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番外(三)

银月穿云而过,“左尚棠”的脸暗了又亮。

俞眉远站在霍铮身后,满心疑惑地紧紧盯着来人。斯文清秀的脸庞,与她记忆中的左尚棠一般无二。她与左尚棠不过数面之缘,并无深交,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她大多都从长宁口中得知。

他是霍铮早年与其师行走江湖时从南疆狼群里带回的孤儿,父母不详,“左尚棠”这个名字还是鹿长天给取的。因着一番救命与养育之恩,左尚棠跟随霍铮多年,直至那年俞眉远诈死离京,霍铮毒发被送回云谷,左尚棠突然失踪。

长宁同她提过和左尚棠的相识。那时二人尚幼,霍铮初回兆京,身边只跟了个左尚棠,宫中不许外男进入,故他扮成太监混在宫里,因着霍铮的关系整日被长宁欺负,据长宁说那两年左尚棠一见她就头皮发麻,恨不得脚底抹油逃得越远越好。

后来霍铮身份确认,因着帝后的疼爱,左尚棠方得了自由进出宫的特许,挂了个小小的禁军统领之职,长宁才知自己被这人给骗了。

俞眉远至今仍清晰记得,长宁向她提及这些往事时的表情。

双目含水,两颊羞红,大安朝最尊贵的长宁长公主,和全天下的女子一样,在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满怀柔情。

她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但她知道,长宁自请前往南疆和亲之时,必是对这段感情已经绝望。

此前南疆苍羌只传来消息,说长宁已顺利抵达苍羌国都,与扶澜行了大婚之礼,扶澜帝对这位长公主甚是敬重,不止以后位待之,竟又在宫中为其修建了一座北望楼。此楼面朝兆京方向,按长宁在兆京时所居之殿修筑,以解其思乡之苦。

长宁也不负众人所望,不仅将带去金银铜器、锦绣布帛等散入苍羌,又授以大安风俗礼教文化,更将两国交境处的一座无属之城发展为两国交好往来的通商之地,令大安与苍羌互取所需,既安苍羌之心,又免大安后顾之忧。

两国交好,疆域稳固,长宁功不没。

短短两年时间,长宁长公主之名在南疆无人不敬。

这两年俞眉远断断续续收到长宁的消息,知道她在南疆地位极高,过得还算顺心,方慢慢安下心,可不曾想,这苍羌的君王扶澜竟生了张与左尚棠一模一样的脸庞,也不知长宁见到他时作何感想。

俞眉远正兀自沉思着,忽听前面那人开了口。

“没有左尚棠,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一个扶澜。”

他的腔调很特别,带着异域口音,听得她心一紧。

“那长宁呢?”她不关心别的,只记着长宁。

不管扶澜还是左尚棠,他既不远千里深夜到此,必是南疆有异,长宁……莫非有难?

“她很好,将来会更好。我今夜到访,是希望你们能看在长宁的份上,帮我们一个忙。”他说着伸出手,将怀中婴儿递上前去。

俞眉远的视线从霍铮肩头掠过,望向那孩子。

月色照着他的睡颜,白净的脸庞玉一般秀气,他眉目间有着长宁的影子,唇鼻却肖似眼前的“扶澜”。

“这是……”霍铮并未立时接过,只是皱了眉。

“长宁的孩子。他叫左一江。”

扶澜念出这个名字,目光随之落在孩子身上,眼中划过几分温柔,极为不舍。

“左一江?长宁和左尚棠的孩子?”俞眉远和霍铮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到诧异。

扶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拔开孩子额前软发,略笑了笑,却又即刻沉敛:“南疆将有大祸,这孩子若是留在苍羌怕会有难,请你们替我与长宁照看他,待南疆事了,我会亲自将他接回。”

“南疆大祸?可是其余十六部众起了反意?”霍铮想到前些日子收到的消息,蹙眉问道。

苍羌虽强盛,然若是其余诸部合力,便似群鹰分虎,这战难打。

扶澜点了下头,将孩子交到霍铮手中。

“这是狼王哨,留给他以证身份,来日若回苍羌,他便是苍羌新的狼王将军。”

扶澜取出一枚青哨塞进了襁褓间,又打量了孩子两眼,并没给霍铮和俞眉远问更多问题的时间,转身纵起。

“多谢二位。”

空中传来的声音还未落地,眼前人影已失。

“扶澜”不再。

……

身边多了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俞眉远提早进了母亲这一角色。

左一江尚幼,带起来费事,霍铮怕她累坏,便从镇上请回乳母帮着照顾,又找了个十五岁的大丫头来服侍俞眉远。

俞眉远的肚皮一天大过一天,身子越来越沉,夜里难寐,常常窝在霍铮怀里,半坐在床上眯神,一坐便是整宿。

肚子里的动静慢慢大起来,孩子的手掌脚掌在肚皮上能印出小小轮廓,霍铮趴在她肚子上一说话,这孩子就越发调皮起来,像在俞眉远肚里跳舞似的闹腾,精力旺盛得不行。

作为第一个即将在云谷山庄里出生的孩子,这个孩子从她怀孕起便倍受瞩目,到了快生产之前更是不得了,云谷里的人早都按捺不住开始往她这里送东西。

今天是两窝奶狗,明天送来一对藤球,后日又是个木摇篮……全是孩子的玩意。

霍铮更是趁着空暇在院里搭了秋千摇马之类的东西,只不过这些玩意儿还没轮着俞眉远肚子的娃娃,先被左一江玩了个遍。

转眼半年,左一江已会走路,满地撒欢。

随着身子渐沉,俞眉远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屋门外的大藤椅里做些简单的女红,有时缝些小衣小鞋,有时给霍铮打几根络子,消磨着时间。

“霍铮,过来。”

这几天她突发奇想,给他缝了个工具袋儿,把自己的名字给绣在了上头,今日完工就迫不及待想叫他挂上看看。

霍铮正带着左一江在院里玩新做好的傀儡人,没听到她的声音,俞眉远笑了笑,从旁边取了帕子站起。

一大一小两个人已经玩得满头大汗了。

才刚一站起,她却脸色一变,整个人僵直。

“阿远?”霍铮看到她起身,便一把扛起左一江,朝她跑去。

左一江在他肩头“咯咯”直笑。

“霍铮……我……”俞眉远脸皱起。

“怎么了?”霍铮察觉到不对劲,收了笑问道。

俞眉远抿抿唇,深吸了两口气,才道:“好像……要生了……”

霍铮脸色顿时变得比她还沉。

虽然早就准备好一切,杨如心也依他的要求呆在云谷候着,可事到临头还是叫人慌了手脚。

都说女人生产半只脚踩在鬼门关前,霍铮比俞眉远更加害怕。

……

俞眉远是头一胎,她又有先天不足,这一胎有些凶险。

从清早进屋开始,直至夜里烛火透亮,霍铮仍未听到动静,只能听到屋里俞眉远时不时发出的压抑痛呼,以及杨如心低声的叮嘱。

他守在外间,哪里都不敢去。

烛火轻晃,搅得他的心乱如麻。

“喂她两颗参丸,取我的针来,她体力不够,难以支撑,我要施针。”

里头传出杨如心冷静的吩咐,霍铮心悬到喉咙,再也按捺不住冲进了里间。

屋里一股血腥味道,地上散落着不少染血白布,床上的俞眉远已是脸白如纸,发湿粘于颊,霍铮心越发难安。

“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别在这添乱。”杨如心见到他不由喝斥道。

霍铮两步冲至床头,握了俞眉远的手。

“我留着陪她。”他低头看她。

俞眉远想给他表情,可已无多余精力。

“女人生产,你一个大男人进来不合适,快出去。”杨如心抹了把汗,又要赶人。

“我不在乎。”他摇头,手上却传来一阵疼。

俞眉远不知何时已反手握紧他的手,将指甲深深掐进了他手背。

她痛得无力出声,正想尽办法忍受着这样的痛。比起当日慈悲骨毒发,这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她还不能晕,必得清醒受着。

“随你吧。”杨如心也懒得再劝,反正这两人早都不忌世俗习惯。

她说着手中长针一扬,稳稳刺入俞眉远的穴道上。

“用力。”

随着这声疾喝,俞眉远手劲猛地加大,背往上弓起,整个人绷紧。

“阿远,我陪你,陪着你。”霍铮任她下死力地抓紧自己的手,只在她耳边一声声说着,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

烛泪厚积,幽夜漫漫,终被一声长啼打破。

“恭喜,是个女儿。”杨如心抱起了皱巴巴的婴儿,疲倦笑开。

“女儿……阿远,真是小梨儿。”霍铮喜极抱紧俞眉远。

俞眉远如水里捞出一般,全身汗湿,闻言只露了些微笑意便闭上眼。

这一生她从未如此累过,偏又甘之如饴。

天元三年冬,霍铮和俞眉远的独女出生,乳名小梨儿,大名霍锦骁。

同年,南疆部众合力反苍羌,战乱陡生,传闻之中骁勇善战的狼王将军护送扶澜王与长宁公主逃离时战死。世间只剩一个“扶澜”,再无“左尚棠”。

一战四年,扶澜得大安支援,终一统南疆十三部众,再回苍羌帝京。在这四年之间,长宁长公主随他征战沙场,与他并肩携手,立下赫赫威名,可就在回京那日,这位名满天下的长宁长公主进了北望楼后再没出现,从此失踪。

天元七年,小梨儿四岁,左一江五岁,俞眉远身边除了这两个娃娃之外,还多了一个孩子。

魏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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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记(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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