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梅家弄堂

第026章 梅家弄堂

“莫非自己要交桃花运?”杨福同心想,但随即却又自责,“现在正值脱霉运,交好运的当口儿,最忌这些花样。weNxUemi。Com什么叫桃花运?只要有了钱,天天交桃花运!”这样一想,立刻便把娇憨的余秋儿置于脑后,穿好衣服,匆匆漱洗,到前面船上去见孙本初。

孙本初在等他吃早饭,边吃边谈,详叙昨日经过。

孙本初听得出了神,等他讲完,摇着头仿佛不相信似地说:“奇遇何其多也!”

“事情总算顺利,不过大意不得。”杨福同叮嘱。

孙本初微点着头,深以为意。杨福同又道:“还有一点,大哥要注意。等回头梁老三来了,请你格外给他一个面子。”

“我知道了。”

不多时,梁老三上船拜见,磕头请安。孙本初十分客气,大大地敷衍了一番。接着就解缆开船,出城沿吴淞江东行,第二天上午就到了上海。

上海县城筑于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抗倭”的,城周九里,城墙高二丈四尽,大小六个城门,东南西北四门,名为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宝带,朝阳两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

他们的船就泊停在小东门外,船刚到就有人在码头上招手,立在船头上的梁老三,也报以手势,跳板还不曾搭妥,那人已三脚两步,走上船来,身手矫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过惯了水上生涯的。

“高峰!”梁老三问他,“都预备好了?”

“都好了。”高峰答道,“叫北门高升客栈留了屋子,三多堂也关照过了,轿子在码头上。”

“好,你到码头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

等高峰一走,梁老三随即回到船舱中。杨福同正在跟柳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两个人对上海都不大熟,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当。

等梁老三现身,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诉杨福同,已预先派了人来招呼,一切都有预备,不劳大家费心,同时声明,上海县属于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应,都由他“办差”。

“这怎么敢当?”杨福同说,“尤其是‘办差’两个字,三哥,你是在骂人了!”

梁老三笑笑不响,然后问道:“爷叔,你上海熟不熟?”

“不熟。”

“那就快上岸吧,好玩儿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误工夫了。”

于是,连孙本初在一起,都上了岸,码头上已经有几顶蓝呢轿子停在那里。

五口通商未到十年的光景,上海已变得很奢华了,服饰僭越,便不当回事,所以除却孙本初,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上了蓝呢大轿。

轿子进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栈,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的便写“安寓客商”。

高升客栈自然是仕宦行台,梁老三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间房,十分宽敞干净。这时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顿妥帖,梁老三把杨福同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孙老爷为人是不是很方正?”

这话很难回答,杨福同便这样答道:“三哥,你问这句话,总有道理在内,先说来我听听。”

“是这样,我先替大家接风,饭后逛逛邑庙。钱业公所在邑庙后花园,柳老板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请大家吃花酒,如果孙老爷不肯去,另作商量。”

原来如此!杨福同想起了夜宿通州时,孙本初遇流娼“金豆”时的情形,照那晚来看,孙本初倒也是个风流人物,只不过一群人等前去涉足花丛,不知道他是否有所顾忌,这非要问他本人不可。

“时候也还早。”梁老三又说,“或者我们先去吃了饭,等下在邑庙吃茶的时候再说。”

“对,对!就这样。”

梁老三替他们接风的地方,是上海城小东门内的第一家本帮馆子,孙本初先就说过,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辞谢。因此梁老三点了本帮菜,糟钵头、秃肺、卷菜之类,味极浓腴,而正当“饥者易为食”之时,所以也不嫌腻了。

吃过饭后去逛邑庙,近在咫尺,便都走着去了。

邑庙就是城隍庙,城隍这位尊神起于北齐,原是由秦汉的社神转化来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带才有,不知是东南人文荟萃之区,哪个聪明人。想出来的好法子,赋予城隍以一种明确的身分:它是阴间的地方官,都城隍等于巡抚,县城隍便是县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办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个最后申诉的地方。

县官也承认本地有这么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这位阴世的县官似乎也管着阳世的县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惮。

有部教人做地方官的《福惠全书》,就曾写明,县官莅境,“于上任前一日,或前三日至城隍庙斋宿”,一则是礼貌上的拜访,先打个招呼:“请多多包涵”,再则是在梦中请教,本地有哪些鱼肉乡里的土豪劣绅,或含悬而未结的冤案,内幕如何之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阳世的选贤与能一般,选城隍是“聪明正直之谓神”,不正直不愿为老百姓伸冤,不聪明则不能为老百姓伸冤。

上海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他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

苏州城隍春申君黄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他被苏州人请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当到“福建行省郎中”,因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外放陇州知州,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选他来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庙跟开封的大相国寺一样,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头山门,两旁郡是杂货铺,二山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

戏台前面是个极大的广场,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是上海县衙门书办、皂隶的“茶会”,老而姓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再往北就是城隍庙的大殿了,两旁石壁拱立四个石皂隶,相传是海上飘来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旧属,特地浮东海而来,投奔故主。

一进殿门,面对城隍的门楣上悬一把大算盘,两旁八个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这是给烧香出殿的人的临别赠言。

正对大算盘,丈许高的神像上面有块匾,题作“金山神主”,是为上海县城隍的正式尊号。再进去就是后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寝宫就在西面,寂寂深闺,在她生日那天亦许凡夫俗子得以瞻仰。

城隍庙的好玩,是在庙后有座豫园,为上海城内第一名园,原是明朝嘉靖年间,当过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产业,明末大乱自然废记,乾隆中叶,正值全盛,海内富丽无比,本地人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个公余游憩之地,特地集资向潘氏后裔买了这个废园,重新修建,历时二十余年,花了巨万的银子,方始完工。因为地处庙的西北,所以名为西园,而庙东原有个东园,俗称“城隍庙后花园”。

东园每年由钱庄同业保养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日,以及初夏的“蕙兰雅集”才开放。西园却是终年洞开,里面有好几家茶店,还有极大的一座书厅。

梁老三招待大家在俗称“桂花厅”的清芬堂喝茶。这天有人在斗鸟,其中颇多梁老三的弟兄,走来殷殷致意,请他下场去玩。这就象斗蟋蟀一样,可以博彩,输赢甚大。

梁老三便把周,吴两委员和柳胖子请了去一起玩,留下杨福同好跟孙本初说私话。

“大哥!”杨福同意态闲豫地问道:“今天晚上,逢场作戏,可有兴致?”

孙本初只当要他打牌,摇摇头说:“你们照常玩吧!我对赌钱不内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

孙本初懂了,竹是竹牌,花则不用说,当然是“倡条冶叶恣留连,飘荡轻於花上絮”,随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话,遂妙得很!”

两人交情虽深,结伴作狎邪游的话,却还是第一次谈到。孙本初年纪长些,又去不了一个“官”字的念头,所以内心不免有忸怩之感,只好作这样不着边际的答复。

杨福同熟透人情,自然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些活动,但跟周,吴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见得愿意,就是愿意也未见得有乐趣。

这样一想,杨福同另有了计较,暂时不谈,只论公事,决定这天休息,第二天起,孙本初去拜客,杨福同,柳胖子会同梁老三去借款。

“还有件要紧事,”孙本初说,“常抚台要汇到家乡的那两万银子,得赶紧替他办妥。”

“我知道。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会弄妥当,你不必操心。”说着,杨福同便站起身来。

梁老三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角色,见杨福同一站起身来,便借故离座,两人会合在一起,低声密语,作了安排。

这天夜里,杭州来的人,便分作各不相关的两起去玩,一起是周,吴,柳三人,由梁老三陪着前去三多堂;等他们人都走后,杨福同陪着换了便服的孙本初悄悄出门,梁老三早已派了人在等候,坐轿直奔“梅家弄”!

“梅家弄”这个地方相当偏僻,但曲径通幽,别有佳趣。

等轿子抬到,领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库门上,轻叩铜环,随即便有人来开门。应接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身材极高,花白头发梳得光亮闪闪,穿的是一条贡呢扎脚裤,步履极健。

到了客厅里灯光亮处,孙本初看到客厅里的陈设,布置得楚楚有致,着实不俗,心里便很舒服。

领路的人向那老妇人介绍:“孙老爷,杨少爷,都是贵客,格外招呼!”那老妇人喏喏连声,神色间不仅驯顺,而且带着些畏惮的意味。

等领路的人告辞而去,那老妇人才向孙本初和杨福同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个“客套”。这个套子讲完,便了解了来客的身分。当然,她知道的是他们的假身份,孙老爷和杨少爷都是杭州来的乡绅。

摆上果盘献过茶,那老妇人向里喊道,“婉香,来见见孙老爷跟杨少爷!”

浅绿色夹纱门帘一掀,闪出来一个妙人。

孙本初一见,双眼便是一亮,盯着风摆柳似地走过来的婉香,仔细打量,她穿一件淡青色的绸缎长袖,领口做的很低,令得她饱满的胸脯,更加突出,低胸的衣衫,大有掩饰不住之势。

可偏偏腰身又做得极紧,衬得她修长苗条的身材,盈盈一握的小腰仿佛要断折一般。下身没有穿裙,却是一条紧身的玄色夹裤,显得双腿更加修长,臀部更加浑圆,具有弹性,令人一见,便不自觉地吐咽口水。

走近了越发看得清楚,她虽曾敷粉,却肌肤赛雪,看时又从腴白之中,透出一阵淡淡的绯红色来,再加上一阵阵幽幽的女儿体香,越发勾人心弦。

婉香一面含着笑,一面大大方方地招呼贵客,“孙老爷请用茶!”她把盖碗茶捧到孙本初面前,随手在果盘里抓了几颗松仁,两手搓一搓,褪去了衣,一直就送到孙本初唇边。

她的纤纤玉指,就好比是春葱一般,孙本初真想连她的手指一起咬住,但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曾,只是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念道:“婉香,婉香……好雅致的名字!”

婉香笑逐颜开,长长的睫毛乱闪乱眨了一会儿,才道:“是温顺而柔,香飘于室的意思!”

“好文雅的谈吐!”孙本初高声赞了一句,又问:“婉香,你跟谁读的书?”

“读啥个书,读过书会落到这种地方来?”说着,她略带凄楚地笑了。

孙本初却不知道是那些“住家”的“小姐”的做作,顿时起了红粉飘零的怜惜,握着她的手,仿佛有无穷感慨不知从何说起似地。

杨福同看看已经入港了,便站起身来喊道:“大哥,我要告辞了。”

“慢慢,慢慢!”孙本初招着手说,“坐一会再说。”

“不必了。”杨福同一意想躲开,好让他们温存,所以站起来就走,“回头我再来。”

“婉香!我看他是在生你的气。”孙本初故意说道。

他这样一说,杨福同只能停下了脚步,婉香上来拉住他说:“杨少爷,可曾听见孙老爷的话?你请坐下来,陪陪我们这位老爷,要走也还早。”

“我们,你们的,好亲热!”杨福同打趣她说,“现在你留我,回头叫我也走不了,在这里‘借干铺’!”

“什么‘干铺’,‘湿铺’,我不懂!”婉香一面说,一面眼瞟着孙本初,却又立即把视线闪开。

那送秋波的韵味,在孙本初还是初次领略,真有飘飘欲仙之感,“今宵不可无酒!”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杨福同,意思问他这里可有“吃花酒”的规矩。

杨福同还不曾开口,婉香急忙答道:“已经在预备了,要不要先用些点心?”说着,也不等答话,便掀帘出门,大概是到厨房催问去了。

“想不到有这么个雅致的地方!”孙本初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满意地说。

“大哥!”杨福同笑道,“我看你今天想回去也不行。”

“怎么呢?”

“不看见婉香的神情吗?已经递了话过来,可以留你在这里住!”

“哪一句话?”

杨福同笑着说:“要走也还早这一句,不就是表示你可以不走吗?”

想一想果然!孙本初倒有些踌躇了。

“我看这样,还是我早些走。”杨福同为他策划,“我回去后只对他们说今晚陪你去看一位多年不见的亲戚了,你的亲戚留你住下,要明天才回去。”

孙本初大为高兴,连连点头:“就这样。我是有个表兄在上海,姓唐。”

话刚说完,先前那位应门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已经带着丫头端了托盘进来,一面铺设席面,一面问贵客喝什么酒?又谦虚着说,家厨简陋,没有好吃的东西款客,一番应酬,真是八面玲珑。

四样极精致的冷荤碟子搬上桌,酒也烫了来了,却少了一个是主要的人,杨福同便问:“婉香呢?”

“来了!”外面答应着,随即看见婉香提着一小锅红枣百合莲子汤进门,说是好亲手煮的。

她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吃在孙本初嘴里,特别香甜。

吃罢点心再喝酒,婉香不断替他们斟酒布菜,不然就是侧过身子去,伸手让孙本初握着,静静地听杨福同说话。

看这样子,杨福同觉得实在不必再坐下去,找个适当的时机,托词离席,又约定明天上午亲自来接孙本初,然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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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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