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萧定权提着衣摆,急冲冲的往前,雪天路滑只顾着低头跑,结果一头撞到别人身上险些跌倒。
“抱歉!”他忙着道歉,结果一低头才看到是自己的父亲,当今天子。
“你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帝王的嗓音永远是清冷威严的,惊得萧定权一下子就冻住,连忙整理衣冠站好。
“回陛下,臣,只是随意出来走走。”萧定权抱手作揖,躬身站好,生怕又惹得皇帝不满。
萧睿鉴却是只看他一眼,背着手转过身去,慢慢道,“陪我走走吧。”
雪已停,留着一寸多厚的积雪。
萧定权望过去,清冷的月光悬在深色的天空中,照的雪地一片刺眼,两旁黑压压的楼院之中,皇帝正大步向前,将打着灯笼的侍者甩在身后。
残留的酒气涌进萧定权的鼻腔之中,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帝王的话,连忙追了上去。
萧睿鉴醉了。
萧定权往前跑的时候,果然是一脚踩着冰雪往前滑,险些又撞到了萧睿鉴的身上,还是萧睿鉴反应快伸手扶了一把,将本就有些惶恐的太子惊得瞪大了眼睛,连忙告罪。
萧睿鉴摆了摆手,开口时酒气扑在萧定权脸上,太子只听他道,“宫外,你我只是父子。”
萧定权照例想说无论在哪儿天子都是天子,却看到萧睿鉴已经起步向前,也只能默默跟上去。
他们走在朱雀大道上,两边是高门大户的青色院墙和红色大门,漆黑的砖瓦盖在白生生的积雪上,看着竟然有些扎眼。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起来,萧定权闻到对方身上飘散开来的酒气,只觉得天子今夜醉得不轻,竟然连他们只是父子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只不过对于从未得到父亲宠爱的萧定权而言,哪怕是酒后言语,也令他心中生出一股暖流,压不住嘴角翘起,乐呵呵地跟在帝王身后,轻声问道,“爹爹今夜饮酒了?”
“嗯……”萧睿鉴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萧定权的话半天才回应了一句。
就在萧定权绞尽脑汁想着下一句该说什么的时候,走在前头的萧睿鉴却伸手抓着他的手掌把人牵了起来。
“天冷。”萧睿鉴似乎想起来什么,看他一眼道,“出来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萧定权一时语塞,甚至觉得鼻头发酸。
萧睿鉴没有等他回话,牵着人往前走,还伸手指着路边一出大宅道,“你知道这是谁家么?”
朱雀街两旁皆是富贵人家,多为官宦,但是萧定权出宫不多,要他一一说上来实在有些为难,只能道,“臣不知。”
“嗳,”萧睿鉴不悦地扯了萧定权一下,说道,“现在我们只是父子。”
“是……”
“说起来,那也是个关乎父子伦常的事。”萧睿鉴拉着他的手,慢慢悠悠说道,“前朝这里是才子徐昕的家,他祖父位列九卿,他父亲是散侍大夫,也是累世贵胄。”
徐昕有名倒不是因为出身,而是因为前朝末年参与了地方藩王的叛乱,写的檄文广为传颂,因而声名大噪。
“徐昕事败之后,当时的皇帝并没有直接将他收押,而是通知了他家里人好生管教。”说道此处萧睿鉴长叹一声,“谁知他回家之后,他的长子从后面用绳子将他勒住,他的次子用匕首戳进了他的胸膛。”
“父子伦常在权势面前,什么也不是。”萧睿鉴说到这里摇着头慢慢叹息,听得萧定权胆战心惊。
“爹爹!孩儿绝不会……”萧定权正要告罪,却发现萧睿鉴依旧拉着他的手。
“我知道你不会。”帝王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但凡你动过一丁点心思,顾家的利刃早就取走了我的项上人头。”
“爹爹,其实舅舅他……”萧定权想要辩解,却知道皇帝说得是实话,不是顾家不敢,只是他不愿意。
“你不用替他遮掩,我同慕之认识几十年,逢恩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们的性子我比你清楚。”萧睿鉴停下来脚步,仰头看着天上明月,淡淡说道,“顾家终究是外人,说到底本是你我父子间的事。”
“我不是徐昕,你自然不会是徐昕之子。”
“这许多年,虽然总说君臣在前,但是父子情分我心里明白。”萧睿鉴说道这里,拍了拍萧定权的肩膀,“行了,这么冷的天,让李重夔送你去顾家吧。”
“爹爹……”
“路上仔细些,别冻到了。”
萧睿鉴说完了这些,也不管楞在雪中的亲儿子,仍然是背着手往前走,还是李重夔过来请他上了车,直接送到了顾家。
“喂!”顾逢恩两手一巴掌拍在萧定权鼻子前头,才把人神智唤回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直心不在焉的?”
“出来的时候,我遇到了爹爹。”
“这话你都说三遍了。”顾逢恩怪怪的看着他,“我知道是李重夔送你来的,还有什么事?”
“他……”
“他随随便便说点好听的,你就又开始有盼头了。”顾逢恩对自己这个表弟已经是无话可说,总是拿热脸贴冷屁股,挨多少回打都不长记性。
“没有。”萧定权小声的反驳了一句,皇帝确实说了些话,但是并不好听,却很实在。
“顾家毕竟是外人。”
爹爹的话在脑子里回响还有铺面的酒味。
“姑父今天怎么想起来让人送你过来。”
“他今天刚好出来……”
出来做什么?
萧定权这才想起来自己着急来找逢恩,路上遇着天子惊慌失措连对方去哪儿都没问明白。
寒冬,雪夜,
身形挺立的天子背着手慢慢走在宽阔寂寥的朱雀大道上。
他要去哪儿呢?
萧定权这才想起来,李重夔被他派来护送自己,而他身边只剩个提着灯笼的宫人。
他要去那儿,是否安全?
萧定权猛地站起来,惊得顾逢恩一脸奇怪,“你又怎么了?”
“我要去找他。”
丢下这句话,萧定权头也不回的往外走,顾逢恩一路喊着追过来把一件大氅塞进手里,萧定权只来得及一点头就跑出了顾家。
“陛下要去哪儿?”没有方向的萧定权只能问李重夔。
“陛下说,随意走走。”李重夔显然也有些担心,不太确定的揣测到,“可能是沿着朱雀大街往前走了。”
车子拐过巷道,终于上了朱雀大道。
深夜的雪地里只有一行稀疏的脚印。
马车疾行,很快就到了尽头的永定门。
“这里守卫的头头,是从前肃王府的侍卫。”
守门的侍卫只知道来了客人,却似乎并不清楚萧睿鉴的身份,萧定权一路爬上城楼上值守的班房才看到帝王正坐在火盆前发呆,手里被塞了一个汤婆婆。
“爹爹?”
萧睿鉴听到了呼唤,慢慢转过头,看着他逐渐皱起眉头,脸上带着几分疑惑,缓缓地开口问道,
“嗯,你怎么来了?”
李重夔和侍卫们悄悄退到了外头,皇帝坐在凳子上烤火,似乎酒劲上来了有些迷糊,眼里泛着水光,慢慢说着话,脸上表情堪称迷蒙。
“爹爹,我……有些担心你。”
果然,萧定权话一出口,萧睿鉴就笑了。
萧定权心口一凉,却听萧睿鉴继续说道,“你倒是长大了,会关心人了。”
萧睿鉴朝他伸手,萧定权连忙握住,只觉得天子的手刚从汤婆婆上头拿下来,热得很,掌心带着些许薄汗,牵着他十分温暖。
天子将他拉到城门楼上,说,“你瞧瞧。”
萧定权向下看去,夜色深沉,没有万家灯火,唯有冷月寒星下,连绵至远方的屋檩,覆辙白雪,高高低低层叠成排,沿着朱雀大道至规整的宫门。
牵着萧定权的手将他拉到一旁,萧睿鉴带着人走到另一头,说,“看看。”
高大的城墙围着整个都城,墙头同道也落满了雪,中间的值守哨房里还亮着烛火,暖黄色的灯光从里头透出来,落下一片明亮的色彩。
天子仍旧是拽着他,一路走到城墙外面,期间也不说话,甚至也不停顿,步子迈的很大,直叫萧定权趔趄了一下,于是天子停下了脚步,笑眯眯看着他道,“阿宝今天已经是第三回了。”
萧定权一愣,又听他道,“果然还是小孩子。”
天子伸手拉住他一只手臂,带着他往前走,萧定权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又想起今夜出门就撞了个满怀。
“看吧。”萧睿鉴松开了他,十分高兴地张开手臂,“看到了么?”
萧睿鉴面朝外,那是入京的大道,外头是宽广的青石板路,两边的稻田收割完毕只有皑皑白雪。
“爹爹?”萧定权不太明白萧睿鉴的意思,小声叫了一句。
“阿宝,你这么小,现在还不能都给你。”萧睿鉴摸了摸他的头,“总要等你长大,不会摔跤了。”
“这是我们萧家的天下。”
“你我的家。”
萧定权怔怔看着感慨万千的天子,萧睿鉴却只是眺望远方,满脸自豪,“这是你我的先祖,披荆斩棘,洒了几代人热血打下来的江山……朕,会荡清朝野,而后,”萧睿鉴将脸转向他,清冷的月光照亮了天子严肃的表情,“你要扛起来。”
“陛下……”被天子的话语所感,萧定权亲不自禁喊了一声,“爹爹。”
“我知道你重感情,但是,与我们而言,天下就是家,为了这天下,我们谁人不能舍,谁人不可舍?”天子露出了一抹笑容,“阿宝,你已经长大了,要记住啊……”
“做不好亲王,大不了削为庶人,至多一人身死,可是做不好皇帝,山河破碎天下凋敝,往后千秋万代,你我都是罪人。”
“臣,谨记。”萧定权连忙抬手,却又听帝王道,
“抬起头来,我不喜欢你总是低着头,你现在是太子,往后是皇帝,要站在高处,看着万家……你抬起头来,看看你的家。”
萧定权顺着萧睿鉴的目光看过去,城郭内外,是连绵的地,是高矮起伏的房屋,是……他的家。
萧睿鉴毕竟喝了酒,说完几句话困意上头,在车上就靠着萧定权打起了瞌睡,太子也难得有机会挨得这么近,细细打量自己的父亲,当今天子。
酒醉的天子靠在他的肩膀上,低着头,鼻息可闻。而萧定权闻着酒气,心中却有种难言的激动,今晚的这些话,才是天子想对他说的么?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将天子深深城府都剖开给他看。
萧定权在车上,伸手抱着酒醉的天子,摇晃之中期盼着这份醉意能够再长些,也期盼着天色亮得再晚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