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芙面如故映霓裳
风露层层叠叠的金枝线穿花凤缕的宽幅百褶裙,中间贴着月白熟绢的缎子,香色潞紬的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外,竖着一截白绫领儿,领口处别一枚溜金蜂的纽扣儿,李氏从没穿过这么华贵的衣衫,总觉得十分别扭,谁知帮她换衣裳的小丫鬟十分伶俐的朝她看了许久,欢喜的快要坠下泪来,“娘娘还是穿这一身衣裳好看,奴婢真是欢喜。”
李氏十分的讶然,这个圆圆脸的丫鬟名叫紫燕,据说是从前服侍过李贵妃的旧宫人,她心知自己如今被她装扮的定与当年的李贵妃一样,难怪这丫鬟瞧着自己的眼眸里水汪汪的。她总是有些怵宫装的,见过皇后娘娘的大红攀枝的凤袍,鲜艳的怕要比天上的日头还亮几分。于是有些无奈的起身略一照镜,却见这身装扮却也并不十分艳丽,甚至有几分素淡,只是与自己往日朴素的衣衫全然不同,此时瞧着镜子里如个陌生人一般。她正寻思着如何能说服这个忠心的丫鬟替她换身衣裳,只听门口一声低低的喝彩,“还是这身衣裳合适。”
李氏只有闭了嘴,回身姗姗一笑行礼,“陛下万福。”
紫燕见状十分识趣的悄无声息退出房去,只见隆庆缓步走入房中,捡了靠窗敞亮处坐下,目光仍不离她身上,眸光流转间都是赞许甚至带着几分沉醉的神情。这眸光让李氏如芒在背,她愈发局促不安的微微侧过身去。隆庆忽然站起身来,慢慢靠近她的身前,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紧张到极致。然而他却也并无什么动作,只是摘下了她腰间的一个藕丝丝绦,拿在手中细看了看,“这是皇后给你的?”
李氏微不可闻的点头应了声是。
隆庆眸中流转不明的光影,却迫得她更近了些,握着丝绦的手微微抬起下巴,“朕就那么让你害怕么?”
每当隆庆帝靠近,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时,总觉得呼吸涩阻,脑中空濛一片,会闪现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来。
于是李氏望了望他,又垂下眼去,刻意的退开几步,嘴角强挂着一丝笑,“臣…臣妾不是害怕….只是…只是敬…敬畏….陛下的威严。”
隆庆心中忽然空了一瞬,松开了手将丝绦弃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在她手中。仿佛极是失望的神情,说道,“将这个换上,收拾收拾,随朕入宫。”
说完,他甚至都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便离了去。
紫燕凑进屋来,有些害怕的问道,“娘娘,皇上生气了?”
李氏侧过头去,面上木然无神情。
“皇上原来从来不会生娘娘的气,”紫燕面上浮了几分忧色,道,“不过娘娘过去也从来不会用刚才那样的语气和皇上说话。奴婢在外面听着都害怕。”
李氏心里忽然划过小雪的面容,她暗自叹了口气,回头问道,“你家娘娘过去都是怎样与皇上说话的?”
“娘娘过去和皇上说话时十分大胆,从来都不称呼‘陛下’,总是‘你’呀‘我’呀的叫着,而且也不会说‘敬畏陛下’的话,”紫燕有些畏畏缩缩的望着李氏,口中却仍然不停,“娘娘可是大病了一场,都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我…”李氏心中苦笑,咽下了“我不是她”的话,想了想可辛的叮嘱,半晌无语。她缓缓叹了口气,面色逐渐温柔起来,“我忘了很多事,以后你多教教我。”
紫燕用力点头,面上露出喜色,“皇上对娘娘那样宠爱,一定不会怪罪娘娘的。我瞧着皇上刚才离去的神情,仍然还是有几分欢喜的呢。皇上给娘娘留下了个什么?”
李氏这才想起隆庆最后再自己手里塞了一物,她紧握着的右手僵了一下,慢慢松了开,却是一枚晶莹莹白的玉佩,上面有一小块是焦黑的颜色,画者两只翩跹的大雁,旁边有许多墨迹。她见紫燕凑近了看得认真,勉强笑了笑道,“你念念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娘娘原来饱读诗书,书卷片刻都不能离手,难道如今不识字了?”紫燕讶异的瞧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太过放肆,自言自语道,“….娘娘一定是忘记了,休息几天就会想起来。”于是她认真的念了起来玉佩上的词: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
晓霜红叶舞归程。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
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这词儿听着真好,”李氏的面上露出一层浅浅的苦笑,“只是听起来太悲伤了些。”
“这是皇上从前给娘娘写的词,”紫燕拿着玉佩认真的给李氏系在腰间的贴裙上,(注)又结了个精制的百花穗子,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娘娘生下小太子那日,陛下亲手把这个玉佩交在娘娘手中的,当时连皇后娘娘在旁看了都羡慕不已呢。后来娘娘失踪后,这块玉佩下落不明,奴婢原以为也是随着娘娘去了,想不到仍然在皇上手中。娘娘,这个丝绦可要收起来?”
紫燕是个动作十分爽利的丫头,她迅速的把地上藕色的丝绦捡了起来,凑在鼻边闻了闻,笑道,“这个丝绦闻起来怪想的。穗子结得也好,奴婢就结不出来十九丝的穗子出来,下次要去坤宁宫里问问是哪个巧手的姐姐结的。”
李氏含糊的应了一声,满心仍然在那首词上,全然没有留心紫燕的话。
照例只是一顶小轿就入了宫,李氏满心的惶恐不安,全然没有往别处想。紫燕却甚是不平,“娘娘何等身份,重回宫中是天大的喜事,应该从五凤楼全幅仪仗的接进去。哪有这么敷衍了事的?如今秦福公公犯了事,黄大伴也太不晓事了些。”
“这也不怪黄公公,”李氏苦笑道,自知自己是已嫁的身份,吹吹打打的迎进宫去更不成体统,她岔开话题问道,“秦福公公是原先的大伴么?他犯了什么事?”
“皇后娘娘说他昏聩……”紫燕的话刚说了半句,轿子戛然止住,陈皇后的声音已经在轿外响起。
“妹妹病体痊愈,真是天大的喜事。”
李氏掀开轿帘赶紧出来行礼,只见陈皇后手里还牵着个六七岁的孩童,身着一件玄衣衮服,双龙绣在肩上,身上佩玉装饰的华贵异常,正是曾经见过一面的小太子。李氏不敢怠慢,又跪下给小太子行了个大礼,一抬眼却见陈皇后的面色十分和悦,带她行完礼后也不让她起身,只是点了点头,笑道,“妹妹无须这般客气,见到本宫和太子只当是自家人一般。”
“臣妇不敢无礼。”李氏只是恭敬,头埋得愈发下。
陈皇后略略吩咐了几句,让她在宫中安心住下,虽然都是些客套场面话的,语气虽然和悦,却不叫她起身听话。此时虽是暮春天气,但是早晨仍有些凉,又是随处跪在宫室外,正好是水磨的花砖上凸凹不平的地方,跪的久了难免腰酸背痛,风湿入骨。
陈皇后今日仿佛颇有兴致,从饮食起居说道宫廷规范,又从宫规礼仪说道女则女训,好一派长篇大论。小太子听着陈皇后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忽然眨着大眼睛说道,“母后,地上湿冷,让大娘子起来说话吧。”
明代宫廷中常有些民间有手艺的妇人受到后妃接见,宫中一概称为大娘子。此时小太子见李氏身着的不是宫廷装束,也以为她是民间的大娘子。陈皇后面上一僵,笑容亦有些尴尬,“钧儿不要无礼,以后须唤作李娘娘。”
小太子眼珠骨碌一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陈皇后温柔的拍了拍他的头,将他衣服上的尘土轻轻掸去,皱眉道,“去哪里淘气,弄了这么一身灰。”
李氏的呼吸陡然滞住,目光胶在小太子颈上的银项圈,视线久久无法挪开。
小孩子到底气性顽淘,小太子的注意力很快被殿后花园里的蝴蝶吸引了,拽着陈皇后的袖子直撒娇,“母后,儿臣要去扑蝴蝶,母后快带儿臣去吧。”
陈皇后这才止了对李氏长篇大论的教导,携着太子的手径直姗姗的去之前,冗自抛下一句话,“听说张大人的千斤令爱走丢了?本宫也很是挂心呢。”
一直待他们走了许久远,李氏这才揉着已经麻木的双膝慢慢站起身来。紫燕的面色十分古怪,眼里蓄着泪,又添了愤慨的模样,睁圆了眼睛望着李氏直抱怨,“娘娘,您怎能给太子跪下,您可是太子的生母。天下哪有母亲跪儿子的道理,皇后娘娘居然也不管管。”
李氏也不接话,蹙眉苦笑着。她明白陈皇后对自己必然已有怨恨之意,这般做作倒也是在情理之中。紫燕把自己当作小太子的生母李贵妃,可她虽然顶了李贵妃的头衔回宫,却并没真把自己当作了贵妃娘娘,给小太子磕几个头也是好说。只是她忘不了通教庵里可辛的话,陈皇后的手段最是厉害,如果小雪的失踪与陈皇后有关?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李氏回宫后被安排住在“崇光殿”中,这座殿阁新近重新装饰过,格外的华丽。隆庆来看过她之后,也颇为满意这座殿阁的布置,叫来了新任的司礼监掌印黄锦格外的褒奖了几句。
黄锦生的本就白白胖胖,团团的锦袍撑得紧绷绷的,一张脸愈发笑得都是褶子,马屁也送个不迭,“娘娘回宫是天大的喜事,再怎么装饰的奢华些都是应该的。这全是陛下隆恩浩荡,哪有小的什么功劳。”
李氏在旁冷眼瞧着,只觉得这黄大伴虽然肉麻了些,倒也并不如何的面目可恶。黄锦一壁将今日的折子递给隆庆批阅,一壁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晚膳备好了,在哪里用?”。
隆庆帝坐在榻上,眼睛都没有离开折子,淡淡道,“就在这里用吧。”
李氏大为尴尬,手足无措的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见黄锦着人开始替隆庆布置着晚饭,一壁却又将一个漆金的木托盘悄悄呈给李氏,笑得眉眼都迷上了一条缝,道,“皇后娘娘知道您回宫十分的欢喜,命奴才把这个赏赐给娘娘。”
“你们在说什么?”隆庆远远的问道,李氏掀开托盘上的红布看了一眼,迅速的把东西收好,勉强笑着答应道,“没什么事。”
用晚饭时,隆庆又问了几句今日内阁们处理的政务,黄锦一概伶俐的回答了。隆庆满意的点点头,正待要黄锦退下,忽然黄锦趴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头,神色紧张的说道,“陛下,今日监察御史齐康大人上了一份折子,徐大人留中没有外发。”
明代的言官制度严格,言官上的弹劾折子必须一式两份,一份交由内廷御览,一份发布外廷传阅。留中的意思便是说内阁动用权力,不让折子外部传阅,想来必是重要的事。果然隆庆帝神色一懔,说道,“将折子拿给朕看看。”
黄锦神色颇不自然,左右四顾了半晌,目光停留在李氏身上略有尴尬,手伸在怀里半天没有摸出东西。李氏十分自觉的说道,“臣妇先退下了。”
“你不用退下,”隆庆的语气十分的不悦,一手拉住了李氏,斥责黄锦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说?”说着,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喉中发出嘶哑的声音。李氏很是关心的递上锦帕,谁知隆庆却松开了他的手腕,从怀中取出一块潞锦缎的帕子,轻轻的拭了拭口。李氏眼尖,一眼看到那块帕子是坤宁宫的织品,她默默地收起自己的帕子,放入怀中。
“奴才愚鲁,请陛下和娘娘恕罪。”黄锦见势不妙,赶紧摸出折子递给隆庆,一壁十分乖觉的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乌黑发亮的药丸,用锦帕盛着递给隆庆。隆庆顺手取了药丸服下,咽了好几口茶水方才止了咳嗽。他一手接过折子聚精会神的看了下去,李氏退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捡了他身边的席榻坐了下来。她虽然入了宫,但心理上却仍然觉得别扭。此刻觉得自己这般陪他吃饭简直如妻妾一般,更加十分的不自然,正想找个借口让他去别处,忽然听到隆庆帝一声怒喝,已是勃然大怒,折子也被扔到了地上,“大胆齐康,竟然上此胡言乱语,快快命人将他抓起来。”
黄锦磕头如捣蒜,仍然鼓起胆颤声道,“齐大人虽然大胆,但是弹劾徐阶大人的话似是句句有所实证,查一查也好。像徐大人这样直接留中弹劾自己的折子不发,岂不是给天下人落下话柄?”
“徐先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查他作甚!”隆庆见李氏弯腰去捡折子,大声喝道,“不许捡,直接扔出宫去,朕不耐烦看这干子醉汉酒吣。“
李氏身形微滞,还是捡了起来,慢慢合上了放在案上,轻声说道,“虽不知道齐大人写了什么让陛下这般震怒,但想来这位大人必不会有意惹陛下生气。因为连臣妇知道这些折子的贵重。”
隆庆的气渐渐消了些,望着她的眸里愈发深不见底,“你知道这折子的贵重?”
“是,臣妇见过夫君大人写折子的情形,常常是夜半时仍在点灯熬油的伏案疾书,有时甚至为推敲一两个词句而整夜未眠。直到清晨时才将书写就稿的折子恭敬的整理好,放入袖中带去上朝。臣妾想齐大人的折子也是这般写出来的,怎会是故意惹陛下生气呢?”
隆庆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想了一想,终究松了口,“将折子发出去。”
黄锦如临大赦,面上露出喜色的抱着折子,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不远处,崇光殿外的拐角处,站着一个翟衣凤袍的富态女子,望着黄锦沉声道,“办妥了么?皇上怎么说?”
“皇上本来大是震怒,要处罚齐大人的,奴才还以为要坏事,万一真叫了徐大人去对峙,我说他留中折子的事岂不要拆穿,”黄锦擦了把额上的汗,心有余悸的说道,“幸亏李娘娘突然插话,才让陛下转了心意。现在陛下吩咐把折子发下去了。刚才奴才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说了,可皇上却不让李娘娘退下,奴才心里还捏了一把汗呢。”
“蠢材,本宫让你这时候送过去,自然有这时候送过去的道理,”这女子正是陈皇后,她阴恻恻的一笑,咬牙道,“至于皇上怎么舍得让那贱人离了开去,自然会让她留下,我们只是撇清自己的干系而已。”
“皇后娘娘真是英明,”黄锦心服口服,“奴才下一步要怎么做?”
“现在既然皇上发话了,就把折子发出去,连夜传抄各部大臣,搅得越热闹越好。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议论,徐老头还倒不了。”
黄锦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夹着折子一溜烟的跑了。
李氏见隆庆面色好转,这才寻思着开言道,“陛下,天色这般晚了,宫里怕还有许多政务要有陛下处理……”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你的几句话,明日徐先生可能就将被群臣弹劾攻击,”隆庆陡然抓紧了她的手腕,勒得她手臂一阵疼痛,他的目光却是冷冰冰的,一字一句的冷笑道,“是谁人教你说那些话的?你的夫君自然有人红袖添香,他夜里写折子的情形,恐怕并不是你会看到的吧?”
此言一出,李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神色凄苦的说道,“陛下既然不相信臣妇,何必要让臣妇入宫来?”
隆庆的眸色骤然深了几分,松开了她的手腕,咳嗽了几声。
李氏伏在地上连连叩头,泪水却夺眶而出,“臣妇虽然失爱于丈夫,却并不想承恩于君王。既然陛下对臣妇又有猜疑之心,还请陛下开恩,放臣妇出去。”
“你若不愿,朕岂是会用强的人?”隆庆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十分不悦的拂袖而去。
李氏面色苍白的坐在烛下,眼前的烛光一跳,恍若一抹即将消逝的剪影。紫燕劝道,“娘娘何苦老惹陛下生气……黄大伴虽说油嘴滑舌,很会说话,但他为人最是狡猾不过……”
“你也觉得我不该帮黄大伴说话?”李氏神色淡漠的像万年寂静的深潭,“皇后想说的话,总得要有个人来说,黄大伴偏偏捡在这个时候向陛下禀报,无非是指着我说话。这宫里人人都只是皇后手中的棋子罢了。”说到最后一句,早已微不可闻。
徐阶是三朝元老,几番入内阁为首辅巍然不倒。然而齐康的弹劾折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在朝中引起极大的反响。不出陈皇后所料,整个暑天里,御史们都在纷纷上折子,一时间雪花似的弹劾折子飞入内阁,弹劾徐阶的呼声比这三伏的天气还要热烈些,徐阶只能称了病,算是致仕回乡。
又隔不了几日,天气渐渐凉爽,陈皇后着人来请李氏去赏花。李氏寻不出托词,只得去了坤宁宫,却见陈皇后身前的案几上都是花枝,室中花香扑鼻。陈皇后见她进来便笑道,“堪堪妹妹来的巧,今夜宫中庭筵,尚缺一支簪花,妹妹来替我挑挑这几支花如何?”
李氏仔细的选了半晌,拣出一支碗口大的粉色海棠,笑道,“这支开的倒大,又艳丽的紧。”
陈皇后接过略看一眼,神色却是淡然,“这花好虽好,颜色到底年轻了些,更适合妹妹呢。”说着她自己捡了一只正红的牡丹缀在发髻之顶,却把那支海棠簪在了李氏的发鬓。李氏陡然醒悟过来,粉色是侧室所用的颜色,陈皇后怕会更对自己心生猜忌。她急忙跪在地上,请罪道,“臣妇粗浅,请娘娘恕罪。”
陈皇后面色如常,声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一枝花儿罢了,何必请罪。你既然入了宫,就是贵妃了,皇上又这般宠爱你,就不要再“臣妇臣妇”的说话,仔细坏了规矩。”
李氏面上一阵红晕,心知这些日子隆庆常到自己的殿中来,皇后心中怕是有些吃味的。其实隆庆虽然天天都要来,却只是略看看便走了,连亲近些的话语也未说过。她于是红着脸道,“皇上只是去臣妇的殿中看看,关心一下起居,宠爱是不敢当的。臣妇不敢僭越。”
果然陈皇后的面色和悦了些,“宫里的规矩多,难为你了。今晚的中秋筵虽是家宴,还是会有外臣在的,要格外的注意些言行,不能在外臣面前坏了规矩。”
李氏心里一阵发慌,推辞道“臣…臣妾头晕不适,这几天怕是受了风寒,筵席就不去了吧。”
“这成什么体统?中秋的庭筵,哪有后妃不参加的道理?”
李氏觉得有千百个小锤子在心中敲打,她一抬眼便见陈皇后的目光仿佛两把尖刀十分犀利的望着自己,再想推脱的话只能咽了下去,缓缓的点了点头。
陈皇后见她答应下来,双手握紧了她冰凉的腕子,笑意十分的暖人,“再说我还没有谢谢你呢,这些日子你入了宫,陛下的精神也好了许多,不像往常那样常宣太医了。”
李氏慌忙又跪了下去,“这些都是陛下的洪福,臣妾不敢僭越。”
“罢了,别行这些虚礼了,”陈皇后的一双眼眸却向殿外望去,无不忧心的说道,“今日天色不好,怕是会下雨。”
正说话间,猛听得殿外金砖地上噼啪作响,果然是瓢泼的大雨落了下来,砸得外面一层蒙蒙的水汽。隔着水雾,忽然跑来一个急色匆匆的人影,奔进殿来对陈皇后禀告道,“启禀皇后娘娘,通教庵密报……”
陈皇后赫然打断了来人的话,淡淡道,“好没规矩,没看到本宫这里有客人么?”
那人吓得噤声不敢乱言,但李氏却注意到此人正是黄锦。只见他的面色十分的着急,双脚的裤管都湿漉漉的,看似是冒着雨从外面跑来。李氏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十分识趣的望了一眼殿外,故作张皇道,“雨下的竟这般大了,臣妾才记起早晨有些新衣裙洗了晾了出去,这时辰不回去收,怕是穿不得了。”
陈皇后微一颌首,也不挽留,“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吧。”
雨瞬时下的极大,雨帘里连个人影也看不清。殿外的宫女们都四散回屋里去了,只有紫燕冗自冻得瑟瑟发抖的在殿外等候了她多时,此刻瞧着李氏出来,不免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直发急,“娘娘也是的,不如在殿里多待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回去。这会子我们又没有带伞,如何回得去?”
李氏温和道,“无妨的,坤宁宫到崇光殿也没几步路,你去找这殿里的姑姑们借两把油伞来。”
紫燕应声去了。李氏瞧见四下无人,迈开碎步却绕到了坤宁宫的侧边,凑近了一扇没有合紧窗旁,细细听里面的动静。她适才听到通教庵三个字便留了心,但知道陈皇后不会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实情,故而借故退出听个究竟。此时只听里面黄锦的声音压得极低:
“皇后娘娘,通教庵里的可辛姑姑据说快要生产了,今早上主持师太往宫里通禀了三回,都教奴才给压下了。再这么下去,怕是瞒不住了哇。”
“既然瞒不住,便不要瞒了。”
“可辛姑姑这样背叛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还要留她?”黄锦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又尖利又刺耳,仿佛不可置信一样。李氏听得这里也是一愣,不知道可辛哪里得罪过皇后。只听皇后的清清淡淡的声音异常清晰的传了出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派太医院的胡太医去给他瞧瞧吧。”
李氏听了半晌,没有听到什么于自己有关的事,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黄锦格外艰难的开言道,“皇后娘娘,奴才还有一件事要禀报,今晚的庭筵虽说是家宴,但内阁的大臣们怕都是要来的。张居正大人近来一直为徐阁老奔走,奴才压了他许多的折子,一直没让他见到皇上,要是万一今晚张大人庭筵上见到了皇上……”
“张居正”三字入耳,李氏骤然觉得心跳滞了一滞,再去听时只听到陈皇后的低声怒喝:
“本宫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自作聪明的擅自扣压大臣的奏章!”
“奴才该死,但奴才看张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折子为徐阁老喊冤,奴才怕万一皇上动摇了心志。”
“朝廷上的奏折陛下迟早知道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陈皇后的声音压得极低,但依旧能听出她按捺了极大的怒火,“罢了,今晚的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露面了。”
李氏听得陈皇后的声音愈来愈近,仿佛就在窗边说的一般,于是不敢再听下去,赶紧离开了窗子。她心神不宁的转回正门外,只见紫燕正拿着两把油纸伞在等她,见到她来直嚷道:“娘娘,你跑到哪里去了,倒叫奴婢好找!”
“不是一直都在这儿等你的么。”李氏瞧着黄锦正推门出来十分狐疑的往这边瞥了一眼,慌忙掩住了紫燕的口,急匆匆的接过她手中的纸伞,撑开便往雨里行去。
雨到了傍晚终于停了,不多时便传来了坤宁宫的旨意,晚上的庭筵设在太液池。
传话的太监刚走,紫燕便极是欢喜的拿了一身月白水纬罗素杭绢的裙衫回来。
李氏问道,“叫你递的信递出去了么?”午后她在皇后那儿听到可辛要生产的事,总是心里放不下。便让紫燕递个信出去给张居正,她心里虽然为那时候在通教庵看到的事有些泛酸,但此时她的直觉觉得应该通告张居正一声才是。
“奴婢去了,张大人不在家,奴婢把娘娘嘱咐的话转告了门房上,门房说等张大人下朝回去就会告知。”
李氏微觉放心,又问道,“你没暴露身份吧?”
“奴婢省得的,”紫燕笑了一笑,伶俐道,“奴婢说自己是通教庵里的杂役,没人认出来。”
紫燕一壁为李氏换上新裙衫,一壁解释道中秋庭筵本是宫里最盛大的庭筵之一,然而自打嘉靖四十二年永寿宫失火以来,宫里内库银两短缺,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的大肆庆祝过了。今晚还是七年来宫里第一次举办这般盛大的庭筵,故而要为李氏打扮的格外精心些。
李氏瞧着镜子里自己的装扮,只觉得极为素雅。但这正趁了她的心意,今夜她恨不能躲到一个不见人的角落去,越是没人注意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