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课 和他的这章,彻底翻页了
经过古承远那次在医院的打击,白苓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悠然一到周末便尽量抽时间回去看她。
家对她而言是个舒适的避风港。炎热的夏季,躺在空调房中,悠然睡得百毒不侵五谷丰登八仙过海寿比南山。
睡着睡着,有人用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看清侧身坐在床边的是自家母亲。
重新将眼睛闭上,用浓浓的睡音呢喃着:“妈,我背痒。”话音落后,一双纤柔的手就抚上了她的背脊,为她挠着痒。很舒服,悠然恍恍惚惚地,边回答着母亲的问话,边向着梦乡靠近。
“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错。”
“考试考得好吗?”
“一般般。”
“考研准备得怎么样了?”
“马马虎虎。”
停了片刻,白苓忽然道:“悠然,对不起。”
这句话立马将悠然的瞌睡给驱走了:“妈,你在说什么呢?”
“不管对你,还是对承远而言,我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白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自责。
“妈,你已经做得够好,父母不可能为子女挡去所有的危险。”悠然劝慰道。
“其实,承远恨我,是应该的。”白苓嘴角有着青色的阴影,“我确确实实亏欠了他许多。”
“妈,别这么想。”
“我嫁给你爸后,古志打他打得更厉害,有一次,他浑身是伤地从家里逃出来,哭着抱着我的腿,让我收留他。”白苓的声音有些滞涩。
“紧接着,古志就来了,他硬是要拖他回去。当时我怀着你,不敢用劲,所以,我放开了承远的手,我亲眼看着古志将他带走了……那次回去,承远的肋骨与小腿被打骨折了。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去医院看他时,承远看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无尽的失望。是啊,原本以为世界上唯一能够保护他的人,在最后的关头,居然毫不犹豫地放开了他的手。
“我一直在说,自己对他是视若己出的,可午夜梦回之时,我自问,倘若当时将被带走的那个人是你,我一定,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挡在你面前,而不是放开那双无助的,颤抖的,紧紧握住我的小手。”
“可是,妈,你本来……”
悠然没有说下去,但白苓明白她的意思:“我本来就不是他的母亲是吗?但是,承远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和我在一起了。他一直都以为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一直都依赖我,维护我,将我当成世界上最亲的人。我也曾无数次地当着他的面发誓,说不会离开他。但是到最后,还是将他放弃……”
悠然无话可说,唯一能做的,只是抱住母亲的肩。
“他过得很惨,常常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无法想象,那小小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了那些拳打脚踢。他遭受了很多的创伤,那次,古志因为他考试没得第一,居然将他的头按在水池中长达一分钟。承远以前很喜欢游泳,但从那之后,他只要碰到水,就会失声尖叫……
“就像他说的,每个月接他来我们家一次,那不是补偿,那是一种折磨。看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快乐安详,他的心里,一定是虫噬般痛,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他恨我,所以,便选择通过伤害你来报复我,可是,我却没有立场去责备他,也根本没有安慰你的资格。”
悠然的手心尽数吸收了白苓肩膀的颤抖:“妈,不要想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白苓微叹了口气,幽长的音调中,有着复杂的情绪。她抬眼,看向窗外的枝叶,良久,终于强打起精神,道:“我去给你煮莲子汤。”
事情不会过去,悠然记得古承远说过的话,她知道,他是不会放手的。果然就像自己预料的那般,他找来了。
第二天,悠然去商店买东西,回家的路上,就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还有车边的古承远。他的眉目,依旧俊朗,他的身姿,依旧挺拔,他的气度,依旧雍容。
他总是习惯于略微侧着头,脖颈的肌肤,如冰冷光滑的玉石。当时,悠然穿着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像是拖曳在地,脚下是人字拖,走起来吧嗒吧嗒地响,手中抱着一大摞参考书,额头的薄汗黏住了几丝头发。
看见他,悠然停下了。因为她清楚,逃避,没什么大的用处。
“你回来了。”古承远以这个为开场白。
“有什么事吗?”悠然问,阳光炙热,刺得她皱眉,像是不耐烦的样子。
“我们之间,一直都有事。”古承远缓慢地,意味深长地说道。
“天气很热,麻烦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书太重,悠然觉得膀子很酸。
“你和屈云,怎么样了?”古承远问。
“和你无关的事情就不要问了。”悠然不太客气地说道。
“玩够了,就回来吧。”古承远道。
悠然抬起肩膀,用圆润的肩头擦拭了一下额角的汗:“古承运,请不要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
古承远走到她面前,站定。他很高,将刺目的阳光全部替悠然挡住了:“我可以放弃仇恨,放过你们家,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
悠然抬眼,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愿意,永远也不愿意。”
话音刚落,悠然便感觉阳光呼啦一泻,世界晃动,才一刻的工夫,她就靠在了车门上,而手中的书,也哗啦啦散落在地。
悠然的背脊,紧紧贴着车门,铁皮吸收了一日的阳光,灼热异常。古承远按着悠然的肩膀,声音低缓,每个字都染着涼薄,滑过悠然的皮肤:“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在一起,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阻止。”
“你说得没错。”悠然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也就是说,我曾以为的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都已经没有了。从我知道这个真相的那一刻起,古承远,我和你,就已经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不要逼我伤害你。”古承远忽然将手上的力气加大,悠然的背脊更加贴近车门,皮肤像是燃烧起来一般。
“古承远,你会孤独终生,没有人会爱你,没有人会陪伴你。”或许是刺目的阳光,或许是背后灼人的温度,悠然做出了这样的诅咒。
古承远的眼睛,在那一刻,变为幽深的无底黑洞,无论投入什么,都不能激起一点的声响,安静得令人心悸。
随后,他放开了她。
悠然拾起地上的书,没再看他一眼,跑走了。
回家之后,回忆起古承远的那些威胁的话,悠然心中还是颇为忐忑,生怕他会对自己父母做出什么事情来。可毕竟还是孩子,没多久也就渐渐将其遗忘。
然而意外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这天悠然正在宿舍中复习,派出所的一通电话,却让她的心凉到谷底。
父母最近分期付款买了辆家庭用小轿车,然而今天开出去不多时,却被人蓄意从后撞上,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悠然睡衣都来不及换,直接往楼下跑。
刚到中心花园,却见一个人站在那儿,古承远。
电光石火之间,悠然将一切都弄明白了。他,并没有放过她的父母。炙热的阳光下,悠然的眼神,是另一个世界的寒冷。
“你爸妈住院,我载你去吧。”他说。
悠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越过他,走向花园中央的游泳池。中午毒辣的日头下,游泳池里没有一个人,只余碧波微微荡漾。
“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古承远问。
悠然在池边停了下来,背对着古承远。
“怎么,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他们?”古承远问。
“我现在最想做的,”悠然的话语和池中的水一般平静,“就是将你永远地赶出我们的生活。”
说完,悠然忽然转身,用尽全部的力气将古承远给推了下去。这段记忆对悠然来说是模糊的,她只记得暖黄灼热的阳光,只记得激起无数浪花的水面,只记得那慢慢沉下的古承远的身体。
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任由水漫过自己的头顶,就像是一个毫无生命的物体。
水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阳光的碎金依旧在上面跳跃。
就这么过了不知多久,悠然从震怒中回过神来,看着池中古承远飘散的发丝,猛地意识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她边呼救着,边跳下水拼命地将古承远往岸上拽。
古承远的脸,安静,如纸般苍白。是旁人帮着将古承远给救了上来,并送到了医院。
在救古承远上岸时,悠然透过他身上浸水的布料,隐约看见了伤痕。一些陈旧的,却狰狞得让人心寒的伤疤。一道道,在背脊上交错着。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但仿佛是为了增加她的悔恨,在这时,警察打来电话,告诉悠然,那个蓄意撞伤她父母的人,是她父亲公司的一个年轻职员,因为贪污公款被李明宇告发,于是怀恨在心,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原来,这件事是和古承远无关的。悠然看着病床上还处于昏迷中的古承远,心中五味杂陈,什么都说不清。
白苓和李明宇受的都是皮外伤,在医院休养几天便出院了,悠然一直没敢告诉他们古承远的事,只是每天找借口去医院悄悄探望他。
医生说,经过详细的检查,古承远的身体并没有大碍,这样的昏迷,可能源自于幼时心理的恐惧。
是的,他害怕水,这点,悠然是清楚的,所以,她才会将他带到游泳池边,才会将他……推了下去。那一刻,她是想让他死吧。
回想起当时自己的那个念头,悠然就会不寒而栗。悠然最害怕的,就是每天护士为他擦拭身体的那一刻。因为他背脊上的伤疤,会如潮水般涌入她的眼睛。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伤了。”古承远的主治医生叹息,“骨头起码断了四根,过了这么久,伤痕还是这么吓人,当时还不知怎么的触目惊心呢,他究竟遭遇过什么?”
古承远究竟遭遇过什么?悠然摇头,她也不知道。除了古承远,没人知道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定是些很可怕的事情。
看着那张一向是硬朗英俊,此刻却略显苍白的脸庞,悠然的心里,偶尔有些酸涩。当自己在充满糖果与父母关爱的环境下生长时,古承远,则在阴暗的角落中静默地承受着鞭笞。是啊,他一定是感到不公的。
在医院守着的那几天,悠然看清了古承远的孤独。来看他的人很多,但都是生意上的朋友。他们送来了昂贵的补品与精致的礼物,但悠然感受得出,那些东西,都是冷漠的,他们并不关心古承远。至于亲人……古承远的亲人,一个也没有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唐雍子。她的脸庞,还是一样的明艳,只是,增加了几分失落。
“我实在想不到,古承远居然也会有躺在病床上的一天。”唐雍子道,并没有讽刺与落井下石的味道。
“你究竟喜欢谁?”悠然很好奇,“屈云,还是他?”
“我喜欢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唐雍子道。
好,算她自取其辱吧。悠然不再说话,啃着唐雍子带来的鲜红欲滴的苹果。
隔了很久,唐雍子走到窗前,本来就纤长的双腿在高跟鞋的支撑下,更加性感诱人。悠然看看自家的小短腿,波澜不惊,继续啃苹果。
“依你看,我究竟喜欢谁?”唐雍子忽然问。
回答她的,只有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响。
“问你话呢。”唐雍子道。
“你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悠然拿刚才的话噎她。
“小嘴挺利的。”唐雍子评价道。
回答她的,还是咔嚓咔嚓啃苹果的声音。
“吃个东西都这么响,没礼貌。”唐雍子走来,将悠然手中的苹果夺下,扔在垃圾桶中。
“尤林呢?”悠然问,“他不是整天都黏着你的吗?”
闻言,唐雍子眸子里的失落更加明显,在等待她酝酿情绪的时候,悠然又拿起一个苹果,削皮后开始继续啃。
“他走了。”唐雍子道。
“去哪里?”悠然问。
“不知道。”唐雍子故作轻松,“我也不想知道。”
“他走了,不习惯吧。”悠然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唐雍子不说话了。
“我说,你到底喜欢谁?”悠然问,“屈云,古承远,还是尤林?”
唐雍子拿起一个苹果,握紧,指甲慢慢地嵌入果肉中。
“我和屈云相逢时,两个都是学校中比较出众的人,周围人看见了,都说很般配什么的,没什么曲折,就在一起了。可是,屈云性格很冷,他喜欢待在家里,做自己的事情。我从来都感觉不到他在乎我,从不陪我逛街,看电影,去酒吧。
“后来,我慢慢察觉到,屈云是个骄傲的人,他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那么爱我,只是因为我在他认识的女人当中,算是佼佼者,所以就选择了我,仅此而已。
“从小到大,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对象,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所以,我越来越恨屈云。恰在这时,我遇见了古承远,他是屈云的同学。认识没多久,他开始暗中追求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手段是高明的,能让任何女人的心动摇。
“或许是为了报复,或许是禁不住诱惑,总之,我上了古承远的床,就在屈云生日那天。屈云看见了这一切,他冷漠的外表终于划破了些许,在第二天,他当众殴打了古承远。
“听见这个消息,我很开心,我以为至少这证明屈云是在乎我的。但我错了,屈云当时的失常,最大的原因,是古承远的欺骗与背叛……不是因为我,从来不是。
“那次之后,屈云自动退学,离开了军校,而我,则和古承远继续交往了下去。可是,真正交往之后,我才发觉,古承远也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屈云,至少是真实的,爱或者不爱,他不会隐藏,而是明白地让你感受到。可是古承远,他会热情地抱住你,让你产生他很爱你的幻觉,可是真正剖开他的心,那里面,是冰天雪地。
“后来,我又回去找了屈云两三次,可是,他拒绝了我,很坚决。发现他和你在一起,我很愤怒,因为被你打败,对我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所以我千方百计查找真相,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屈云和你在一起,是有目的的,你并没有赢我。”
原来是这样来着,看来,大家都是不服输的主儿。
“尤林呢,他是真正爱你的吧。”悠然问。
“尤林……”唐雍子慢慢地回忆着,“他从来都待在我身边,在我醉酒时,扶着我;在我失恋时,陪着我;在我不开心时,逗我。我知道他对我的感情,可是我总觉得,他配不上我,所以我总是和他保持着朋友的关系。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陪在我身边,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就这么消失了,一个字也没有给我留下,就这么,消失了。”
“如果安心去找,要找到他,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悠然道,“关键是,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我……不晓得。”唐雍子缓缓摇头。
悠然内心阴暗地笑了,终于又有人成为爱情的傻子了。
“一定要快点想清楚,尤林这种经济适用型男人在市面上很受欢迎的,指不定隔几天就发来请帖,让你去喝他儿子的满月酒了。再不然,就是被某个同同给掰弯了,到时就算你脱光衣服在他面前,人家也完全没有反应。”
估计是被悠然的猜想给吓到了,唐雍子站起来,抿住红唇,精致的眉目由犹豫逐渐变为坚毅。
悠然明白,御姐复活了,唐雍子的潜台词就是:老娘的男人,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玉帝王母,谁也碰不得的。提起小皮包,移动九寸高跟鞋,唐雍子很有气质地向病房外走去。
她没有回头,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却足够令悠然听清:“被这样两个人喜欢上,前段时间,我忌妒你,发狠要报复你,而现在……我同情你了。”
好嘛,总算是被忌妒了,悠然努力地把这句话当做是恭维来着。唐雍子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她所谓的报复不禁让悠然浮想联翩。
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呢,屈云主动打来了电话。接起电话,悠然主动开口:“有什么急事?”
“什么才算急事?”屈云反问。
“屈云,我现在没时间和你绕圈子。”悠然揉揉额角。
“你和古承远在一起?”屈云的声音有些异样的低沉。
悠然终于明白,这估计就是唐雍子所谓的报复了。
“我以下说的都是事实。他现在处于昏迷中,关于这件事,我要负全责,所以,我照顾他,也是天经地义,并没有什么不妥。”悠然道。
“那么,我来帮你。”屈云提出建议。
“不可以。”悠然断然拒绝,悠然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帮助,而是安静。
“为什么?”屈云问。
悠然正想回答,却看见护士和医生急匆匆地往古承远的病房中赶。难道说,出了什么意外?!悠然心中一窒,慌乱地对着手机道:“屈云,我现在要赶去看他,有时间的时候再告诉你详情!”说完,也来不及听屈云的回话,直接挂机,冲入病房,一颗心像是要跳出喉咙似的。
如果古承远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她终其一生,也不会心安的。打开病房门的刹那,悠然呆住了——
古承远不是出事,而是醒了。他半坐在床上,正接受医生的检查。悠然身体中那些从出事以来就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她像是连续爬了几天几夜的登山者,咚的一声坐在了病床对面的沙发上,闭上眼,恢复着流逝的精力。
古承远一直在看着自己,悠然知道,但她暂时没有力气移动身子来逃避他的视线了。
经过一系列详细的检查,医生确定古承远已无大碍,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主治医生离开前,笑道:“总算没事了,你看你女朋友为了照顾你,累惨了。”
悠然掩面咬牙,现在的医生,不好好救死扶伤,却学着八卦来了。果然,当医生护士集体走光光后,古承远微笑着看向悠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女朋友?”
“那是他们没事意淫的。”悠然解释道。
“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呢?”古承运淡淡道。
悠然不语,这话,说得确实有水平,她差点就没反应过来。
悠然诚心道歉:“这次的事情,确实是我对你不起。因为在你来找我之前,爸妈刚好被人蓄意撞伤,我以为是你干的,冲动之下,才会做出那种事情。”
古承远的头发几天没理,长了些,半遮住眼睛:“悠然,知道吗?当我在水中时,我才明白,原来你这么恨我。”
悠然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内脏像是被拧着,并不是痛,而是难受。
“那时,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开心;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原谅我对你做过的那些错事;如果我死了,是不是能够在你心中永远保留一点位置?”
古承远那有着完美轮廓的嘴唇勾勒着微笑的弧度,将下半张脸映得颜色鲜明,但上半张脸,却是阴暗的灰色:“于是,我就这么任由自己沉下去。”
“我并没有要你死!”悠然握紧拳头。
“是应该死的,一早,就应该死的。”古承远将头微微往后仰,一张俊逸硬朗的脸,高抬。
“根本,我就不是受欢迎的。我的生母,为了钱生下我;我的父亲,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目的才接纳了我;唯一喜欢我从小疼爱我的养母,却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刻,离开了。
“很多次,我都在想,根本没有人欢迎的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很多次,被我父亲打得奄奄一息时,我都在想,就这么死了吧,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解脱。但奇怪的是,每次还是能剩下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继续腐烂。”
“别这么想,你应该珍惜现在拥有的,好好地生活下去才是。”悠然安慰道。
“我现在最想拥有的,只是一个人。”古承远看向悠然,略显苍白的唇慢慢开启,“可是,她却恨不得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哥。”悠然移开眼神,“如果你愿意,我,还有爸妈,都很乐意接受你,你可以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悠然,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古承远缓声道,“我要你,作为我的女人,作为我的妻子,而不仅仅是妹妹。”
悠然摇头,只是摇头。
“因为,你心中已经有了屈云,是吗?”古承远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不晓得。”悠然觉得脑袋都要被自己给摇昏了。
“悠然,只有你,才能救我。”古承远的声音,就在悠然的耳后响起。
悠然受惊,正想离开,但古承远却将她从后抱住。紧紧地,就像是遇溺者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救生浮木般。她是他唯一的拯救,放开,便是死。
“古……哥,你别这样。”悠然挣脱着。
“悠然,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留在我身边,只要你开口,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做的。”
古承远的声音,他的姿态,都放得很低,仿佛低到了尘埃中。他的发丝,瘫软在悠然的肩上,仿佛沉陷的模样。一向凶猛的兽,在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之际,也是令人心怜的。
于是,悠然失神了,直到略显冰凉淡薄的唇触在她赤裸的脖颈间,她才回过神来,猛地起身,远离了古承远。
“哥,我和你,今后只能是兄妹关系。”悠然坦诚地告诉他。
悠然没有回头,但背脊却感受得到身后的凝重,古承远的声音是萧瑟的:“我做不到。”
接下来的几天,古承远仍在住院观察,悠然有时间时,便去看他。似乎要等看见她时,古承远那灰暗的眸子,才会重新染满色彩。
悠然决定,只要古承远一出院,她就尽量少和他见面,这样,对两人都好。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也是常常发生的。
这天,悠然推开古承远的病房门,却看见里面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见悠然,中年男人也就停住刚才的话题,起身道:“承远,这件事,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理解的,毕竟,他这个父亲,并不是那么称职。”
说完,中年男人对悠然颔首,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悠然发现,今天的古承远并没有平日看见自己时的振奋,他的眼底,仿佛有浓重凝滞的色彩。从刚才那名中年男人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中,悠然明白,古承远的异样肯定和他父亲古志有关。可悠然没问,只是将带来的花插入花瓶中。
而古承远则一直看着窗外,良久才道:“可以陪我去花园走走吗?”
盛夏,阳光浓烈,两人在葡萄架下坐下,一丝丝的阳光穿过藤蔓洒在身上,有种温暖的痒意。
“因为长年酗酒,他得了肝硬化,必须尽快进行肝移植手术,可是他那种血型的肝源太稀少,即使愿意出高价也买不到。我大伯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割肝救他。”
悠然这才知道,刚才那中年男人原来是古志的哥哥。
“你说,我应该答应吗?”古承远问。
悠然觉得,这个问题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难回答的,她甚至连张口的勇气也没有。
古承远背脊上的伤痕,太过鲜明狰狞,皮肉的伤如此,那心中的伤又怎能是言语能表达的?
古志对他而言,是个十足的恶魔。可是偏偏,是这个恶魔给予了他生命。如果古承远拒绝,那么,古志唯一剩下的,便是一条死路。
悠然想将自己放在古承远的位置上设想,可是当她这么做时,却起了战栗的冲动。她无法承受古承远经历过的一切。
“想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了,从能够自立开始,我就搬了出来,再也没回去过,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古承远仰起头,藤蔓的影子在他那有着鲜明轮廓的脸上晃动,像是记忆在牵扯。
“我恨他,以前的每一个晚上,我都会诅咒他快快死去,并且,是经历最惨烈的死法。现在,他就要死去,我应该高兴的,对,我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的声音,静静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说了理解古承远的任何决定,但那位大伯还是每天都打来电话,向他报告古志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古承远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悠然看得出,他失神的时间增多了。
每次进门,总会看见他坐在窗口,看着外面不知名的某处,要很久,才能发觉自己的到来。
终于有一天,在接到那个熟悉的电话后,古承远的沉默更甚于往常。古志,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吗?”悠然问。
她看得出古承远眼中的犹豫,她替他问出了这句话。古承远领了她的情,两人一同前往古志所在的医院。
这是悠然第一次看见古志,从五官轮廓上看,他和古承远很像,年轻时,也应该是俊朗的。可因为多年的酗酒与此刻的重病,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骨头,脸色灰暗黝黑,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要很用力才能看出他生命的迹象。
不论他做过什么,此刻的他,只是一个连呼吸都困难的病人。像是有某种感觉,已经昏迷一夜的古志忽然轻轻掀动了眼睑。他的眼珠,已经变得混浊,可是在看见古承远的那刹那,却爆射出光亮。
古志伸出插着输液管的嶙峋的手,伸向古承远,嘴中,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承远……儿子……”
悠然听见了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那是从古承远身上发出的——他的拳头是紧握的,他的脊背是绷直的,他的身体是微颤的。那微颤,让他全身的骨骼摩擦作响。
像是看见了不能承受的东西,古承远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悠然想要追去,但古志却忽然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她只能暂时放下古承远,转而叫来医生。
经过一番紧急的抢救,古志暂时无大碍了。医生告诉悠然,古志的情况已经是非常危险,如果再找不到肝源,进行肝移植手术,他肯定挺不过去。
悠然从心底对古志有一种畏惧与排斥,她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正当她要出去找寻古承远时,古志却叫住了她:“你,就是那个小孩吧,白苓和李明宇的女儿。”
古志的声音很虚弱,悠然只能走近,靠在病床边。古志微张着眼睛,打量着她,半晌才道:“你的眉眼,很像白苓。”
悠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选择倾听。
“我很爱你妈妈,可惜,她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古志混浊的眼珠中染满了回忆,“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她穿着连衣裙,皮肤像雪一般白,很文静,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娶这个女人。我如愿了,但嫁给我后,她似乎并不开心,很少笑,很多时候,她甚至是怕我。
“结婚几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白苓去医院检查后,拿出了自己不能生育的证明。我父母当即要求我们离婚,可是我不肯,我想,孩子谁都可以帮我生,但白苓只有一个。
“我花重金找了个女人,生下了承远,而白苓也对他视若己出,我认为,一切都解决了。可是后来,白苓遇见了你的爸爸,她下定决心,千方百计和我离婚。
“我无法承受这样的背叛,我不肯承认她是因为不爱我才离开我,所以,我将一切的错都推在了承远身上。我认为,是因为他,白苓才会记起我对她的不忠,才会想到离开我。
“本来,我对承远就很严厉,而当白苓离开后,我更是性情大变,做出了很多伤害承远的事情……那些,都不是一个父亲,甚至不是一个人能做出的。”
回忆至此,古志的表情是痛苦的,他的眼角,坠下了一滴清泪。
“我对不起承远,现在我得了这种病,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心甘情愿接受,我不要求承远救我,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也不配。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他能够在我死前,再来看我一次……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我唯一的儿子。”
古志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一次性说了这么多的话,对他而言,已经是超负荷的,没多久,他又沉沉睡去。
悠然出了病房,到处询问之下,终于找到了天台上的古承远。他正抽着烟,白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的脸。
悠然来到他身后,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静静地陪着他。过了很久,古承远才问道:“他怎么样了?”
悠然这才将刚才在病房中古志说的话全数向他说了出来。听闻之后,古承远不做声,继续抽着烟。一阵风吹来,将烟灌入悠然的口鼻,她禁不住咳嗽起来。
睹此情状,古承远立即将烟熄灭,转过身,拍抚着悠然的背脊。然而拍着拍着,他的手,忽然一动,瞬间将悠然拥入怀中。
悠然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挣扎,然而古承远的一句话却让她放弃了这个念头:“悠然,我很累,让我靠靠,行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力的请求味道,低沉的磁性,通过皮肤传递到骨髓深处,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悠然任由他将头靠在自己身上。
蕴着阳光味道的暖风将古承远的话吹入悠然的耳中:“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屈云吗?因为在我和他同一个寝室时,我亲眼目睹他父母对他的嘘寒问暖,可是屈云却对他们的关心表现得很冷漠。父母的关爱,这种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在他,却是不屑一顾。于是,我忌妒他,忌妒到恨的地步。所以,我假意和他成为朋友,所以,我蓄意让他看见我和唐雍子对他的背叛。”
天很蓝,是纯净的颜色,没有任何的杂质,一架飞机从他们上空掠过,发出隆隆的声响,将云团搅得支离破碎。
“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吧,当你痛苦的时候,我却毫无知觉,甚至还无数次在你面前展示自己的幸福。”
“哥,看爸妈给我买的衣服和鞋子,好看吗?
“哥,下个星期天爸妈要带我去游乐园。
“哥,你的爸爸为什么从来不带你出来玩?”
“…………”
悠然自己也记不清,到底,她在古承远的伤口上撒过多少次的盐。
“是的。”古承远将口鼻深埋在悠然的发端,嗅着她特有的清新气息,“我忌妒你,忌妒你的每一点幸福,我认为,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妈是不会抛下我的,我认为,你是夺走我幸福的元凶。
“从和你相见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计划着如何让你感受最深的痛苦。可是没等我实施,却忽然发现自己真正想要从你身上得到的是什么——
“我想要的,是你拖着我的手臂,故意皱着眉头撒娇;我想要的,是你靠在我的肩上,一张脸笑得像染满了阳光;我想要的,是你毫无戒心地睡在我的身上,即使在睡梦中,也牢牢地抓住我的衣服,仿佛拥有我,就拥有全世界的样子。
“可是,你却永远不会属于我。”古承远的依靠,越来越重,仿佛他已经承受不了任何的东西,“悠然,告诉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被撕裂的云,经过时间的修补,又聚合在了一起,在纯净蓝天的映衬下,如涅槃般,越发美丽。
“哥,救他吧,给你们父子一个机会,给自己一个救赎,重新开始生活。”悠然道。
古承远同意了,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院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他们安排了手术。手术那天,悠然一直陪着古承远。
在被推入手术室前,古承远握住了悠然的手,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一吻。
“或许,我会重新拥有一个父亲了。”他说。
悠然重重地点头,像是一个承诺。手术时间很长,悠然一直坐在手术室外等待着,直到白苓的到来。
“你应该通知我的。”白苓道。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悠然解释,接着呼出一口气,“我想,这一次,他们应该可以和好了。”
接着,她将与古志以及古承远的对话,全都告诉了母亲。
闻言,白苓并没有欣喜,眉宇间,反而有着担忧。良久,她抹平眉间褶皱,谈论起了另一件事:“承远一向都是孝顺的,以前每次回家,都会抢着为我拿拖鞋;看见我累了,马上奔过来为我捶背;我生病时,也总是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承远,是个好孩子,却不公平地承受了我们大人带给他的伤害。”
悠然将头靠在墙上,嗅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慢慢地想象着,小时候的古承远,是什么样子。和所有的小孩一样,都有着明亮清澄的眸子,都有着一颗不染尘埃的心。可是那些不堪回首的伤害,却一次次地将他眼睛内的光亮抹去,将他的心鞭笞得布满丑陋的伤痕。
正在想着,白苓却忽然问道:“悠然,你对承远,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悠然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意思,腮上顿时出现暗红:“妈,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其实,在你们小时候,我和你爸就在商量是否要把你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事情说破。知道吗?你爸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和承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希望你们结婚,希望承远能永远照顾你。可是我却坚持隐瞒下来,因为……”白苓垂下眸子,“我不太希望再和他们古家有什么牵扯。”
悠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上面沾染了些灰尘。
白苓尽量斟酌着词语:“悠然,我看得出,承远是很喜欢你的,如果你也愿意的话,我和你爸是很乐意你们在一起的。”
“妈……”悠然咬着唇,摇着头。
“当然,这都要看你的意思。”白苓看向手术室,那盏红灯依旧亮着,“可是悠然,承远如果和你在一起,他会很快乐的。”
悠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子,一颗心,就和那缠绕的鞋带一般杂乱。
因为手术时间较长,白苓便回家去为悠然煮饭,悠然独自一人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其实,在内心深处,经过这些天一连串发生的事情,悠然已经不再那么恨古承远了。
他受过的伤害,让她原谅了他。可是,原谅是一回事,和他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就像悠然自己说的,那些过去的时光,已经回不来了。
想到这儿,悠然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手机通讯记录,那一串号码,没有名字,只是数字,屈云的号码。
仿佛很是陌生,但悠然却清楚地将其记在了脑海中。并不是刻意,只是每天,都会看上那么几次,久而久之,也就记下了。
就像是它的主人,悠然想要忘记,但却发现,很多东西,是深埋于心的,连最锋利的刀,也划不去。
曾经多少次,她一字一字地告诉屈云,说自己不再爱他,说自己要重新开始生活,说自己不会再回头。但那些话,在他的攻势下,慢慢地在动摇了。
听了当年三个当事人的话,悠然总算是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原本以为,屈云是为了唐雍子才选择报复,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虽然悠然同样遭受到了伤害,但有些动机,总会让人好接受一些。
屈云在这段时间,也做了很多的事情,很多悠然曾认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出的事。
他为她受伤,他给她单膝跪下,他不顾胃溃疡替她挡酒。屈云是个冷漠的,感情从不外露的人,要他做出这些事情,那么悠然认为,自己在他的心中,至少还是重要的。
前几天,悠然曾经将这些事,全都告诉了小蜜。当时,小蜜感动得一塌糊涂,还一直骂悠然固执,死脑筋,劝她赶紧和屈云和好。
或许,在旁人看来,屈云虽然伤害了她,但又知错了,悔过了,竭尽全力地挽回了,那么,她应该不再纠结,珍惜眼前人,重新和屈云在一起。
只是,当事人的心,却是不一样的,悠然过不了自己心中的那一关。毕竟,爱得那么深,伤得那么深,还是无法那么洒脱,那么释然。
还是继续思考一下,究竟和屈云之间,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悠然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放入了口袋。
手术是成功的,没出现什么意外,只是古承远瘦了一圈,元气大伤。白苓每天都会熬适用于养伤的汤,悠然则负责送到古承远面前,亲自喂他喝下。
幸好身体底子好,没多少天,古承远便能下地缓慢行走。很多时候,古承远看着悠然,欲言又止。
悠然清楚,他是想询问古志的情况。古志年纪大,恢复得比他慢,但前天,已经能够坐起身子,开口如常说话。
只是,悠然得知,古志苏醒后,从来没提过古承远的名字。从来没有。悠然不忍再让古承远这么等待下去,所以,她主动去到古志的病房。去时,古志正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电视。
“你就不关心一下他的情况吗?”悠然对他的毫不在意感到愤怒。
古志拿起遥控器,转了另一个台,看也没看悠然一眼,只用世间最淡薄的语气道:“他死了吗?”
“怎么可能?!”悠然皱眉。
“既然没死,有什么好问的呢?”古志面无表情,和那天在悠然面前真诚忏悔的样子完全不同。
“是他救了你!难道你连去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吗?”悠然忽然忆起了母亲当时听闻此事后眼底的担忧,她瞬间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是我给了他生命,现在,是他该还给我的。”古志的声音不再是病重时的低沉,而是一种金属般的坚硬与无情。
悠然激动地上前一步:“可是,那天你明明当着我的面忏悔,你……”
“如果我不这么说,怎么能骗得了他割肝给我?”古志的话让悠然浑身发冷。
“你怎么能这么做?!”悠然忽然感到眩晕,像是一直以来平和的世界被外来的黑色给猛烈冲击了一般。
“人在想活命的时候,是可以做任何事的,说一些违心的话,服一下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天的天气很好,天空万里无云,阳光肆无忌惮地投入病房中,但再多的光,也暖化不了古志脸庞的坚硬线条。他瘦削的脸,如冰冷的刀,即使看一眼,也会刮伤人的心。
“你不是人!”悠然痛斥,“你怎么可以这么伤害他?!”
古志的喉咙像是冰做的,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染着寒霜:“如果这是伤害他,那么,你也是帮凶……不是你劝他救我的吗?”
这句话,如寒冬的一盆冰水,从悠然的头浇至脚,冷得她牙齿打战。是的,她是帮凶,是她脑残地劝古承远原谅,劝古承远割肝,劝古承远再承受一次伤害。
悠然听见了自己牙齿的响声,除此,还有门口传来的声音——把手,被人握得很紧,很紧,紧得像是要将其捏碎一般。
悠然转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古承远。并没有激动或是其他的情绪,他的脸,是平静的,就像是宫墙深处,艳阳照不到的古井中的水,完全没有波澜。可是他的面色,是苍白的,就像是浑身的血,都从脚底流走了似的。
悠然愣在原地,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她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减少对古承远的伤害。或者,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悠然的无力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
古承远转身,用他特有的平静,离开了。悠然赶紧迈步,追随着他。但她不敢靠近,因为她不知此刻该对他做什么,该对他说什么。于是,只能一步步地,跟着他。走廊上,两人一前一后,旁人看着,并无什么异样,但悠然的心,却如油煎火烧般痛楚。
回到自己的病房后,古承远径直进了洗手间,将门反锁,随即,里面传来的放水声将一切遮盖。
悠然紧贴着洗手间的门,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应该让古承远安静下,因此,她竭力压抑住破门而入的冲动,只是忐忑着一颗心,惶惶地等待。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尖锐的针,刺着悠然膨胀的心脏。里面,除了放水声,没有一点动静。
令人不安的死寂。
在经历过最难熬的半个小时后,悠然再也无法忍耐,她的一颗心,已经鼓胀得压迫气管,临近窒息。所以,她准备敲门。可几乎就在她举手的同时,洗手间的门开了,古承远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哥……”
悠然刚唤了一声,古承远便伸出手,将她紧紧抱住。此刻,他的力气很大,充满着绝望。
这一次,悠然没有理由,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推开他。悠然伸手,抱住了古承远。在整个世界都遗弃了他的这一刻,悠然不能再放手,绝对不能。
就在这个念头产生的同一时刻,悠然眼角瞥见一抹熟悉的光。一道凉凉的,从冰冷的平光镜片上滑来的光。
悠然一边保持着被古承远拥抱以及拥抱古承远的姿势,一边转过头。果然,屈云站在门口,一双眸子,明暗不定。
我靠!悠然暗骂一声,难道最近流行在关键时刻抢戏吗?!悠然觉得此刻的自己,是身在地狱之中。前方紧抱着她的,是自己该受的孽,后方紧盯着她的,是自己造的孽。
后面的眼光是冰,正在不断地刺穿着她的背脊,前面的拥抱是火,正在融化着她胸前本就贫瘠的脂肪。实在是,冰火两重天。
在接受这种煎熬整整一分钟后,悠然总算是忍受不住,决定至少先解决掉一个再说。
于是,她再次转过头,对着屈云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等着自己。屈云清幽地瞄她一眼,给悠然以足够寒气,最后还是依了她。
等他一出门,悠然尽量不着痕迹地推开古承远,道:“哥,我先出去一下。”
就在转身之际,古承远却拉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是一种泛着青苔的幽凉。
“在你心中,还是他比较重要是吗?”古承远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看见屈云了。
怕屈云在外面久等不耐,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悠然只能道:“我等会儿就回来。”语气,连自己也觉得足够敷衍。
接着,她放开了他的手,出了病房。在走廊处,悠然看见了屈云,犹豫了一下,便硬着头皮走上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刚才的拥抱又是怎么一回事?”屈云问。
“就是,四只手抱在一起的意思。”悠然道。
“我知道。”屈云镜片上的光,更冷了些。
悠然:“知道干吗还问?”
屈云:“……”
“你想说什么?”悠然问。
“你和他,应该避嫌不是吗?”屈云道。
“你是在教育我吗?”悠然皱眉。
“是的。”屈云的语气并不愉快,“我想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他做了手术,我奉我妈的命令来照顾他,这有什么不对吗?”悠然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理直气壮。
“唐雍子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屈云的一句话就说出了很多的含义。
原来,这才是唐雍子的报复,悠然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在报复屈云,还是自己。唐雍子从尤林那里,铁定得知了不少关于自己和古承远之间的情况,悠然摸不清屈云究竟知晓了多少,唯一的办法,还是转移话题。
“唐雍子,原来你们还是在联系。”悠然瞟他一眼。
“你认为这招行得通吗?”很强很大偶尔还很黄的屈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打算。
“如果你不相信我,大可以离开,去找更好的。”当说出这句话后,悠然忽然觉得很解气。
两人隔得很近,悠然透过干净的平光镜片,看见了屈云的眸子。那里面,一点恨与狠慢慢地浮动上来,但在邻近眸子表面的那刹那,还是逐渐地,化成了一种无奈:“如果可以控制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
这样的回答,让悠然无法接招。但她确定的是,现在,不是和屈云再纠缠下去的时间。一来,古承远情绪不定,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刻。二来……面对这样的屈云,悠然的心,有些模糊了。
像是初秋落雨时节,车内的空气,模糊的玻璃,看不清外面的风景。于是,她挥挥手:“现在我没有时间和你说这些。”
正欲离开,屈云的话飘来:“我不会让你单独和古承远在一起。”接着,他转身挡在悠然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睛牢牢将她锁定,“我和他,你选谁?”
“一个都不选。”悠然讨厌屈云的强硬态度,迈动脚步,准备从旁突围。
可是屈云握住了她的肩膀,继续逼问:“至少,给我句准话,你当他,是亲人还是男人?”
悠然不想和他再废话,趁他不注意,撒开蹄子往古承远病房跑。可当她进入病房时,悠然却发现,古承远已经不见了踪迹。
悠然的身子都冷了半截,带着那些打击失踪,天知道古承远会发生什么事。悠然当即通知了医院,众人到处寻找,将各个角落找遍,还是没看见古承远一丝影子。
最后,是屈云提出查看监控录像,才发现在悠然出病房和屈云交谈后没两分钟,古承远便穿上外套,离开病房,从走廊另一侧的楼梯走了。
出了医院悠然赶紧通知父母,向他们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三人商议分头去找。
古承远的几处住房,他的朋友家,他生意伙伴家,只要悠然知道的,她都去找了,可却一无所获。
悠然知道,屈云一直在自己身后跟着,可她不想理会他。从最后一处认为古承远可能在的地方失望地出来,悠然的脚踩上了石子,崴了一下。
屈云立即上前将她扶住,但悠然却猛地推开他的手。她发了很大的火,不单是对屈云,更是对自己。为什么她会在那种时候离开古承远,真是疯了。
悠然认为,她蠢笨得应该被人道毁灭。圣母般地劝古承远放弃仇恨,割肝救父,她以为是在排演狗血的连续剧吗?而在古承远那么虚弱的时刻,又不顾前后地离开病房,完全不顾他的感受。是的,她蠢笨得连自己都厌弃自己。
“不要跟着,看见你,我会更不好过的。”悠然推开了屈云。接着,她拦截了一辆出租车,飞速上去,关上门,随便说了一个地方,便命令司机开车。
直到驶出足够的距离,悠然才敢回头。她看见,屈云站在原地,仿若石雕,一动不动。悠然缩了缩身子,她真的,把一切都弄乱了。
下车后,悠然站在路边,迷惘而焦急。任何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古承远的踪迹,下一步,应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手机响起,响了四五声后,悠然才如梦初醒一般,接听。岂料那边,竟是古承远的声音。
“悠然。”他的声音是微弱的,背景的嘈杂声像是要将其淹没。
“哥,你在哪里?”悠然大叫,完全不顾周围行人的侧目。
古承远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低地说道:“悠然,我现在很冷。”
“哥,求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就会赶来的!”悠然在街上左右观望着,额前的刘海儿无措地飘飞着。
“很冷,就像是当初你离开我时,一样的冷。”古承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
看来,古承远是不会告诉自己他所在位置的。悠然心内着急,但却强迫自己静下来,努力地聆听话筒那边的背景声。
似乎,有很多笑声,听上去儿童居多,还有音乐声。悠扬欢快的音乐,隐隐约约地传来,触动了悠然记忆深处的一根琴弦。那是游乐园中,旋转木马的音乐声。
悠然记得,小时候,古承远经常带着她去到这座城市最北边的那个游乐场中。那时,悠然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坐旋转木马,而古承远,则一直陪伴着他。
那音乐,和此刻话筒那边传来的一模一样。也许,古承远就在那里。
悠然用最快的速度,乘车赶到了游乐场,买票之后,直接奔赴旋转木马处。在钢制围栏旁边的椅子上,悠然看见了古承远。她冲上去,却在离他一步之处站住。
古承远的眼睛看着正在旋转的木马以及上面坐着的孩童,并未移动,但他却知道,悠然就在自己身边:“记得吗?小时候,你一直都在坐这个,让我想想,你坐的,是那匹白色的马是吗?”
“哥,你伤还没有好,我们先回医院吧。”悠然劝道。
“那时,我在那围栏旁边,一直看着你,你的脸上,像是聚集了全部的阳光。”古承远轻声回忆着。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其他,古承远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
“你说得对,没有人会爱我。”古承远的笑容,单薄,像是透明的冰花,很快就要在阳光下融化。
悠然握住古承远的肩膀,想将他扶起,但古承远的手,却覆盖上了她的:“悠然,你要和屈云走了吗?”
悠然没有闲暇去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她感觉到,古承远的掌心中,是黏稠与湿润。她猛地抽出手,赫然看见自己的手背上满是鲜血!
快速来到古承远的面前,悠然看见,他腹部的伤口处,正缓慢地流出鲜血。悠然大惊失色,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但古承远却紧握住了她的手。
“放手,你不要命了吗?”悠然焦急万分。
“悠然,你不明白,这么寂寞地活着,是没什么意思的。”古承远嘴边的那朵花,越来越薄。
“我,还有爸妈,都在你身边啊!”悠然被制住,因为太过猛烈的挣扎,会让古承远的伤口更加撕扯开来。
“那些感情,温暖不了我,我要的,只是你,作为妻子的你。”古承远忽然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枚钻戒,带血的手指将那璀璨的钻石染红,“悠然,同情我也好,可怜我也好,不要再离开,不要再放开我的手好吗?”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看着地面的血滴,悠然心急如焚。
“答应我,”古承远的嘴唇越来越苍白,“现在,我只有你了。”
流出身体的血,越来越多,古承远的眸色,越来越淡,握住她的手,越来越冷。悠然别无他法,只能咬牙夺过那枚戒指,狠狠地往无名指上一塞。冰凉的触感,像是枷锁。
终于,古承远放开了她,悠然赶紧叫了救护车,并请游乐场的工作人员一起将古承远送了上去。即使处于昏迷中,古承远也一直紧握着悠然的手。
将古承远送入手术室后,悠然看见了得知消息后急急赶来的父母以及……屈云。父母拉着悠然,仔细地询问事情的经过。
悠然心中一片杂乱,连自己究竟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但她看见,屈云一直站在不远处,那双眸子,紧盯着她的手。悠然下意识地一握,手掌中是钻石的坚硬与冰凉,和屈云的眼神有一拼。
白苓和李明宇在询问完后,便被护士叫去缴纳费用,手术室外,只剩下悠然独自面对屈云。悠然用另一只手遮住钻戒,却没料到,如此一来,更是欲盖弥彰。屈云缓步走到她面前,看向她的手,轻声道:“看来,你已经给了我答案。”
“什么?”悠然问。
“在我和他之间,你选了他,你当他,是男人。”屈云道,声音缓慢。
悠然努力地在心中组织着语句,想要向他说明刚才发生的事情,但屈云没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伸出手,抚上悠然的左脸颊,带着一种重压放下后的释然:“悠然,我承认,我失败了,我弄丢了你,我没有能力赢回来了。我努力了,但结果是徒劳的。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缠着你,不会再阻碍你的脚步……那么,再见了。”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这样也好,悠然想,大学中最宝贵的一年,都在和他纠缠,是时候让这段感情成为回忆。他主动放弃了,免除了她做抉择,而那答案究竟是什么,就连悠然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和屈云这章彻底地翻了页,从此,便是新的天地,从此,他可以不再委屈自己,而她,也可以不再纠结。这样的结果,对他们,都好。悠然明白,她都明白。只是心里……只是心里……
这就是屈云教给她的第九课——
和他的这章,彻底翻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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