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寻乙
刚过完年,年味还没散去,三三两两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的学生都有些恹恹,宽敞的校门口安静得只能听到各自的脚步声。
学校是全封闭式,明天开学,但学校要求必须今天到,晚上还要进行分班考。
耳机里的音乐突然停了下来,苏寻乙以为是手机没电了,还没来得及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刺耳的铃声就炸响在耳畔。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看着那串没有备注却烂熟于心的数字,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有些害怕接,但手却不听使唤地按下了接听键。
“妈,”他说。
耳机里响起女人似乎永远低微卑懦的说话声,“寻乙,你到学校了吗?”
苏寻乙下意识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想要拿根烟,手指却只摸到一个钱包。他这才想起,昨天通宵的时候烟已经全部抽完了,本来想着来学校经过小卖部的时候买一包,刚刚想着事竟给忘了。
“寻乙?”女人见他一直不说话,试探地叫了一声。
“嗯,”苏寻乙拖着行李箱转身向外走去,小卖部就在校门口右转100米处。
“你……”女人小心翼翼地说:“你身体怎么样?过年也没有等到你回来,我明天去学校看你好不好?我给你买了两套新衣服……”
苏寻乙心里涌上一股烦躁,回去?回去了然后呢?和她新组成的家庭继续争吵,然后以他的完败再次收场吗?为了不让她难过伤心,他已经连着退得连前方的路在哪里都不知道,她怎么还不放过他?
本以为离开了那个另人看一眼就恐惧得浑身颤抖的男人,他们便能从黑暗里解救出来,可是并没有。直到站在新家庭里,再一次次面对着她卑微可怜的哀求,他才逐渐意识到,原来自己要逃离的并不是那个动辄对他打骂的男人,而是她一次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只会跪在男人脚边边哭边哀求的懦弱。
有时候他会生出一种毁灭世界的报复欲,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不在他刚一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他?很多个为什么,甚至一度痛恨为什么自己就是鼓不起勇气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真的不想再听到这个听了十几年的声音,不想再看到她哀求的眼神,不想,什么都不想。
当初杨启东一句话让他来到这个远离家庭的城市,他心里甚至为此雀跃了一整个晚上,多好啊,他终于是孤身一人了。
可是,心里的内疚并没有因为远离而淡下去,反而时不时缠绕在他梦里,让他多次午夜惊醒后会怕得浑身发抖。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呢?
至今他都还能听到她滚下楼梯身下淌着血时那哀求的声音,“你去把高中念了好不好?”
耳机里女人小心翼翼唤他,“寻乙,你在听吗?我给你买了补品,现在天冷吃了可以预防感冒,你……”
苏寻乙回过神,不耐烦打断她,“我身康体健壮得跟只牛似的,十几年没生过大病,无重大病史,你可以去医院查我的病例本,可能有时候会断点骨头,但我已经习惯了,不觉得这是什么大病。所以,我的身体你就不用操心了。还有杨叔叔给的钱足够让我每天吃好喝好穿好用三年,衣服我自己买了,你还有其他事没?没事的话我挂了。”
来啊,既然让我不痛快,那就谁也别想痛快!
他专挑自己的痛处拎出来掷在地上亲自踩得稀巴烂,说完不等对方开口,直接把手机关机。
耳机还塞在耳朵里他也懒得摘,他呼出一口热气,看着这点热气在零下的温度里凝成一团白雾,等雾气消散干净,才动了快要冻僵的脚。
这座北方的大都市比过去十五年住的南方小破城冷太多了,出门之前他又在呢子外套外面罩了一件羽绒服,可这么一段路走过来,经北风一吹,风呼呼往围脖里面灌,指尖在口袋里捂出的那点温度很快就消散在风中。
他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加快了脚步。
学校里没有小卖部,只有食堂和超市,超市里杜绝售卖一切对青少年身体有害的物品,其中就包括香烟和酒。
老师们要是谁馋了,还得给学校打出校申请。
苏寻乙从十岁开始就养成了烟不离手的习惯,来到这后,每次学校放假,他都要从校外带好几包烟进去。
有时候几包烟带进去还没两天就分发完了,他就得趁着下晚自习那十来分钟时间跑出来。
这一来二回就和小卖部老板混熟了,也让学校老师都能照着他的脸画肖像了。
小卖部里坐着几个喝茶聊天的老师,他一走进去,那几个脑袋就齐齐转过来,其中一人把他叫住。
“苏寻乙你过来。”
苏寻乙叹了口气走过去,“敦主任。”
敦主任名叫敦卜,很特别的名字,人长得又高又瘦又白,苏寻乙站过去比他足足矮了一个头。高一的纪律都由他管,人送外号白骨精,但大多时候叫萝卜的比较多。
敦卜睨了他一眼,“你这头又是什么时候染的?”
“昨天,”苏寻乙把手捂在兜里。
敦卜站起来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把他出门时整理好的发型弄得乱七八糟,苏寻乙躲了一下没躲开,就懒得动了。
“小小年级不学好,你知道染发剂用多了对身体不好吗?你坐这把这茶喝了,”敦卜把热腾腾的茶给他。
苏寻乙无奈坐下,其他老师七嘴八舌聊着开学要准备的事,敦卜拉着他不让他走,“刚刚你杨叔叔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学校虽然周末管控比较严,只有月底才能自由出入,但你周末要是回家可以打份申请。回家去一趟吧,你妈妈还有杨……”他觑着苏寻乙的脸色,见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炸毛,才继续说:“他们很担心你。”
苏寻乙不答,本以为他让自己坐下要说的是什么要紧事,一听这话就彻底失去了耐心,那杯热腾腾的茶还没来得及抓进手里,就冷着脸站了起来,虽然他现在冷得发抖,亟需热茶把身子烫暖。
“敦主任您慢聊,我先回学校了。”
“我现在说这些你可能听不进去,以后总有你后悔的一天,”敦卜也跟着站了起来,强行把茶塞他手里,“把这喝了,瞧你冻得成什么样。”。
苏寻乙接了一口喝下去,同时让老板拿了一包烟,付好钱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敦卜还在后面喊,“你就算不回去也打个电话和家人好好沟通,以后再让我抓到你来这买烟,我就替你杨叔叔帮你管钱了!”
苏寻乙挥了挥手,“你又不是我老婆,管我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你要真做了你白骨精的称号也别想留着了。”
“嘿,你这小子!”敦卜追出两步,“说你还顶嘴了,你给我回来!”
门帘隔绝了身后的声音,走了一段距离,苏寻乙抬手抓了把乱糟糟的头发,放下手时看见兜里的烟,心里厌烦,突然把烟掷地上,踩了两脚,像是踩着那个炸怒的自己。
进到寝室,室友都还没来。
室内有暖气,他穿得厚,又爬了几层楼,一下就给蒸出一层薄汗。
手机开机后,叮叮响了两声。
只瞄了一眼,他下意识要把这两条未读信息删掉,手指点却怎么也点不下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屏着气轻轻点开短信。
两条短信是同一个人发来的,是那串熟悉的号码。
-寻乙,我给你寄了你喜欢吃的豆饼,应该这两天能到了,收到了你分一点给你同学,我买了很多。
-明天你们是不是要分班了?你选的是文科还是理科啊?
苏寻乙想了想,还是打下两个字发了过去。
-嗯,文。
对方的信息很快就发过来,应该是守在手机前一直在等他回复。
-文科也好,你外公当年的文章就写得很好……
开头那行字不加思索就钻进了他脑子里,后面还写了什么,他没点开。
他闭了闭眼,有些烦躁地把手机扔在床上,然后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放进衣柜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需要做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不然保准一点一个炸。
等东西都放好,宿舍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苏秦一看到他就蹦了过来。
“阿乙,你看到分班表了吗?”
苏寻乙推开他,略嫌弃道:“走开,这么冷的天你还能跑出一身汗。”
苏秦嘿嘿一笑,趁他不注意把脑门上的汗全蹭在他羊绒衫上,把外套随手扔在桌上,手里的两个大箱子啪啪砸在地上。
“我要不跑快点我妈能把我撵到宿舍里你信不信?”苏秦说,“别收拾了,你还能在这睡几天啊?明天就要搬去新班级了,宿舍肯定也要换,不然明天你又要收拾一遍,累不累啊。”
苏寻乙塞行李箱的手一顿,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刚刚塞进衣柜的衣服再一件一件塞回行李箱。
苏秦哈哈大笑,“笨死你算了,”他躺在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我箱子里有好多亲戚塞的各地特产和补品,你自己拿啊,别等我塞给你。”
“不吃,上学期末为帮你吃补品都要吃吐了,”苏寻乙放好行李箱。
苏秦没应,苏寻乙抬头看去,见他正塞着耳机看电视,应该是没听到。
“大苏二苏我想死你们了!”走廊上奔来一人,隔着老远就听到了他夸张的笑声。
门被狠狠撞开,苏寻乙敏捷地避开飞弹而来的拥抱。
“新年好啊!你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礼物,”王子坤随手丢掉行李箱,给两人手里分别塞了个由红绳拴着的金鼠。
他把苏秦的耳机拿了,“今年鼠年,我专门让我妈带我去寺里求来的,听说很灵的,我许的愿是希望我们能在分班考时取得理想成绩,最好能和你们分在一个班。”
苏秦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手里的金鼠,瞥了苏寻乙一眼,干笑道:“佛主要真能实现你的宏愿,我相信那一定是你买通了四大天门。”
王子坤凶神恶煞地压在他身上,“白痴,我要买通也得买通十八罗汉,买通四大天门有屁用。”
苏秦被搔得浑身痒痒肉都在叫嚣,“阿乙,你帮我把他拉开——死耗子你手摸哪呢!”
苏寻乙把红绳在手腕上比划了两下,鲜红的绳子映着白白一层皮下明显的青筋,还挺好看的,他也就没嫌弃,直接给戴上了。
那边两人停下打闹,一边感慨还是学校舒服,一边说着过年时家长拿他们的成绩和其他亲戚家的小孩比的事情。
“寻乙,”王子坤说:“你过年去哪玩……哎!你掐我干嘛!”
苏秦白着他,“你压着我肉了!”
王子坤低头一看,不由嘲笑道:“你怎么肥了这么多!你是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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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两个写错的地方,不影响大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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