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苏寻乙双手撑在玻璃墙上滑跪在地,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积攒了十七年的委屈一股脑哭给已经不会再给任何回应的洛裴听。
一年半前他还在埋怨洛裴不理解自己,不爱惜身体,每次她打来的电话他都要犹豫好久才接起,接通后也惜字如金,甚至经常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烦躁冲她发脾气。
小时候每次挨打的时候他都怨洛裴,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连儿子都保护不了,她是母亲啊,书上不是说母亲都是最伟大的吗?为什么到了他这里,他反而要反过来保护她呢?他明明还那么小。
大一些,那晚在医院见到了从洛裴手腕上滴落到地板上的血污,他开始有意识地不回家。
再长大一些,发现埋怨也没用,他学会了对她不再抱有期待。
外公去世后,他受够了这一切,想要挣脱,于是学会用劳动力换取离开那座城市的底气。
半年前,他好不容易试着让自己学会宽容,学会忘记过去,学会不抱怨,学会去理解。
可是,她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
她怎么能在这个他终于敞开心扉尝试着接受新环境、接受新环境里所有人的时候离开呢?
在这之前,每次看到电视里有人因为悲伤过度而晕过去,苏寻乙都会嗤之以鼻。
但是今天,他也体验了一把哭到几近晕厥的感觉。
他想,他其实没有那么难过,他其实有些为洛裴感到开心。
她这一辈子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盼到了苦尽甘来,却染了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怪病,与其下半辈子在病痛的折磨下被关在病房里度过,不如现在就离开。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想要哭,想要借着这一点点悲伤呐喊。
他想,那就再发一次疯吧。
……
敦卜运气不太好,一路赶来遇到的全是红灯,又经历了一波塞车,因此尽管和苏寻乙是前后脚离开学校,也比苏寻乙足足晚了半个小时才到。
到的时候,苏寻乙已经趴在玻璃墙上痛哭了半个小时,谁劝都没用。
他拧了一瓶水,把苏寻乙拉起来,看着他红肿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帮他把鼻涕眼泪擦掉,“难受就哭吧,哭出来也好。”
苏寻乙瘪了瘪嘴,却没再哭了,他望着敦卜来的方向探了探头,“简书白来了吗?”
敦卜说:“我让唐老师瞒着他,等明天考完再让他过来。”
“哦,”苏寻乙耷拉下眉,神色黯然,“他们不让我进去,也不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
敦卜沉默,片刻后说:“他们也是为了你好,这病传染性很强,主治医生进去都要穿隔离服,你要进去的话我试试让他们给你一套隔离服。”
“算了,”苏寻乙摇头,“她应该也不想我看到她现在这副样子,毕竟她那么爱美。”
以前就算每天被打得鼻青脸肿,她都要化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出伤痕的妆才出门,更何况现在。
不然就不会不等他说话就闭上眼睛。
苏寻乙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句话里带着的怨愤,敦卜隐约感觉到了,但没等他说什么,就被眼前突然闯入的一群人打断了思绪。
……
……
眼前几十页密密麻麻的字拆开了重组,重组后又拆开,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要看很多遍,可却没有一个字能真正进入脑海。
苏寻乙越看越烦躁,干脆把这些条条框框扔到敦卜怀里,“你帮我看,我看不进去。”
就在两个小时前,敦卜从地上拉起哭得几近崩溃的苏寻乙,简透忽然带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出现在这个因为洛裴病故而人满为患的医院里。
简透的助理捧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上前一步,脸上挂着职业性微笑,“您好,苏先生,我们是洛老先生安排给洛氏……”
只听了个开头苏寻乙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后面的话他摆了摆手没让继续说下去,“改天吧,今天没时间,”说着转头问萝卜,“你知道我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在哪里吗?”
今天需要他做的事还有很多,遗产固然重要,但今天不是签这个遗嘱的时候。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需要找一个心绪平静的时候,以防什么时候突然就踩进坑里去了。
签合同、谈判这些事自己不擅长,还需要把简书白和何光一起叫上才行。
“昨天杨老夫人在这里陪了一晚上,杨老爷子和杨老夫人去4楼的贵宾室休息了,”一名身穿隔离服的医生说:“杨先生早上接了一个电,说是有突发急事需要处理,晚会就到。”
过道里吵吵嚷嚷,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进进出出,进行杀菌消毒。
病房里洛裴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只能看见一点点侧影,窗外烈日明艳,病房里虽然热闹,每个人脸上却萦绕着一层散不去的沉郁。
苏寻乙什么忙也帮不了,就连帮洛裴把散乱的发丝整理好都不行。
简透在听到苏寻乙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带着人等在等候区,一群人训练有素,就算现在没有任何事可做,也没有人交头接耳说话。
忙碌了十几分钟后,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玻璃墙变得不透光,房门也被关上,里面只有两名负责给洛裴梳洗的女护工。
房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被隔绝在一层玻璃罩里的洛裴被一起推了出来。
哪怕已经死了,医院还是不放心洛裴和外界的空气接触。
看着洛裴安详的面容,苏寻乙混乱的心底终于清晰地冒出了一个疑问,医院里一直不透露病因,难道这病是人为?
这个问题震了他一下,随即按捺下不舒服跟着病床上了车。
直到亲眼看着裹在雪白床单里的洛裴被推进了火化炉,医护人员告诉他3个小时后再过来,苏寻乙才跟着医院的车一起回到医院,紧接着进行了全身消毒。
经过大堂的时候,简透再次拦在了面前,“苏先生,我们谨遵洛女士的交代,必须让您在她死亡后的三个小时内把协议签了,否则这份遗产将永久作废。”
苏寻乙这时候才认真对上了简透的眼睛。
简书白的眼睛和简透的长得不像,脸颊轮廓没有那么锋利,只有鼻子和嘴唇有些相似。
但两人的影子又隐隐约约在和人谈论的时候有些重合,同样的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只要开口,内容永远直指核心。
鉴于法庭上了解到简透对简书白的所作所为,苏寻乙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敦卜接过合同协议翻了几页,随即面露难色,但他要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保持人师“学识渊博”的形象,愣是把合同翻完,然后喝了一口咖啡说:“我们这边需要确认一下合同的内容,失陪。”
不等简透点头,就拉着苏寻乙坐到了远处的空位上,把合同重新递回给苏寻乙,“第一份合同的104条,189条,206条你确认一下,第二份……”
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转头却发现这位学生一心只玩手机,并没有在听。
他登时就瞪起了眼睛,“尊师重道,你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吗?老师和你说话你就是这样敷衍的?”
苏寻乙把手机屏幕怼在他眼前,“我叫了一名律师,他就在附近,很快就能到。”
“……你叫了律师啊?”敦卜一顿,心里不爽,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这些我都懂,你的这位律师靠不靠谱啊?那边要是忙就不用麻烦他了。”
苏寻乙收回手机瞥了他一眼,“我和他认识一年多了,我……苏海强重审的案子就是他接手的,除了这个,他去年一年打赢了将近20场官司,在全国各地都有业务往来,除了普通的民事案件,还有多起刑事案件,你可以上网查一查,他叫何光。”
敦卜:“……”
空气莫名尴尬,敦卜刚开始还想着就算很多地方自己看不懂,但认真专研专研应该是没问题的,这小子小小年纪就要一个人处理这么大的事,自己做为他的老师,理应在学生最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哪知道他的援手才伸了一半,就被这“无助”的小兔崽子毫不留情地拍开。
而当事人对此毫无知觉。
过了几分钟,苏寻乙忽然站了起来,“他来了。”
“哦,”敦卜也站了起来,神情莫测地说:“和律师打交道你要小心,我刚刚跟你说的那些你要提出来,不过有我在他就算想耍什么心思也耍不起来。”
苏寻乙勾着嘴角笑了一下,“我知道了,谢谢。”
敦卜不自在地看向门口进来的男人,看着苏寻乙抱着合同迎向那个人,总有种自家儿子跑去认别人做爸爸的憋屈感。
……
何光出手果然不一样,苏寻乙完全不用操心什么,只见他哗哗翻动纸张,一页都不漏地浏览完,花去的时间也不过十分钟。
而萝卜翻完却用了将近半个小时。
明知道何光不会给自己挖坑,苏寻乙还是把萝卜提的那几点说了出来。
笔在指尖飞速转了一圈,何光脸上没有笑容,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苏寻乙提问的表现很赞赏……哪怕那几点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书面用语上的专业术语比较多,普通人看起来就会觉得哪哪都是问题。
以苏寻乙这性子,只要不是关乎简书白的事,他都是能躲就躲,虽然这是他外公留给他的遗产。
何光大概能够猜出来这是谁教苏寻乙问的,却不点破,而是夸他问得很好,又耐心把看起来不是很能理解清楚的地方都讲了一遍,敦卜在边上听着,不知不觉也问了好几个问题。
确认一切都没问题了,距离最后签订合同的时间只剩不到15分钟。
苏寻乙掐着时间把该签字的地方签字,该按手印的地方按手印。
最后握手阶段,苏寻乙看着简透,忽然说:“简叔叔你好,我是简书白的男朋友。”
被握着的手一顿,简透猝然抬眼看向一脸坦荡的苏寻乙。
苏寻乙继续说:“当时你和你前妻离婚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你应该会对我有些印象。”
简透第一眼见到苏寻乙的时候确实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了一会没想起来,就归咎于苏寻乙是洛元舟的外孙,祖孙两长得像很正常,就没有往深里想。
现在突然被告知他在去年的离婚法庭上出现过,简透想了一会就想起来了。
和贾贝蘅的离婚法庭他们没有选择公开,因此法庭上除了法官以及一些法院的工作人员,基本上没有多余的人。
简透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旁听席的男孩,那个人很奇怪,在室内还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他刚开始以为是贾贝蘅请来的记者,观察了一会发现那孩子只是坐在那里听,看得最多的还是简书白。
这场不公开的庭审多了一位观众,辩护的时候好像再好的借口说出来都不再流畅,以至于他最后直接失控。
愣神间,手里一空,小孩收回了手。
简透回神,开始回味刚刚这小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说完这两句话,小孩就和另外两人一起离开了,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对他的坦白会不会持有什么意见,就像邻里打招呼一样自然。
只有苏寻乙知道自己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一点也不随便,从和简透一起在这咖啡厅坐下的时候开始,他就在想怎么开口好一些。
简书白虽然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但他们毕竟是亲生父子,血缘牵绊是斩不断的。
以后不管简书白是接手简章的事务,还是把简章的股份卖掉,他都是要回去的。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有一天要过明路。
苏寻乙不想再经历洛裴这样的事,和洛裴重新联系上后,他一直想等她病号后就把他和简书白的事说了,结果等了一个多月,等来的却是洛裴含笑的最后一眼。
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上一秒还活着的人,下一秒是否还在。
那么就让他在今天把这件事公布出来吧。
瞬息之间想通了很多事情,就像当初瞬息之间想通要学着理解洛裴,接受杨启东一样。
走到门口,苏寻乙忽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半天没有动静的简透,“这事我会和书白说,他不喜欢你,没什么事你就不要找他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