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苍白光点 第一章 乞活

来火星的第127天，沙尘暴终于停了。

赵盘拭去镜头上的暗红色浮尘，第一次在夜空中看到地球，那是黑幕上的一个苍白光点，又是阳光中的一粒微尘。

他刚出生的儿子，他至死不渝的妻子，他思念的慈爱父母，他认识的、听过的每一个人，还有澎湃的海洋、雄伟的高山、亿万万飞禽走兽的生灵，都依附在这微尘之上。

他沮丧、哀伤地伸出手，想抚摸，又不敢“碰触”那光点。

那里，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66分钟之前，他抛锚在盖尔陨石坑里，装填了钚—238的核电池发生了故障，巧合的是备用的太阳能板也坏了，火星探矿车失去了动力，变成一坨废铁。

摆弄了半小时，确认自己无法维修，赵盘选择了将自身的维生电池接入矿车控制台，用车载无线电向基地同伴和地球总部求救。

海拔5500米的伊奥利亚山下，这辆白色火星探矿车，就像只瘫死的蚂蚁一样渺小无助。

61公里外的基地毫无回应，倒是一亿三千万公里之外的地球总部，克服了通讯延迟，在54分钟之后发来了回应。

只有一句话，24个字节：“没有救援预案！祝你好运。”

赵盘愕然，原来基地队长马丁的警告是真的！

“不要独自外出，不要逞英雄，出了事没人会救你，地球上每天都在死人，你们不值钱！”

赵盘默念着这句话，突然愤怒起来。

“骗子！都他妈是骗子！说好的工作20年就光荣退休呢？说好的火星基地保障齐全呢？说好的以后会被接回地球获得合法身份呢？你们捐献协议上写得天花乱坠，在火星上居然什么都没有！”

他在无线电中怒吼，他挥拳猛砸矿车的操控台，破坏着属于捷恩斯（Genesis）太空探索的公司财产，宣泄着内心的愤恨，直到智能辅助系统发出警示：“损坏，电量不足！”

他观察左眼仪表盘数据：时间19：47分，温度-71℃，气压828帕斯卡，今天已经接受辐射剂量1.28mSv(毫希沃特），维生电池剩余电量已不足20%，右手轻微受损。

他低头看看自己，双臂双腿是镂空的碳纤维增强塑料骨架，躯干和四肢覆盖着防辐射金属蒙皮，胸腔心脏位置是他的“意识核”，周围塞着维生电池，腹部是动力系统总成，中枢传感器装在头颅，头盔保护着摄像头和万用接口。

他才想起自己已不是人，只是一个不肯死去的灵魂，借助脑机互联技术苟延残喘的意识体。

赵盘赶紧拔下数据线，逃命一般钻出驾驶室，跌跌撞撞爬向附近的山丘，沿途的黄色砾石、铁青裸矿、赤红沙尘被他扒拉得簌簌滑落。

火星的重力仅有地球的三分之一，他这副合金与塑料组成的躯体才相当于20千克的重量，没太费力就爬上了山顶。

借着星光，他勉强看到两条履带印，从山丘后面延伸到黑暗中，那是基地的方向。

他坐在山顶，粗略估算了一下情况，内心充满了绝望。

维生电池满电状态，可以支持正常工作24小时或行走100公里，现在仅剩19%的电量，靠自己走回去已绝无可能。

“终究还是难逃一死吗？儿子才出生4个月，我从未抱过他，妻子一个人抚育孩子，已经没有了工作和收入，我死了她娘俩如何活下去？还有那一屁股的外债啊……”

赵盘阴郁回想着，1年前妻子刚刚怀孕，全家沉浸在喜悦之中，他却查出了绝症。

短短一个月，治疗费就掏空了父母的积蓄，他掉光了头发，这不争气的身体却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

直到他的老同学鞠东伟出现，塞给他一份Genesis公司的遗体秘密捐献协议。

脱离肉体的灵魂，依靠机械躯体活着，捷恩斯公司将这些人称之为“再生人”。他们不需要吃喝拉撒，拥有自主意识，是完美的太空宇航和星球探索的先驱者。

鞠东伟就在这家跨国公司工作，负责火星基地的“先驱者招募计划”。

当时，这个从小玩到大的胖子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赵盘签了字就能保命，而且每个月还可以领到10万的薪水，干满20年就能赚到2400万！

“我签！”

赵盘用虚弱且颤抖的右手签了字，对于那些风险提示，他看都没看一眼，他没得选……

签字之后，鞠东伟才告诉他，公司的再生人改造是挑人的，通常都是有一技之长的精英，赵盘的条件不太够，需要给公司高层行贿。

再加上祖国禁止这项科研技术应用在人体，他们公司也担着风险，所以费用有点小贵。

“打了折的，90万！不能再低了，洋鬼子不好糊弄。”

鞠东伟倒是并没有让赵盘掏现金，而是拿出了一张借条：“我知道你现在比较困难，我帮你垫上这笔钱，但你在火星第一年的工资都要交给我。”

那时，赵盘感动得热泪盈眶，孱弱的双臂紧紧搂住鞠东伟的肩膀。

赵盘只是签了几个字，拖着病体残躯办了个旅游签证，就飞到赤道附近的一个小岛，把自己卖给了这个自称致力于探索宇宙起源的国际大公司。

等他7个月后醒来，才发现自己已身处火星基地了。

一艘货运飞船将近两百个“意识核”立方体送到了这里。

基地队长马丁激活了赵盘的意识核，用3D打印机给他制造了这幅机械躯体，并在胸口贴上了M175的矿工编号。

心存感激，家有牵挂，赵盘几乎是基地里最卖力的矿工。

他本以为在火星工作一年就能还清外债，以后能让妻子过上好日子，可现在才干了4个月啊……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矿工编号，M175下面有个计数牌，上面常亮着红色数字“127”。

这是他在火星工作的时长，127天，按照捐献协议上的20个地球年算，当这个计数器蹦到7000，就是他们准备回家的日子。

想到这些，赵盘仿佛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再抬头看一看星空，找到那颗白亮的地球，不甘心的他又跑回矿车里。

他想起了鞠东伟，如果请他帮忙联络一下公司高层，说不定能托关系走后门，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哪怕是多花一些钱呢……”

他寻思着，在地球上的时候不想死，好不容易逃过了一次，现在更不想死在这火星上。

重新将车载无线电连上维生电池，他再一次发送出求救坐标，附带留言：“呼叫鞠东伟，兄弟，救命！”

这一次求救，又耗费了他2%的电量，而且维持无线电待机随时接收信息，每分每秒也在消耗着所剩不多的能源。

他倚在驾驶座上，焦急却安静地等待，在他周围是真空一般的安静。

不，是死一般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