛苦。”

安媛听得浑身发抖,下意识的将孩子护的更紧了些,心中乱如麻绳一般,想不到这个样貌甜美天真的女子,竟然心肠如此的狠毒。

“你不是怕王爷会娶正妃么。瞧,今日是王爷和我大喜的日子,你何不就带上这个孽种去酒席上同喝一杯庆祝,可好。”那女子见她护的紧,不免更是生气。鲜红的指甲早已向着孩子抓去。安媛背过身去,小小的身躯护在孩子身前,仿佛是一面坚毅的盾,决意要挡在天崩地裂前,为这孩子遮风避雨。

“还真是骨肉关心……”福华心中理智早已被怒恨充满,鲜红的喜服映照娇媚脸色,全是狰狞丑恶,她伸手不容易质疑的去夺那孩子,安媛全力的挡在她面前。窗外一阵电闪,刺破苍穹的半壁透亮,福华瞬时看清了安媛的脸,顿时愕然在原地:

“你,怎么会是你在这里?”

窗外的梧桐叶轻轻摇摆,电闪之后旋又是黑暗。黯淡天色中雾气迷织,阵阵风过,半点月光也无,怕是要下雨了。风吹的铜铃铮铮凌乱作响。孩子蓦然急得大声哭了起来,哇哇的好像要发泄尽心中的一切委屈。

“总归是条人命,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

安媛愤然的低声说道,声音中全是怒气。她低头去看那怀中的孩子,却见他咧开了小嘴,欲哭又怕,滴溜溜的大眼睛小心的瞅着自己,她更是不免心疼,轻轻的哼着歌哄着他,眉间全是焦急。

福华怔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冷笑道,“那女人定是怕事,生下了孩子,倒哄了你来顶替。倒是打的如意算盘,你私窝逆子,便是不容赦的死罪。”

一阵冷风吹过,福华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凉意。只见安媛怔怔的看着自己身后,不免又惊又疑的向身后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那人身材颀长,所着的大红团龙喜服还未脱去,夜色中分外的耀眼夺目。

“王爷……”福华迎了过去,堆上了满脸的笑意。却见他冷冷的看着屋内,不免添油加醋的说道,“翁姐姐真也奇怪,生下了孩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就走了。却留下这个贱婢在这里,这事真是奇怪也哉。王爷可要好好拷问她一番。”

裕王站在风口处,身后的梧桐青叶沙沙作响,这声音恍若从前。他已经有许久没有来过逸兰轩了,似乎心下也回避着去见这里住的那人。要不是在酒宴上发现福华独自离开,便悄悄跟在她身后而来,断然想不到会见到这一幕的。

他看着卧榻上的的女子垂头抱着孩子的样子,宛若狂风中摇曳的一片小叶,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耳听福华还在不绝的说这些挑唆的言语,没来由的心烦,冷声道,“今夜的事,你若敢泄露出去半个字,我定会要了你的命。”

“王爷,你怎么能……”福华愕然惊呆,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她望了望室内垂头抱着孩子的安媛,又望了望面若冷霜的裕王,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向外面冲去。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裕王见福华走远,这才收回目光,轻声问道。

是否要去解释?其实安媛心中七上八下,也着实不知该如何去解释。

去解释这个孩子的来历?还是说明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任哪一样都是天大的罪名。这一日经历的翻天覆地,她似是一个旁观者,淡淡的看了一场生死大戏,早已汗透了衣衫。然而此时那戏台上的人都已离场,却将她抛入这个台上,开始要担负起自己的角色。

最好的回答还是勿要回答。她默不作声的咬紧了双唇,决意不去解释,只是用身躯护住了孩子。

裕王站了片刻,有些惭愧的想凑过去看一眼,却见安媛很是警戒的抱紧了孩子往后缩了缩,他只得站住在当处,苦笑道,“我今日酒多了,你能回来就好,改日再来看你……”

他重复着说着这两句话,仿佛有些不知所措。目光中全是患得患失,终于又能这般近的再相逢,他害怕这一刻会转瞬即逝。

安媛却不去看他,她心中全然沉浸在适才的震惊中,害怕他有一句不愉,这孩子的性命就要难保。她与这孩子的母亲翁氏虽然交情不好,甚至连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模糊的弄不清楚,却在接过孩子的瞬时起,便下定决心要保护他。

“我走了,我走了……”他看着她满心戒备的样子,脑中依旧晕晕沉沉,心中有些伤神。隔了半晌见她没有回音,黯然的便欲拔足离开。

走到门口,忽听她轻声说道,“这孩子,是翁氏生下的……”

他蓦然止步,不动声色的站在门前,一丝动容也无。

“翁氏已经过世了。王爷若是恨她,也可不必了。”她的声音有些飘忽虚空。

裕王脚步一顿,一时间脚若铅灌,竟然提不起步来。

“只是这孩子,”安媛顿了顿,轻轻说道,“它还小,什么都不懂,它是无辜的……”她其实从今晚的事中,早已对事情推出一个大概,这些日子来,严世蕃一直拘着自己,大概就是为了这晚的事。

她本该是严布下的一颗棋,用来和裕王府交换着什么。然而随着翁氏的过世,她如今俨然成了一颗毫无利用价值的弃子。而皇家最忌讳血统不纯的事,这孩子也断然无幸可以活下去的。这王府中的事诡异难测,她无法为翁氏辩解什么,她只能尽自己所能的哀求眼前的人,为这个孩子在绝境中谋一丝生机。

依稀的举止,熟悉的语调,甚至连那双清澈眸中透出的维护关切神色也并无分别……只不过如今她关切的人只是这个毫无关联的孩子,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难以解读的恍惚,转身的瞬间,眸中熠熠生辉,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波澜。

话到唇边,只有短短的一句,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可以。”

……

“不过你需要留下来,作为孩子的养母。”

安媛怎么也没想到,在上个世界里一直感情不顺连谈婚论嫁也无的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居然成了年纪轻轻的养母,从未有过育婴经验的她,却手忙脚乱义无反顾的开始踏入照顾孩子的艰难征程,便这么孤零零的在裕王府中又住了下来。所幸这孩子还算安静听话,平日里不哭也不闹,只是爱睁着大眼到处乱瞅,若他不高兴的时候,只需拿起床头的风铃轻轻摇晃,他便会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臂,脸上笑出花来,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模样。

翁氏头七那日,王府上下仍是一派喜色浓郁,人人都在张罗着新王妃喜欢吃什么,喜欢用什么,处处都是新鲜的迹象,人们似乎全然忘记了这座府邸里还有一个曾经的女主人。安媛悄悄抱了孩子,在逸兰轩后的清冷池塘边,立了个小小的牌位,烧了些纸钱。她抱着孩子在牌位前站了许久,轻声对孩子说,“你瞧,这就是你的母亲,别人都可以忘了她,但你不可以忘记。”

那孩子在睡梦中竟然迷迷糊糊的竟然点了点头,小手抓紧了安媛的衣领,小嘴一抿,似要哭了出来,仿佛听懂了一般。安媛又是欣慰又是伤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想起翁氏这一生,于自己是敌非友,曾经事事想致人死地,最后想不到却是自己为她照料着身后之事,抱着她的遗子来为她添一炷香。人世间的际遇离奇,种种波澜,又是谁能预料到的呢。

她身后的不远处,隔了数丛花阴,有人悄然伫立凝望。

安媛转身时微微一震,不期看到了那宝蓝衫角微微随风摆动,心下有些拘束。

“昨儿晚上,严嵩之妻欧阳氏过世了。”他淡淡说道,声音若有若无的飘将过来,却有振聋发聩的力量。

安媛想起欧阳夫人昔日对自己的照顾颇多,顿生伤感之意,忍不住眼眶一红,便要垂下泪来。却听他续道:

“欧阳氏过世,其子严世蕃按制应回乡守制三年,今日已经启程回江西旧籍了。”

安媛吃惊的望着他,下意识的搂紧了孩子,心里多了几分紧张。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裕王主动提起严府的事,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话里有着淡淡的失落。

“严世蕃一走,严家必倒。”安媛轻声叹道,自从他答应收留孩子,她不由自主的对他亲近了许多。

“何以见得?”这次轮到他吃惊了,忍不住扬起轩眉细看眼前的女子。

“严嵩虽然贪婪,却并不善于揣摩圣意,再加上年老昏聩,并不足为敌。倒是严世蕃精明能干,才是劲敌。如今他回乡守制,岂不是等于严嵩自断一臂?”安媛轻声说道。

“我还以为你与严世蕃交好,才会……”他话说了一半,却忍住没说完。安媛却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有过命的交情,怎会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看护这个孩子?她心中苦笑,若说有交情,不如说有仇更贴切。她口上却淡淡道,“欧阳夫人是个好人,在严府中多亏有她照顾我,不然如今我也不知流落何处了……”

“是啊,欧阳氏甚是贤德,能够约束家人。严嵩刚至首辅时,家中奴仆横行不法,欧阳氏执笞而行,能够重重责罚家人并不护短,只可惜严氏父子不及她半分,”裕王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却疾言厉色起来,“严嵩为人贪弊,天下官员无不论价而售,就连兵部也不放过。管事指挥值三百两,都指挥值七百两,要是想买个总兵,没有千两断然不成,这竟然成了天下皆知的价码。这样的墨吏把持权柄二十余载,真是国家不幸!”

安媛听得心下触动,想起了当初李成梁就是因为不肯贪兵饷而家贫四壁,买不起官,立下了许多战功却只能一直做个小小的指挥佥使。怀中的孩子听他们说的声音渐渐大了,不尤“哇”的一声咧开嘴哭了起来。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都交集在孩子身上。安媛不断的轻声哄着孩子,裕王站在这壁,满心焦急的望着,恨不能过去搭手帮忙。这浑然便是一副家中的温馨情景。

隔着花阴,还会有更数层的花阴。相对无言的男女,全然未知更远处,还有人在眺望他们的身影,绞紧了手里的绣帕。就好比人心里隔着的距离,有时是咫尺,有时是天涯。谁知道究竟是人近天涯远,还是人远天涯近?

福华嫁入王府后,不过几日便掌握了王府大大小小的事物,唯有对逸兰轩并不踏入半步。人人对此讳之莫深,仿佛死去的翁氏是一道禁忌,没有人敢轻易提起。

如此也好,反倒让安媛的生活清闲许多,少了很多是非。

又过了几日,由当朝的御史邹应隆首先发难,一封弹劾折子递上去后,控诉严嵩的折子便像雪片般飞抵进皇宫,把持朝政二十余年稳如泰山的严嵩,这次终于有了些惶恐,恐怕这一次,自己不会那么幸运。然而这一切,幽居的安媛却并不知情。

隔不了几日,裕王忽然又来了逸兰轩,这次留得话很是简单,“孩子已起了名字,就叫做翊铃吧。过两天宗人府就会把册子送来。父皇说要召见皇长孙,记得晚上去宫里赴家宴。”

按照明代的宗室起名排序,其世系排辈为“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嘉靖帝名讳“厚熜”,裕王名讳“载垕”,都是按字排辈分起名。“翊”字,按规制,是皇子才能用的字。如今给这孩子起名“翊铃”,便等于是承认了他的皇家血统。

安媛的眼眶中泛起些雾气,细长的眉眼抬了一下,随即便垂下,断然想不到他竟然会真的认了这孩子。

“朱三,谢谢你……”

话一脱口而出,她便一惊,发觉自己用了这般不敬的称谓,想改口也来不及,脸上顿时憋得俏红。

裕王亦显然很是意外,然而瞬时,浮上眉间的却是淡淡的欣慰。深深忍住心中的喜悦,唇角泛出隐约的笑意,目光里都是温柔绵软。

安媛匆匆回过头去,不敢隔着珠帘看那暧昧的景致。记忆早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散落在地,如今却又被无形的丝线轻轻串成,曾以为的若无其事的再相逢,却不想还会划过点点涟漪。

往事刹那回眸,似曾相识的感觉淡淡浮上心头。安媛心中微有些暖意,抱着孩子默默地福身行礼。

一颦一笑,一躬身,一拘礼,隔着珠帘看去,影影罩罩的人影消瘦,就连尴尬时憋红的脸庞,还是过往的娇憨模样。他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早已是瞧得怔了,痴了。

玉楼天半,月殿影开。

宫苑的朱墙依旧粉饰如新,衔锁的金兽镇守檐角,面目狰狞而威严。铜龙盘锁在屋檐下,露水顺着房檐滴下,倾入钮金的龙头里,正是昼寒时分,暮光微稀,月儿悄悄爬上枝头,笑看着宫内的人儿。

红烛高烧,风送丝竹,曼声入耳,别是一派旖旎风光。

此时重回皇宫,安媛却无暇去看身旁的景致。她头上戴着重达几斤的头冠,身上穿着长长地艳丽袍裙,几乎每走一步都会绊到自己。可她必须走的稳重且仪态大方,因为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翊铃,在一大堆宫女内监的侍候中稳步前行。

安媛从未这般浓丽的打扮过自己,只因为翊铃皇长孙的封号被确定后,随之而来的一道封李安媛为夫人的恩旨。来传旨的司簿女史很是严肃,她少不了只得恭敬从命,明代的夫人是命妇的尊贵称号,轻易不会许给出身贫贱的宫人,安媛却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只任凭一堆侍女们摆布着给自己换上命妇的华美服冠,在脸上细细描绘着花钿点翠,她匆匆看了眼镜子,却吓了一跳,脸涂得纸一般白,蛾眉朱口,哪里还认得出自己。然而无暇顾及她的反对,便被匆匆推出了门,直接领到宫里来了。

当她抱着翊铃轻轻踏入万寿宫的那一刻,似是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叹息声。她寻声去看,却不知那叹息声从何而来。坐在宴席中间的,正是嘉靖皇帝,只是这一年来他苍老了许多,举止间都有了老迈之态。

在嘉靖皇帝身旁是艳美的张淑妃。她的妆容艳丽、高髻如云,一袭华美的百褶长裙曳地,举止间婀娜有致。她能在宫中持宠不衰,确有常人难及的美貌容颜。然而安媛一看到她便想起她美艳外表下陷害嫣儿的狠毒心肠,不免心中愤恨,转开了目光。

张淑妃的下首坐着的那人却像读懂了她似地,投来了几分安慰的目光,安媛不免侧头去看,却见那人正是裕王。此时他的目光毫不回避的看着自己,目光中温情脉脉,全然不顾一旁的新裕王妃福华郡主嫉妒的眼光。而他们的下首,坐着的是景王夫妇,有许久没有见到这个心思阴沉的王爷了,安媛心里还有些怵他,只见他毫不在意的举着酒盏,目光却玩味似地从裕王夫妇转向自己,安媛吓了一跳,赶紧移开了目光。

此时右边坐着的朝臣们纷纷起身恭祝皇帝喜得长孙,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人们连皇长孙的面容都没看清,却都极力的夸赞着皇长孙如何天生龙睛凤准,睿智过人。她隐约听到严嵩的声音也夹杂其间,不免诧异的去看,只见嘉靖皇帝的左手边座首的白发老者正是严嵩,看来他经历弹劾风波依旧没有倒台。

只是严嵩的下手坐着的却不是严世蕃,而换成了一位沉稳的长者,穿着一件布衣,于座上的朝服衣冠格格不入。安媛正在纳罕,朝中还有哪位重臣能有此地位坐在这个地方,冷不防却觉得那长者的背后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而来,目光中却有诧异、震惊,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蓦地心跳少了一跳,不敢抬头再去回望,匆匆随着指引的侍女走到阶下,心内百感交集,说不出什么滋味。

随着司簿女官礼赞的声音,安媛才慢慢平静下来,自己在嫣儿身边待了那么久,很怕被皇帝认出自己来,于是她牢牢记住司簿女史的嘱咐,怀抱皇孙无须跪拜,只低着头,轻轻躬身作礼,口中的礼词却一个都不敢少,“奴婢李氏见过陛下。”

“好,好……”座中的嘉靖皇帝连说了两个好字,吩咐侍立一旁的秦福把皇长孙抱去看,却压根没有注意去看安媛一眼。安媛轻轻舒了口气,随着侍女走到自己在末席的座位上,遥遥望着宴席之中觥筹交错,朝臣们阿谀奉承皇帝的声音,难得的守住了这末席的一片清净。

忽而一阵冷风送过,安媛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向殿外天色,不知何时,月边多了几抹阴云,渐渐遮住了半丝光亮,这光景,怕是要下雨了。

忽然“哇”的一声孩童啼哭,扰乱了宴席上的歌舞升平。众人都愕然的望着秦福抱着的皇长孙翊铃,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到底是严嵩反应最快,大声说道,“陛下,皇长孙哭声如此洪亮,真是天纵聪慧,世人难及。皇长孙果然肖极了陛下,小小年纪便如此睿智过人,假以时日,必是一代英明之主。臣要率百官敬陛下一杯。”说着他举起了酒盏,高声唱赞着向皇帝敬酒,他的身后,许多官员都在暗骂他无耻,然而看他举起酒盏,也只得一样恭敬地举杯敬酒。

可是早有眼尖的人发现,嘉靖皇帝脸上全无笑意,甚至眉目间隐隐有不悦之色,他的酒盏放在手边,压根就未举起。众人见状都甚是尴尬,严嵩心知不妙,求救似地向张淑妃望去。

此时只听一旁的张淑妃也娇声说道,“陛下如今喜得皇长孙,臣妾也要敬陛下一杯,祝愿天家多多开枝散叶,陛下的子祚绵长。”她的面容娇美,语声也是一般的悦耳动人,举着酒盏送到嘉靖的唇边,嘉靖唇角略提了提,勉强有了点笑意,然而也只是微微的抿了一口,并没有饮下。

一片冷寂中,只见坐在严嵩下手的那个布衣老者翩然起身,举起酒盏长躬一礼说道,“皇长孙天资聪睿,肖极了陛下。岁月弹指,臣有些时日未见陛下了,如今臣年已半衰,鬓边也有了白发。可今日入宫,却见陛下依然这般英明神武,气度不凡,与臣二十年前初见陛下时一般无差,真乃天生英明天子,臣也要敬陛下一杯,祝愿陛下万寿无疆。”

嘉靖皇帝生平最乐于修道之事,便是为了长生不老。他听了这话,真觉得说到了心里,果然龙颜大悦,举盏一饮而尽,含笑说道,“徐爱卿也未老,还是二十年前的翩翩探花郎。满席之中,只有徐爱卿最知朕也。”

席上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安媛坐在席末,出神的盯着那布衣老者,心中佩服到极点,口中不免喃喃自语道,“这人是谁,未免也太厉害了把。”

“你连他也不识得?”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声音,她惊诧的回过头去,却听那人在灯影背后的黑暗中轻声说道,“他是我的老师,徐阁老徐阶先生。”

“李夫人,倒是你许久都不见了。”身后的他早已把这一切看到眼里,不无讥讽的说道。

红烛高烧,灯影交错间,语声中淡淡的疏离弥漫开来,仿佛要冰冻住一切。

一时间,安媛伫立在原地,瞬时却失去了心力,踟蹰的竟不敢抬起头来。屏气凝神间,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如一张拉满的弓,上紧了弦正瞄准了靶心,却又乍得被人松开,软绵绵的坠在地上,无力的遗下一声叹息。

似是心有灵犀的听到那声叹息,到底是他心软了半分,缓缓敛去了唇边的笑意,打破了沉静,“听说裕王府里多了位李夫人,诞下了皇长孙,虽没有名分,却让王爷宠爱至极,别说先前的翁氏因此病故,便是如今新封王妃的福华郡主都不能夺其半分光芒,却没想到这人竟会是你。”

“我只是……”安媛一时语塞,寻不出妥贴的话语来解释。怎么说,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只是因为翁氏临终的托付,自己便留在裕王府里做皇长孙的养母?人人都知翁氏于自己不睦,这样的理由有谁会信。

她低下头去望着他的青衫袍角,依旧熨的平整妥帖,一丝不苟的垂在脚边。

风静,人静。

只淡淡的相对无言,如同清风浮过湖面,掀起薄薄的涟漪,划皱心底的波澜。

“自我从关外回来后,便再也找不到你。我去涮羊肉店里问过你,人人都不知道你的去向。在固原城外,我亲眼见了那场大火,火场中只找到你的衣裙,便死了再去找你的心。”他等得失去了耐心,便说的淡淡,言语中听不出半丝波澜。安媛却骤然睁大了眼,想不到那时他竟然也在固原。她想起了固原客栈中那场冲天大火的情形,仍是心跳加剧,脸上不免带上了几分恐惧之色。

“直到收了这封信,才算得了些你的消息,我去嘉峪关找过你许多次,却没想到你竟一直都近在咫尺。”他把她脸上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心中酿出几分苦涩。伸手入怀,拿出一封略有些泛黄的纸页,看上去折过许多次了,纸页也摩梭的有些发旧,只是折的仍然小心,平整如新。

安媛不去接那信笺,心里早知这是在嘉峪关时自己寄出的那封,想不到他竟然一直这样珍重的收着。他说的甚是平淡,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一般。其实心内针般刺痛,彼时知道她的“死讯”,何尝经历一场阴阳生死的折磨痛楚。她亦明白这千里奔波寻人谈何容易,她的眼不知被什么模糊了,轻轻的仰起头,任昏暗的烛光模糊了眸光,语声也有些哽咽,低声道,“叔大……”

他许久未听到她这般亲昵的称呼,手不自觉的握紧,汗水顷刻浸湿了后背,连呼吸也少了一顿。席上的烛光乍然一跳,映红了席畔的如玉脸庞,借着烛光,他看清了她略红的脸颊,鬓边的被汗水浸湿的发角,然而那长长的诰命妇衣饰华贵,却给她多增了几分风韵,不过年来未见,她的娇艳甚至更甚往昔。只这么一瞬,他目光中的热切便褪去,心下冰冷至极点,眼眸侧向间再也看不出情感的流露,旋又恢复平时清冷淡漠的样子,“今日再相见,倒是要恭喜你了,李夫人。”

冷不防听到这样的称呼,心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刺痛,直至心底。安媛蓦然睁大了眼,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叔大,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夫人,陛下吩咐给皇长孙安排抓周,请您过去。”一个侍女来禀报道。

安媛心中一紧,心下记挂着铃儿,无暇多做解释,深深地看着背过身去的他一眼,咽下了未完的话,匆匆随侍女离去。

她走了后很久,他才转过身来,远远的注视她。他不想去听她的解释,却忍不住会去等一个解释。看着她走到灯火阑珊处,忍不住伸出手指虚虚的描着她的身影,忽然感到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他兴许是恨她的,恨她攀龙附凤,他自打今晚第一眼看到她,就忍不住去尖锐的刺伤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清高无法容忍的。可这恨到底有多深,他一时也迷茫了,这份恨,也许都无法真的怨恨到底。

到底拿出怀中所藏的小小酒囊,饮一口酒。辛辣的滋味,混合着苦涩,一并入口,眼前瞬时出现些虚幻的影像,仿佛还是当年初出宫时,他背着她在雪地里的情景,温香软玉,触手可及。

物是人非,是否亦是一种心底生出的虚幻?

嘉靖虽然迷信修道,常年在西苑炼丹,简直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却对这个新出生的长孙很是喜爱。难得颇有慈爱的举办了家宴,为皇长孙办满月酒。

筵席刚开,早有十余个内饰捧着各色金盘鱼贯而入,琳琅满目,一时间室内五光十色,众人只觉得眼目不暇,竟鲜有的没了阿谀之声,只是一片寂静,想不到为了这个抓周宴,嘉靖竟是把内廷藏着的珍宝都拿出来了。

“可让铃儿去选选,看他抓个什么物件。”嘉靖很是满意众人震惊的样子,点头吩咐开始抓周。

安媛抱着翊铃,走到第一个内侍面前,只见他手中托满了金银锭子,名贵的珠宝,看上去很是耀人眼目。翊翎却看也不看这金盘,伸长了脖子望向另一个内侍。安媛无奈只得抱着它走到第二个内侍面前,这人手中托的却都是奇珍异宝,各类古玩。

她见翊铃瞬时止了啼哭,睁大了眼看着托盘里的物件,眼珠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的望着满盘的宝贝,心里不由也有些紧张。而翊铃抓起了一个小小的如意,有些吃力的拖在手里,众人心底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脑子里飞速转着,正准备献上溢美之词,只见他胖乎乎的小手却把如意放下,似是很不满意的撅起了嘴,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

安媛见状赶紧抱着它走向第三个内侍,这人手里托着文房四宝,丝竹古乐,都是极珍极难得的孤品名篇,如果抓到这类东西,按照古时候的说法,大抵便是风流雅士了,人们此刻目光都聚焦在这帝国未来的希望上,却见他小小的手忽然扒开了金盘上的书页,径直去拿盘底的一个乌黑黑的东西。

只见他拿起的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只是用的怕有些年头了,印章是黑檀所制,四角都有些古旧,木纹依旧清晰,印章一端结的绦穗却是明黄颜色,编法繁琐,很是打眼。安媛似是感觉到筵席左侧有道目光直直的从孩子移向了自己,黑亮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幽邃,目光中有惊诧,更有劝阻。她不解其意的低下头去,瞬时屏住了呼吸,只见孩子手里抓着的黑黑的印章,上面隐约刻着四个小字,“天子行宝”。

如重鼓轰然敲响,她心中飞快的转过无数念头,想阻止已然来不及,只见翊铃兴高采烈的把那枚印章抱在怀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瞬时陷入一片宁静,仿佛一枚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安媛不知所措的抱紧了翊铃,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如针扎似的目光。

嘉靖皇帝面色沉静的望着不远处自己刚刚满月的“皇长孙”,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诧,忽而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难得慈祥的点头叹道,“此乃吾家真龙孙也。”

众人瞬时都跪了下来,齐声对着宝座方向的嘉靖皇帝磕头山呼万岁。就连皇亲贵戚也都纷纷起身离座跪倒,一起恭祝着帝国的国运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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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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