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丽人 矛盾心理-2
“张君,对你而言,需要寻找的不是自信,而是一个欣赏、认同你价值的人,用你一生的时间去寻找一个这样的人吧,为此你也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这是在忏悔室里,Dr.roman送给我的临别赠言,还是一如既往的罗曼蒂克。
“……唔,怎么了张君,这副表情,是不是觉得出院太快了,在情绪低落啊?”
“没有的事,医生的话真是远行前的至理名言。”
可是啊,对于我来说,即使别人不能认可我的价值也无所谓,就算没有那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也能生存下去,这才更像是人类。比起来,也还是这样比较轻松。
“不过没想到居然还有你这种类型的,我也算是见过挺多的记忆障碍的患者,像是你这一种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
“很特别吗我?”
“总觉得你失去记忆并不是某种外来的因素,因为大多数人的失忆都是暂时性的,都是在大脑受到了外界来的撞击、敲击之类的可能对脑组织造成损害的物理打击之后才会失忆的,但是你的话跟其他的人确实不太一样,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没有搞懂究竟为什么你会失忆。”
“精神上的压力什么的,受迫之后是不是也会有影响?”
“不会的,如果是别人的话还好,你的话则太正常了,如果是精神上受损或者经历了什么而导致的记忆紊乱恶化,是不可能像你这么正常的,你表现得就好像是你原本就是你一样,那几年没了的记忆根本没对你形成你的关键造成任何影响,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都是在不断地成长着的,不说好几年,就是几天,几个月,甚至是几小时内发生的事都会有影响人格的可能。像是你这样的选择性忘却某部分的患者,只要能够找出心结的话,那就能够治好了,而不会像是你这样那么干脆地忘掉了一段记忆,却正常得让人迷惑。”
“……那其他的病人有没有出现像我这样的症状?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这样的呢?”
“这可不能随便乱说,事关病人的隐私。”
Dr.Roman微微一笑,尽管他算是一位圣人,能和患者交朋友,敞开心扉,但他始终还是医院里的一名员工,对医生来说需要优先考虑的是病人的健康,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治疗好病人,而一旦病人恢复正常,就可以不去过问。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我要走了罗曼医生,这一段时间以来,多劳您费心了。”
“彼此彼此,不过还有一件事,张君,你和加纳医生告别了没?”
“我也想,可是没机会,我没跟你说过那位负责我安全的‘会吗’(カナ)大姐还打算要送我出去呢,她这人就连三岁小孩见到都会心肌梗塞。”
罗曼医生忽然破颜一笑,就好像我现在的处境正中他的下怀。
“不是吧,其实她可是很担心你的呀。”
“我可真是担心你的品味啊,医生,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你应该同情我才对。”
“是啊,其实我现在内心还是很同情你的,还有你把她叫做会吗大姐,有没有当面这么叫过她?”
“这么说来,只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
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是倒霉的一天,傍晚太阳落山以后,战栗的恐怖秀。
“哈哈,那你赶快说来听听,我也好今后参考一下,看到底能不能跟加纳医生开玩笑。”
“……我看还是算了吧,我那天一不小心说出口,就见她脸色铁青地起身,让我待在那里,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然后拿来了一个铝制的易拉罐,在我面前只毫不留情地说了一句‘小心我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然后就把那易拉罐单手按瘪了。”
“原来如此。”
“就是啊……真是恐怖到连玩笑都不能开!”
医生突然爆笑,我其实很想说,捧腹大笑的医生真是和刚才脸色苍白的加纳大姐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真是不容易啊,不过我一直都觉得张君本来就不懂恐怖这回事。”
“是啊,我觉得和丧失记忆相比,我这方面更应该想办法弥补一下。”
张均这人并不是心胸宽广,只是因为已经失去了感受“危险”的机能,无法察觉危险信号的动物,这和主动投向熊熊大火的飞蛾没有什么区别,就像小孩子会满不在乎地穿越马路一样。
“所以,正因为这样,以后必须有人指导总会迷失方向的小羔羊。”
Dr.Roman微微笑道,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虽然也没有决定好要到哪里去住,不过跟用车载自己出了医院的加纳道了别后,张均就从车站前向着繁华市区走去,虽然又被套上了一个无理难题,不过麻烦事总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只要慢慢熬过这段安稳的郁闷时间,毕竟现在也没有心情随便出去玩,所以他还是决定找个可以为这种时间段准备的地方。
“对不起,可以等一下吗?请让我们为您祈求幸福吧!”
“…………”
实在是不走运,竟然还被莫名其妙的劝诱活动拦住了,张均摆了摆手,说了句不需要之后就拐弯走进了这繁华街的小巷。
那里是一条自古延续至今的商店街,由于铁路的开通,车站前建起了百货商店之后,这里就很少有客人来光顾了,已经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幽灵街了。
写着友爱路的拱门经历了无数次雨水的洗刷,已经看不出原状了,整整齐齐地挤在道路两旁的小店,大部分已经拉下了铁闸,没有开门。
就好像西部剧的舞台布景一样,在那条仿佛随时都会扬起烟尘的路上走了两分钟左右,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电影院,虽然已经很陈旧了,不过气氛还是不错的,令人联想起某种洋馆的外观,在只能同时让两三个人通过的狭窄入口里,还可以看到漂亮的螺旋状楼梯。
这样的地方与其说是电影院,倒不如说是影片馆吧,这是电影还高居娱乐顶点时代的遗物,是赋予了来访者梦想,让他们忘记了现实,虽贫穷却光芒四射的那个时代的余韵。
“哟,老大爷,我可以进去里面吗?”
售票窗的老人正悠哉游哉着打着瞌睡,于是张均把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塞进了窗口,然后就穿过了古旧的入口,沿着只有那么一圈的螺旋状楼梯走了上去,打开了二楼剧场的门扉,虽然偶尔也会有像他这种好事者在场,不过这个时间段并没有其他人,这家影片馆是由他一人包场的。
“哎呀,好像是什么外国的恋爱片啊,老大爷居然还喜欢这种。”
张均把身体依靠在椅子上,根本不可能有人打理的椅子自然是沾满了灰尘。
不足五十个座位的剧场。
不断传出嘎哒嘎哒响声的放映机。
不断传出爆音的喇叭声音,还有偏茶色的糟糕银幕。
这和小时候……或者说还残存在大脑中的某些记忆一模一样。
“——”
张均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要把自己埋藏于过去的残骸中似的,让脊背深深地陷入了椅子中。
——一无所有。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现在的生活的话,那么一无所有应该是最恰当的。
他脑袋里能够想起的最近期的关于自己的记忆,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他所听来的关于他自己的那些故事,却仿佛是由一个“他人”来完成的,他并不能想起其中的任何片段,也不能像电影里面那些失忆的主人公一样,谈到了失去的那段记忆时会有头痛的表现,他只是很茫然的,很彻底地把这段记忆丢掉了,无法想起,也没有办法产生任何感觉。
如果是用来制造戏剧冲突的某种剧情的话,那他现在所经历的这段剧情一定是观众们最嗤之以鼻的。
“毕竟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能够把一切忘却得这么彻底,实在是有点太不像话了——不过这电影好像有点无聊啊……”
没有字幕的外国片。
零零碎碎地进入脑海的内容。
善良的恋人们面对坏人的诱惑,虽然有所迷惘,但最后还是成功将其克服——实在是一部典型的浪漫爱情片。张均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毫不厌倦地看着这样的电影,他并不是沉浸在电影中,而是沉浸在这座电影院里。
小孩子的时候,他时不时都会跟要好的朋友去电影院里玩耍,而从那时候开始他似乎就对这些剧情很离谱的电影感到有兴趣。
“——这傻瓜,干什么会受那种露骨到极点的诱惑啊!?”
他不由自主地唾骂着荧幕上的主人公。
那坏人说道:
“以你重要的东西作为代价,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那简直就跟诈骗没什么区别嘛,张均咂舌道。
不管有什么样的愿望,如果要以重要的东西作为代价的话,那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小时候,可能曾经在某些阴暗的场所被一些大人以这样的台词诱惑过,年幼的他也察觉到了那句话中所暗藏的机关,所以他摇头拒绝,他当时就说,我才不相信那么假的东西。
但是,那实际上也只是因为张均本人的生活就已经让他觉得满足而已,对于本来就没有重要东西的人来说,那是一个难以抗拒的契约。
面对着那郁闷的电影,睡魔开始向他袭来。
昏暗的剧场。
听不懂的外国语。
刺耳的大音量喇叭,还有从银幕中映照出来的撞车事故,被挤扁的车前盖,四散的螺丝,脱落的轮胎,像恋人跑去的女主角,被击飞的黑道追击者的脑袋,在路上留下一条条痕迹的鲜红血液。
对于其中那种“咔唰”的效果音——
回想起来某些根本不认识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死去的影象。
张均的睡意消失了,他一边忍耐着呕吐的冲动,一边向自己的大脑确认着情况。
恋人们正在互相拥抱,电影画面上已经播放着演员表,在喇叭传出掌声的同时,帷幕也逐渐降落了下来,宣告了电影的结束。
“……真是老掉牙了,这个时代根本不流行落幕这种东西啊,老大爷。”
这是不是也算是古典呢?
以前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朋友曾经想要拉开电影院的那块帷幕,大概是想看看电影结局之后的发展吧,一定是以为那个故事还有后续情节,只要拉开那张帷幕就能够看到后续情节的发展吧。
他则不一样,他知道那块帷幕根本就和电影没关系,对电影本身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对于已经结束的东西,他是能乐意接受其已经结束这个事实的,所以,对于自己这数年间所引起的事情和彻底忘掉了的这个事实,其实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伤害。
虽然会有烦恼,但并没有留恋。
就跟这部电影一样。
只不过已经到了结束上映的时间而已。
“……真是的,而且落幕的话,马上离开坐席才是观众应有的礼仪吧。”
得出一个非常干脆的结论,张均就像自己所说的话那样,马上站起身子离开了剧场。
大概是在剧场的短暂休息起了作用吧,张均以一脸开朗的表情回到了繁华街。
“可以等一下吗?请让我们为您——”
那怪异的劝诱活动依然在继续,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女性一直面带笑容,热心地向路上的行人搭着话。
张均在佩服的同时,在心底怀着“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的疑问向她瞥了一眼。
“——咦,等一下,刚才的。”
就好像在大白天看到了幽灵似的,他茫然地站住了脚步,在张均的视线前方,有着一个披着褐灰色袍子的老妇人,仔细一看,那是一个有着不可思议特征的外形,会让人很在意的老妇人。
时间为二零一二年,一月十五日。
那悠哉游哉的在街上闲逛的,是在他还能够回想起的记忆中,唯一一个与现在的他有所联系的人,那个预言了他会以凄惨的状态死去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