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满足
这点差错就让他没有了,最后那一点画面。
“过年了,”蓝绍棋微微笑起来,“郡主殿下,新年顺遂啊。”
唐安南回头:“你的伤,我是有办法的,可别让她白白等了你这么多年?”
刑部的牢狱里关着瞿飞翮,他束起起的发髻规整,即使没有那层官袍,也仍然维持着往日的镇定。
蓝绍棋的四轮车到时,瞿飞翮搁下吃饭的筷子,隔着门,不觉得意外。他说:“元月天寒,唐安南派人打扫街道了吗?
蓝绍棋转动四轮车,肩头没有覆雪,道:“禁军自有安排。不用郡主去办事,郡主身子不好,有些事情郡主不必亲力亲为。”
“唐安南……确实聪明,如果不是明月公主去世,怕是这江山早就是她的天下了。”
“郡主根本无心江山。”
只有你们把这个看得最重。
瞿飞翮扶着双膝,平视着蓝绍棋。
他们都曾活在对方的阴影里,前半生,瞿飞翮是那把无名的刃;后半世,蓝绍棋是那块跌碎的玉。
薛卢说:“开春山上的雪化了,老师的冢位置不好,你看着给修一修吧。”
“你常居京城,”蓝绍棋道,“没去看看吗”
薛卢挺直的脊骨晾在背后的飞雪中,他如实说:“不敢去。”
确实不敢。
就像……唐安南至今不敢去看母亲是一样的。
牢房内寂静。
蓝绍棋垂下眼眸,似是微晒。他把攥在掌心里的白子放在桌上,在昏暗里,无声地推向瞿飞翮。“也对,无论是谁说的都对,老师都是无言面对的人。”
瞿飞翮注视着那枚棋子,在漫长的沉默里,似乎听见了菩提山的雨声:“郡主,跟你什么了?”
“你怎知她来见过我?”
“因为……郡主说过一次。”
“许多年前,”薛卢声音平静,“老师不以世家嫡庶成见看我,提拔我入仕。我读到了老师的策论,知道世间广阔,有种人叫作朝臣,他们疾走奔跑在青云各地,成为青云必不可少的看这世间最后一个臣。我那时心觉奇怪,因为沈希冉是臣,老师也是。等到太宗年间,我们为搜集老太监的罪证死了很多人,做官的,当吏的,这些人都是地方忠臣,基本死完了。”
这些事瞿飞翮想了太久,久到麻木,已经变成了铁石心肠,不会再在深夜失声痛哭。他那样敬重范兴朝,但是现实太残酷了。
在那场争斗之中死去的人不计其数,他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却因为这冰山一角感觉到麻木,心冷。
“这些人没冢,没坟,都死在轧斗里,被世家挥一挥衣袖,就抹得干干净净。”瞿飞翮眼眸中没有感情,“那场猎场进谏,是无数你没听过名字的人的希望,我们扳倒了老太监,可是老师没有继续。”
“你只看到了冰山一角死去的人,就已经感觉到心冷麻木了,那郡主呢?她这么多年来见到了那么多人,从她的母亲、父亲再到她的朋友,再到她以后的亲人,关于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死去。”
太皇太后因此存活,世家仍旧坚不可摧。萧远秋登基,瞿飞翮也曾想要辅佐他,但萧远秋根本担不起重任。
甚至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范兴朝到底在坚持什么?
瞿飞翮不明白,他站在了岔路口,不肯再追随范兴朝,这条路他看不到光芒。
“可是我跟着老师,我根本不知道老师在监制什么,反倒是郡主让人觉得他有些希望,可是郡主的坚持和思索,会让人觉得,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继续追随她走下去。”
“直到今天,”瞿飞翮抬起眼眸,“我也不认可老师的道路,没有人能在这场局里说服我,绍,你也没有。”
谁都没有。
蓝绍棋转过四轮车,向牢房外去。
瞿飞翮看着蓝绍棋的背影,说:“天生我瞿飞翮,命拿去,名随意。你我之间谁赢了,只是我败了而已。吾主生不逢时,败给唐安南,错的是时机,不是命。”
蓝绍棋的四轮车停下,他没有回头,仅仅侧了些脸,在阴影里一字一顿地说:“时也,命也,运也。郡主恰好占了这三样。”
她就是未来的女帝。
牢门“哐当”地关上,把他们彻底隔在明暗两面。
蓝绍棋沿着狭窄的通道推动四轮车,在临近大门时猛地呛咳起来。门口的灯光晦暗,蓝绍棋扶着把手,在喘息里逐渐看不清前方。
“先生。”
侧旁的狱卒惊呼起来。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所能也。
这话不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吗?
蓝绍棋的手指在空中怅然地虚握了一把,朝着前方,直直地栽了下去。
蓝绍棋醒时,屋内点着盏幽灯。
唐安南守在侧旁,轻声说:“乔歙就要回来了,你跟我说说话,且等一等。”
蓝绍棋望着垂帘,也轻声答道:“我让乔歙到菩提山,种棵菩提树等着我。”
唐安南垂着眼眸,酸涩逼在咫尺,仿佛再一眨眼,泪就要落下来。
“你辛苦了,我哥哥他们,真的劳烦你了。”
“冬日真长啊,”蓝绍棋惆怅地说:“我入都前,疑心能等到菩提山的花开。等等吧。”
“你等一等,”唐安南颓然地说,刹那间就沙哑了声音,“蓝绍棋,乔歙不能没有你,就像……”我不能没有延钰和濮墨一样。
蓝绍棋没回答,又咳了起来,这次血浸着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静了片刻,道:“青海的黄册推行多年,公祖宵是个好官,郡主,留下他,那是青海的爹娘。大帅敢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乌苏尽可归顺。只要别动太后,陆娉婷不会说什么的。郎京虽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他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寇修贤……”蓝绍棋呼吸加重,“寇修贤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与他,郡主,新皇不能没有谋臣,我走了,凭寇修贤的通透才学可辅佐你坐稳江山。”
蓝绍棋汗浸满身,像是发作了,连面色都在发白。他抬起手,抓住了唐安南的衣袖。
“这天下,”蓝绍棋几欲起身,在残喘中,双目微红,“要麻烦你了,要你来坐,新主还没醒,一切都不是时候……”
唐安南反握住蓝绍棋,在烛光里,缓声说:“我不是做皇帝的料。先前说的要当女帝,只是说说而已。我想要这个天下。”
“你是枭主,天下枭主。你当之无愧。”蓝绍棋坚定地说,“来日江山可让,但此刻,唯独你郡主殿下能坐,旧案昭雪,”他喘着息,喉咙破了,那清琅如玉的声音变得哑涩,言辞间还在仓促咳血,“郡主你是光明磊落。”
唐安南泪已先涌,她嘴唇翕动,一字都说不出来。
“待公子归、归,”蓝绍棋手指攥紧,“你再无忧患,我于半年前撰写文卷,各境衙门尽数囊括其中,对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见你拿去从此…”
蓝绍棋借着唐安南搀扶的力道,猛地呕出血来。那块块红迹浸在他的袖袍上,她连血也不再擦拭,勉强牵动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给你了。”
范兴朝卸下的那个担,寇修贤不敢接,蓝绍棋扛起来了。
他没有遵从于别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践行者。不论这世间要如何评价他,他都是骑驴而来的那个谪仙。
蓝绍棋清流之家,一辈子不入仕,他做到了;蓝绍棋要完成师愿,他也做到了。他赤条条地来到世间,碎了也无妨,除了乔歙,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点遇见她——”
蓝绍棋望向窗,那里挂着至今没有丢掉的重彩,他疲惫地笑,挪动戴着红线的手。
“啊——”
蓝绍棋终于说不出话来,唐安南握住他的手:“我欠她一条命,还给你便是了,先给你再活下去的机会吧。”
乔歙策马奔驰在大雪里,她背着琴,冲破围栏,在禁军的嘘声里滚下马背。
乔歙歙来扶他,她推开乔歙歙,从雪中爬起身,目光穿过长长的廊,看见尽头的灯灭掉了。乔歙走几步,又被台阶绊倒,她跌在这里,忽然间肩臂抖动,仰头看着大雪,在大笑中泪流满面。
“为什么,捉弄我……作践我,”乔歙哭声难抑,“我都受了啊,郡主”
何苦再这样对他。
乔歙抬起手臂,扯掉了背上的琴。
乔歙歙迈步相拦,急声道:“乔歙…”
但是为时已晚,乔歙陡然抬高琴,朝着台阶砸了下去。那被她爱惜了一辈子的琴,发出“嗡”的断弦声,接着琴身迸裂,断成两半跌在雪间。
风雪遮蔽了乔歙的双眼,她落拓的发飞在空中,随着琴断,心也死了。
“这世间既没有蓝绍棋,”乔歙缓缓闭眼,像是嘲讽这荒唐的安排,“便死了乔歙。”
乔歙歙追着乔歙,在大雪里问:“你去哪里?郡主……”
乔歙不作答,他在转身时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剑,朝着来路踉跄而行。
“站住。”
唐安南扶着虚弱的身体出来,乔歙歙过来扶着她:“郡主……”
郗欢过来:“郡主,你做了什么?”
唐安南扶着他:“我说了乔歙,我欠你一条命……他伤的太重了,这辈子太苦了,我给他机会,我也给你机会,带他走吧,你们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便一辈子浪迹天涯也可以。这个江山我坐得住,我一定会在这里守着。”
乔歙回头,唐安南点头,“谢谢你之前不离不弃的保护,带他走吧。”
乔歙进去,抱起他来,他太憔悴了,可是还活着,她已经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