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牢饭一瓢浊水
欧阳甲是个行走江湖的人,讲究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所以冲上来的前五个人,都是被他用枪杆拍翻在地的,是要躺几天,但不至于断手断脚。在江湖上刀口舔血谋生的人,断手断脚与丢掉性命没什么两样。
杨六郎是个边关军人,边军对敌,只有生死。冲上来的第六人,被杨六郎抢先出手,一刀扫成两截儿,第七个冲上来的正是那个逃命枪客,被杨六郎一刀斩断枪杆,刚要退后,已被刀刃横压着脖子,不敢动弹。
其余的人,立刻鸟兽散走。
然后,欧阳甲一行人,就被恰巧巡驿缉贼的一大拨官差抓个现行,光天化日,行凶杀人,证据确凿。
欧阳甲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但无济于是。正好午时已到,杨六郎怪病发作,毫无抵抗之力。一行十六人,被牛皮绳绑成棕子,穿成一串,如同草茎上穿着的成串禾虾。
又回到卧牛驿的镇上,只是这次被五花大绑回来,直接丢在大牢里。
欧阳甲在大牢里最后的努力也没有效,只得放弃了最后挣扎,听天由命。在江湖玩命的人,就这点好处,知命认命。
官老爷今晚有饭局,明天再审案,欧阳甲等人这身皮肉之苦,暂寄到明天。
牢饭只是一瓢浊水。
浊水一瓢,内有虫三千。
次日,知县大人醉眼惺忪,踞坐高堂,根据《宋刑统》捕亡律章,提杀人凶手一行十六人过堂预审。
每人八十水火棍杀威棒,欧阳甲等从犯已经当堂打得血肉模糊。然后杀人主犯杨六郎被提上堂,当帏帽被摘下,蒙面的面巾除下时,县太爷已经两股战憟,衙役捕快腰刀出鞘。当衣衫除尽时,堂上开始冷如雪霜,县太爷已经惊悸昏迷,衙役大多两股擅抖,堂上弥漫尿骚味,几个胆大的捕快,用水火棍击打在杨六郎身上时,如击败革。
然后,张庆之就带着几个人出现在公堂之上。
欧阳甲等人身上杖伤已经由卧牛镇最好的郎中亲自敷药包扎,肚子里已经填饱了卧牛镇能找到的最好食物。
欧阳甲俯卧在柔软的床上,张庆之搬了张凳子在床前,对前张庆之坐着,搓手搓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跟欧阳甲老老实实坦白道:“我是确定是派了人一路跟着你们,我是昨晚接到消息便赶来的,刚才就在衙门的屋顶上看了全过程,包括看着你被打得屁股开花。”
张庆之手一伸,捞着桌子上的茶壶提起就往自己嘴里灌水,直到灌完一壶水,然后长吐了一口长气,无奈道:
“欧阳老哥,你是老江湖了,大人大量,明白事理,我这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啊。咱从石门镇一路走来,不容易哇,结下那么深的情谊,岂能是一点小误会一点磕碰就形同陌路的?是也不是?历尽劫波兄弟在嘛……”
张庆之上半句还未说完,话头一转,立即跳到下句。
“咱们公门做事,不就得讲究一个证据嘛,这杀威棒未落到你老哥的屁股上,我这不好收拾人呐,委屈你老哥啦,你老哥高风大义,不会跟我这无知无耻之人一般见识吧……”
满耳苍蝇碰壁嗡嗡嗡,饶是欧阳甲这以和为贵的老江湖,也忍不住打赏了张庆之一个“滚”字。
张庆之如遇大赦,连声道谢连滚带爬狼狈滚出欧阳甲房间。刚出门口,清咳一声,挺直胸膛,整整衣冠衫袖,高仰头鼻孔朝天,迈着纨绔步一步三摇朝着杨六郎房间去了。
杨六郎背对门口,全身浸在木桶里,桶中水从衙门的井中提取,在大热天里冰凉沁人心脾,知县老爷最喜欢用这井水冰镇瓜果。木桶旁边是长凳,长凳上一排摆着擦身用棉布大巾,丝绸贴身衣裳,外裳,黑色麻料罩袍,能把全身上下罩得严丝密封的那种,还有白袜、靴子。都是全新的,散发着新鲜好闻的味道。
张庆之反手把门关上,盯着杨六郎露出水面的背部怔怔地看。杨六郎也不回头,一动不动。
杨六郎头发全部脱尽,左边身子丰满强健肌肤惨白无血,皮下似乎可见青黑筋脉在窜动,皮上密密匝匝纹满了稀奇古怪的图案符号,与道家的云纹篆箓有三分相似,但绝不是中土的遗传文教。右边身子及手臂却黑皮包骨如同焦黑干瘪的雷击枯木,无类人样。左右反差之大,非眼见不可想像,张庆之在清绝楼听闻梁大先生讲过的惊世骇俗江湖秘闻已经够多了,但此时此刻仍呆若木鸡,冷汗浃背。
别说张庆之一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就是杨六郎在山谷坑底,第一次临水自照,见到自己这副尊容,也如同张庆之现在的样子,半天回不了神来。
左半边身子上从后脑勺到脚板底,从手掌手背到脐下五寸的地方,能纹能刺的地方,都被怪番僧用树棘刺自身的血液,给杨六郎纹上这种来自极远西方的经文咒语。
天坑谷底无四季,光阴流水凝滞不行。番僧数十年间独处,积攒了一肚子话,都快胀破肚皮了。杨六郎清醒时,番僧便给他施咒念经,讲释家往昔。
远在番僧家乡天竺西边不知几千里,有大洲浮海,洲上有大渎自南向北蜿蜒不知几千里,中土天竺皆视为日落之处。大渎入海口千里膏腴之地,极早有人类建政立国,农商兴盛,文教广博,但笃信鬼神。后来不知何故全族皆遭天罚,文物湮没,几无迹可寻,天竺也只在旧经秘档中能见只言片语。番僧给杨六郎所纹经文出自极西方的墓中残卷,死人之物,流落到天竺,无人能识,束之高阁百年,恰有西来智贤,博闻广记,偶然见此经书大惊,穷尽数十年,从意气风发的青壮到垂垂老朽白发,弥留之际,回返清明,三天破译此名为《亡灵经》的经咒。然后溘然而逝。此经主招魂拘魄保存尸身,与佛家宗旨大相庭径,视为异端邪说,封藏高阁。番僧原为藏经阁晒经者,乃有机会窃抄此经。
番僧自囚天坑谷底不知岁月,非是不愿离开,实是不能离开。杨六郎从天而降,为番僧折损道行用西方秘法保存了尸身,拘禁住魂魄,不使魂飞魄散,成阴物活死人状态。不是番僧好心肠,实是私心利己,只不过与杨六郎神魂争夺皮囊时,遭遇坚决抵抗,不得已,与杨六郎做了笔买卖,拘住杨六郎一魂一魄,放杨六郎脱困报仇雪恨,三年期满,杨六郎便散尽魂魄,留下皮囊给番僧夺舍。
杨六郎穿戴好衣物,罩袍面纱,把自己全身包裹严实。张庆之才感到稍微自在了一点。
张庆之坐正腰身,抬头挺胸,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双手紧握在拳平放在桌子上,言简意赅道:“我是清绝楼的人,清绝楼有钱、有女人、有能人,想跟你交个朋友,清绝楼能为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你也可能为清绝楼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杨六郎半晌没有回应,张庆之大气不敢出,僵坐如钟。
张庆之实在受不了,又说:“你漫无目的,才会跟着欧阳甲。像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漫无目的浪荡,是因为你要找一件东西,但没有线索。清绝楼有最好的包打听,只要你的事情,还有知情人,清绝楼就能给你把事情翻出来。”张庆之说完,都感觉十分佩服自己的急智了。
杨六郎沙哑地一字一字回了句:“你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我是谁。”
张庆之张口结舌,真想一脑袋磕在桌子上把自己磕晕过去。
所幸,杨六郎很快又道:“我不跟你交朋友,但可以跟你做买卖。”
所以,张庆之是脚步轻盈得有点飘飘欲仙地从杨六郎的房间走出来。
逃命枪客正跪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阴阴沉沉,坐在宽大椅子上的男人脸色也阴阴沉沉,挺胸抄手站立在椅子旁边的几位壮汉也面无表情。
逃命枪客的额角仍在滴血,是被对面椅子上的男人顺手一茶盅砸的。男人已经很努力压制心中怒火了,如果不是,逃命枪客现在已经是三刀六孔了。
那个废物县太爷被举着一块六品衙司吏腰牌的狠角色一脚踹在下身痛死过去,到县太爷府衙被全部抢占,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卧牛镇仿佛换了主人。
县太爷官衔七品,踹县太爷的人持六品腰牌,这就让人有点犯难了。才位高一品,再怎么目中无人的官场雏儿,或阴险跋扈的老油条子,也不至于一言不发先踹人再发话的。加上那一嘴又真又假不着边际的官腔混话,让深谙官场的老油子都捉摸不透。坐椅子上的男人就担心,万一他自己这个从五品亲自出马,那跋扈的年轻人又从怀里掏出个正五品或从四品的腰牌出来,难道自己又要受他一脚踹?
逃命枪客从那栋阴森可怕的宅子里出来,已经天心月圆,池塘蛙鸣清远了。逃命枪客借着月光和池塘里如镜水面,清洗干净了额上的血迹,收拾好脸面衣服,脚步特意轻盈几分,朝着一处破败砖屋走去。
一个妇人坐在柴枝围成的小院内,借着月光纳鞋底。汉子走进来,从衣兜里摸出六七枚铜钱递给妇人,妇人抬头展颜一笑,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藏入贴身兜囊内。汉子一只禄山之爪顺着妇人接钱的手,缘臂而上,摸向妇人的胸脯,妇人也不躲闪反抗,转头向屋里努努嘴,汉子搓捏了一阵,轻快地去打水冲洗。
屋里两个小男孩子相依相偎睡得正香甜。
喘息已平静许久,汉子光着膀子搂着妇人,眼睛看着两个孩子四仰八叉的睡相,既满足又伤感,喃喃自语。
我陆黍年何德何能,有妻如此,有子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