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 3 章

贾敏回忆这两日黛玉言行,颇多不合闺训之处。

比如昨日说要当状元,他们亲见的人知道玉儿是特意为她取乐的,传到外人口中听起来于父亲恐就不大恭敬。

父为子纲。

父亲且是探花,便是儿子真有状元之才,到了金銮殿上,皇帝也不会点他做状元,或是探花或是传胪,总不许越过父亲去。

林如海下一科的探花傅宣怀就是这么从状元掉到探花的。

世人还都道皇帝公正,可见这世道人心。

将来真要叫有心人拿住这个错处,计较起来说黛玉不孝,可不是要耽误她前程?

这是一则令贾敏惊惧处。

再则,今日观黛玉读账本,伶俐固然是比蠢笨要好的,就是太锋芒毕露,难免失于柔顺贞静。

常言道,三岁看老,将来也这样不知藏拙,嫁与旁人后,这个性子不是得罪人的么?

贾敏且喜且慌,且惧且怒。

贾敏此刻忘了,她自己在国公府也是娇养的,只因同辈的哥哥们不争气,她也有格外要比旁人强的心思。

一旦轮到儿女身上,心中立即失了分寸。

以往因黛玉年小病多,贾敏不太理论,见小小一个人镇日里卧床喝药,巴不得她天天淘气,只恐拘束她过紧,现在黛玉身上鲜活气这样足,贾敏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贾敏待要说她,又怕她多思伤心,待要放过,又觉越发纵着她胡闹。

正无可奈何间,门外报了一句“白大夫来了”打断了,这件事便先存在贾敏心里。

林如海与贾敏二人寻了半月有余,旁人荐了不知多少大夫,听说是天生的怯症,压根就没肯来看诊的,都怕砸招牌,最后只白大夫一个应承了。

今日一见,谁料竟是个青年大夫,也不知本领如何。

但无论这人有没有本事,贾敏都先要好生招呼着,终归是一线希望。

真能去了病根,将黛玉彻底治好了,等过几年黛玉长成,她再攒着加倍发作她也不迟!

黛玉不知自己逃过一劫,听见来了大夫,自己去找王嬷嬷换见人的衣裳等着看诊。

白大夫人挺和气,生的又干净儒雅,说话细声细气,黛玉有问必答,二人聊的十分投机。

白大夫又问了王嬷嬷几句黛玉的日常起居,才切了脉,退了出去。

贾敏花厅里隔着帘子,让老嬷嬷领着白大夫去写方子。

白大夫在门外拱了拱手,回道:“夫人,姑娘如今很好,气血虽还有亏,夜里却能安寝,饮食慢慢补上来就好。嗽疾又不曾发作,很不必吃药。”

贾敏急道:“她这是天生的怯症,一向补不上来的。”

白大夫道:“夫人有所不知,姑娘虽生的怯弱,如今七情调和,五脏并无不妥处。”之后就是一篇大论,尽是贾敏听不明白的词。

最后白大夫问道:“怯症之人最常忧思恐惧,姑娘平日可见这两样?”

贾敏细细想来,原来在都中时,太医看过也曾说怯症最怕忧虑伤心,会病上加病。那时黛玉养得精细,却常闷闷地。

倒是来了扬州之后,除了初秋才来病了一场,后来连续半月竟再无症候。

莫非,扬州风水更好些?

贾敏想了好一会才摇头。

白大夫笑道:“小孩子五脏六腑都不完善,换了水土,就换了脾性,个子突然长高也常有,过去的症候也就不药而愈了。”

复又叮嘱:“太太别叫她伤心落泪,将养几年,及笄之前必然是能好的。”

这话贾敏听了顺耳。

别看年轻,这个白大夫倒是肯说的清楚明白,往常便是太医也少有肯下断语的,每次都含糊塞责过去。

贾敏给白大夫塞了厚厚的红封,白大夫眉开眼笑地走了。

送走了大夫,贾敏立即将一个时辰前的想头丢去了瓜哇国。

要是女儿能长命百岁,还要什么贞静贤淑?

她倒是宁可她淘气,也不要她镇日闷坐忧思。

打定了主意,古董单子也不看了,贾敏下半晌都陪女儿玩笑。

黛玉去花园里逛,她也不再嫌胡闹,反倒给她置办了新鞋袜衣裳汗巾,又额外赏了王嬷嬷,夸她有功。

另有一个小丫头格外机灵爱笑的叫雪雁的,贾敏给她提了等,今后就可以在姑娘房内伺候了。

雪雁不过六七岁,贾敏也不要她服侍姑娘,就命她专管日日玩笑,又不许王嬷嬷过于拘束她,仍旧给她一吊钱的月钱。

边上两个养娘听得眼都红了,一连几日格外勤快奉承起贾敏来。

贾敏心里有了奔头,精神也一日日好了,或教黛玉打络子,或同女儿读书,还带她认识了扬州官家的同龄女孩,再没有不好的。

林如海几次匆匆回家都注意到了,再听说黛玉还能养好,几次感念天恩浩荡。

跟贾敏一样,到了扬州黛玉一直在好转,他也认定是水土养人。

若不是得老圣人圣人信重,将他调来两淮监察盐务,也不会轻易让黛玉的症候有了好转的兆头。

因自从本朝定鼎,已历五帝,后宫前朝靡费愈盛,加上外有几处边患,内又经历了废嫡之乱,国库空虚。太上皇便是因此退位。

今年几个人口大省春夏均报了旱涝,秋粮恐怕收不上来。

此时新皇登基,不过一团乱麻,又不好多加农税,免得重蹈前朝覆辙。

盐税便是朝廷的指望。

故而他略略放下妻女,早出晚归,一心投入公务,力图从动辄百万巨富的盐商身上多刮些油出来,多为朝廷分几分忧,来报两代圣人的知遇之恩。

不想错过了家里的一件大事。

姑苏老家来人了。

来的第一天,就把贾敏气倒了。

说起林家,原本也是诗书耕读传家,不能都如林如海这一支几代都格外出息,在姑苏也算颇有名望,与士林亦有些来往。

林家老家与林如海也有几支还没出五服的族亲。

林子大了难免什么鸟都有。因而听闻林如海补了两淮盐课这等肥缺,立即就有些不肖子孙动了心思。

再打听得他膝下犹空,唯独一个病歪歪的女儿,蜂拥着去鼓噪族长,要过继儿子给林如海。

之后见族长迁延,有两三个便不等族长发话,一过中秋便租了船,直奔扬州而来。

这日贾敏正跟女儿在花园玩,素日里紧皱的眉头都松开了。

忽闻老家来人已至门前,贾敏的心情仍旧不错。

虽是来的不速之客,依旧以礼相待,奉上茶点后,即刻派人去衙门请林如海回来。

谁料衙门说林老爷去了城外汪家,晚间且回不来,贾敏又加派几人赶在天黑前往城外报信,盼着林如海早回来。

之后贾敏便有些为难,家里一个能招待的主人都没有,实在不像样。

来的族人一共是三个男子与两个男孩,三个男子一个自称是林如海叔公,两个说是林如海的族兄,带来的孩子是他们的儿子。

贾敏都不认得,叫了梅氏来,梅氏也不认得。

在都中的时候,林如海说了姑苏老家没什么亲近的人了,好几辈子都是修族谱时才联络的密切些,平时根本不走礼不往来。

贾敏不知他们的来意,揣度着他们的衣着举止,只按往常见识到的猜测。因贾府也常有族亲来打秋风,留金陵的几房贾敏也招待过,好好的请他们吃喝送些银钱再送走便是,也不要他们感恩戴德。

富在深山有远亲,人之常情。贾敏只当这些人是因林如海在扬州为官特特来投奔的,便将人安排在了客院先住下,只等林如海的主意。

虽是本家,到底男主人不在,贾敏不好亲自招待他们酒饭,家里又实在没有别人了,只能备了好齐整一桌酒菜让客人自己去吃,又让姑苏来的老仆在旁服侍,传话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请众人逛逛府里的花园子。

所以晚饭时,客院除了仆从就只剩这一行人胡吃海塞,几人随便喂饱孩子丢到套内卧室去睡,便撵走照顾烛火的老仆,关着门说话,言谈渐渐不再顾忌。

叔公说探花夫人好威风,只怕要过继还得讨好了她才行。

一个族人就驳他,说女人能成什么事儿,只要林海点头,她一个不下蛋的鸡还不是任由他们揉搓。

另一个十分赞同,听说林海后院颇丰,自家又常有三灾八难的,不太朗健,妻妾想是苦久了的,只不知官家女眷是何滋味。

喝的多了,便深恨不能明日儿子过继,后日林如海就死,他好入住到这宅子,立时霸占了人家妻女日日磋磨,那才叫得意。

叔公就道不可,不如将这母女卖去见不得人的地方,便是她联络到国公府,到行院滚一圈,国公府也不会认她母女了。

二族人都道叔公高明,将来无论谁得了这两三百万两的好处,都少不了孝敬叔公。

三人推杯换盏,屋内一片热意,已将林如海一家三口看做死人了。

直到二更天,各自回套间卧室睡觉,两个孩子连影儿都没了!

三人唬得酒都醒了。这才慌忙去找,贾敏的门户规矩森严,他们哪里能出去客院?门早栓了。

三人大嚷大叫,也没个人理会,只能热锅上的蚂蚁般在院内乱转,煎熬一夜到天明。

这两个孩子去哪里了?

晚饭时候,在他们推杯换盏之际,两个孩子认床睡不着,又嫌他们吵闹。听说这大宅里就有一个花园,心痒痒地要看。

六七岁正淘气的时候,摸着黑就往客院外去了,看门的婆子忙通传给贾敏。

贾敏不好拦着,只叫几个婆子跟紧些,看着不要落水就完了。

林宅占地大,房子高出姑苏老家不知多少,两个孩子兴头了一会儿找不到路,便要人领他们进园子逛。

从客院到园子要一盏茶时间,只是这一会儿功夫,婆子们听两个孩子的话头就有些不对。

先是路过一大缸金鱼,两个人都争说是自己的。

又是路过太湖石,两人又争了一次。

等走累了,一个对婆子指使道:“以后我就是你们主子了,你抱着我走。”

另一个说:“胡说,我才是他们主子,该抱着我。”

说着二人还踢打起来。

婆子少不得上前拦着,哪里拦得住?反倒被打了几下。

那领头的婆子心里翻了个白眼,狠狠记了他们一笔。

心想这两个黄口小儿算哪门子的主子?必要到老嬷嬷处告状。

要不是林如海的规矩严,婆子不敢逾矩替主人家教训来客,肯定要啐他们一脸。

二人不可开交,黛玉出了踏梅园,正正撞上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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