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忌
且说当日谭香心中莫名惶惶,而蔡述始终没有出现在绣楼。倒是杨大娘等过来留饭,谭香笑着推辞了。
她和苏甜依依不舍别过。苏甜给她折了只金色纸鹤,拿出个羊脂玉印鉴,在翅膀上敲了个圆圆的“甜”字。
谭香走了老远,回头见那扇窗户里,有条樱桃红帕子还在那儿招啊招。
她心里老大不忍。但送出去的女儿,真是覆水难收。
蔡府里还派了车送她回去。到了闹市,谭香惦记着杨大娘送的模子,想采买些月饼馅料。
赶车的蔡府老仆道:“娘子悠着点,我在这等您。”
谭香笑呵呵道:“老人家你回府里去吧。要让你等着,我怕逛不尽兴。”
老仆只得由她。谭香往熟悉食肆里去。眼看中秋临近,铺子里备好了各式饼子和馅料小包。
谭香现在算阔气人。捡那些名字顺眼的买,再挑了三盒成品。伙计替她装好了,她左右手拎着出来。
她满眼里是琳琅的货品,满鼻子喷香小吃味,混在花花绿绿人潮里,听着吆喝拌嘴声,真是如鱼得水,暂时忘了宫廷里糟心事。
谁知天公不作美,四面乌云起,惊雷炸开响。谭香跟着人群撒腿跑了一阵子,再听几声惊魂动魄的雷电,潇潇急雨,从天而降。
谭翔心说坏了,原来她已离开了买卖街,正站在座衙门后门口。
她心疼那些才买下食品。再一看,石狮子旁站得两个笔直的,俱都是锦衣卫。
她一喜,对个锦衣卫道:“大哥,我在你们衙门里有熟人,能否容我进去躲躲雨?”
那锦衣卫看她有些脸熟,一时却想不起来,问:“你认识哪个?”
谭香自然不好说宝翔,便说:“我认识金文文,还有小飞……”
另一锦衣卫道:“你莫不是金爷嫁在宛平的从妹吧?金爷原说你明儿来……”
谭香嘿嘿笑,把一包饼递给了那锦衣卫道:“兄弟们先吃着。这雷飞得和阎王巡视一般,你们可得当心啊。”
那锦衣卫接过饼来:“嗨,白叫嫂子破钞。你穿过岳飞祠,再往前走两进院子,过个月牙门,金爷他们便在那儿。”
谭香应下。她头回进了锦衣卫衙门的岳飞祠,看岳飞像大义凛然,身材魁梧,心想这肯定是个能吃的主儿。
盘中无有贡品。她寻思是宝翔离得久了,此处人无心张罗。
她又拆开一盒饼,放入贡盘里说:“岳老爷请尽情享用。小女子孝敬您,这个新鲜。如有灵在,保佑我夫妻团聚。”
她寻思说书里的岳飞有儿子有娘,但有没有老婆?有儿子,那该有老婆。快中秋了,小祠堂只放他老人家一尊,多冷清。
雨水响彻回廊,谭香见屋子角堆着几件蓑衣并斗笠,想不如先借来一用。
既然小飞已回京。雨正大着,何不去趁机去瞧瞧他们?
她将馅料藏在祠堂桌幔下,瞅瞅手里只剩下一盒饼子,后悔怎不多买点。她披上蓑衣,顺着指引,果然走到一座议事厅。
一眼见到山羊胡的金文文慢条斯理说话,小飞垂头靠在几案一角。
察觉有人来,众人登时默然,全都警惕瞧着她。
金文浮起丝笑容说:“你这是……?”
谭香扯开自己那身滴水“盔甲”道:“是我。外头雷太大,我来避避,请大伙儿吃饼!”
小飞见了她,站直道:“谭大姐?”
金文文咳嗽,将盒子捧住道:“多谢苏娘子。”
金文文摸了胡须,那班兄弟一声不响四散退出。也有客气的,对谭香点头而已。
金文文低声说:“苏娘子不知道。王爷已被圈禁在府,锦衣卫眼看由旁人来管了。在下不是多嘴,可娘子现是宫内瞩目一号人物,来此闲逛怕会有人说闲话。”
谭香道:“我……引人瞩目?不至于吧。”
小飞打开了盒盖,拿了一个饼咬几口,笑道:“我都忘了京里饼是这个味儿。可惜苏大人在南方。老大去次南边,啥都没捞着……万岁不信他操纵变乱,但又听信人言——提防着他。今儿众人商议对策。偏偏他那边座椅凑巧坏了。不怪大伙丧气,难道真‘时运不济’?”
谭香差不多听懂了意思,心中重叹口气。宝翔若被困住,她能帮多少忙?
只是他座椅坏了,她现在便可出手。她和大白总是朋友。知恩图报,理所当然。
她问:“坏了哪?我瞧瞧。”
小飞指给她看。谭香摸了,笑道:“坏了一点,可以用。小飞你说错啦!不是‘时运不济’,而是功夫不到。这木匠投机取巧,选料不纯。宝翔是个手脚重的。坏了是早晚事儿。我权当个修补匠,替他弥缝弥缝……你有刀子么?”
小飞毫不犹豫解了腰刀给她,问:“面对堂堂锦衣卫,哪个木匠敢偷工啊?”
“小飞,你别说锦衣卫啦,皇宫里都有以次充好的。包括先帝爷的龙椅也有些小木料拼接,据说当时报价是五万两。我问万岁真假,万岁说那是真的先帝遗物。不过先帝胸怀天下,大概不在意的。好在万岁是懂行的。他们倒是打死都不敢啦。”
谭香削切刮拍,那椅子松动处,终于恢复了原状。
谭香满意喘口气,道:“别坐下,现在还虚着。待我去找找宫内破旧桌椅,有空再来换一块木头。既然宝翔在家,换哪位来坐这把交椅?”
金文文拿个饼嗅嗅,说:“……是玫瑰馅的。圣旨下了:由廖严廖制台兼任。”
谭香哑然失笑说:“是他呀?咱转来转去,转不出去了。”
金文文诧异道:“苏娘子,莫非说,你连廖严都认识?”
谭香抹了把汗说:“金老哥,玫瑰馅你不爱吃留给我吧。伙计说里头还有芝麻的。廖严就是‘老爷’吧,我童年见过他。那时节我和苏韧在杭州住,‘老爷’就住在隔壁,苏韧拜了他学写字,算是个真正开蒙师傅哩。此事苏韧不见得喜欢叫人知。你们知道行了,毕竟咱家苏韧做官也没靠着他。”
金文文依然品了玫瑰馅的皮,不动声色说:“我听婳婳说过昔年事,却原来你俩在杭邂逅婳婳时……廖严已驻足杭州了。所以人家……向来是未雨绸缪,棋高一着。然苏韧和廖严……居然还有师徒之前情……”
谭香接过小飞递过来饼,掰开大嚼道:“嗯,所以大家不必沮丧!我们都认识的廖严来接手,说明万岁不想让旁人再入圈。万岁他老人家深谋远虑,怎可能不用宝翔?即便宝翔不来,你们还不是锦衣卫了?拿着俸禄,办着差使,都是天子脚下臣。天道这么能转悠,兴许哪天又转回去了。”
雨水滴沥中,金文文和小飞对视了一眼。
小飞插叉手,高兴说:“多谢大姐。蒙你亲来一趟点拨,我听懂了。”
谭香心说:嘿嘿,兄弟你想多了,我真是路过来避雷的。
她转个话题说:“金老哥,话说才那雷也太大了……我的爹呀,我以前在杭州时也听过好大雷。可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多少人都不在了。”
金文文说:“帝京每逢此时节,常风雨大作,木落草衰。想起西湖的故人——不免惘然。”
谭香正要说话,突然有人闯入,对金文文急道:“……劈到了!劈到了?”
“不忙。劈到了什么?”
那人道:“雷劈到太庙,把太庙龙柱劈坏了一半。”
“还有此等事?”金文文山羊胡子一抖。
谭香同觉得稀奇,然而她觉得太庙之高尚,和她这人实在没大干系。见雨已停,她还想早些回家。
小飞替她雇了辆车,帮她把包裹搬上车。
赶车的等谭香上车,才说:“小娘子,今儿咱得套远路。太庙让雷劈了,前后路让东厂的人封了。”
谭香说:“套就套呗,我多给些辛苦费!大叔,你们外头赶车的消息可真灵通。”
赶车大叔得意道:“咱天子脚下城里赶轮子的人,不能吹是假的!有活儿的时候听客人说,没活儿时候听哥儿们说,横竖没有我们不晓得的。”
谭香道:“嗯,我是外乡人。这雷劈太庙的事儿从前有不?”
赶车大叔抖着肩背上雨水说:“我生出来头一遭呗。这老天爷不爽,多早晚都得劈啊。奸臣贼子骗得了万岁,瞒不过天。说来说去因果报应还是有的。哪门子里做事不上道,一定走下坡!”
谭香笑道:“照大叔你说,那雷为啥不直接把不上道的劈死呢?”
大叔翻白眼:“劈死了还有啥故事呢?非得作天作地,逼得退无可退了。彼时他们的故事算说得尽了,看戏的都厌弃了,老天爷再出手——岂不是皆大欢喜嘛?”
谭香乐不可支。怅然地想自己若平日没事能多雇几趟帝京里的车,该有多少生趣?
她到了家中,匆匆吃了饭,拿那些馅料配着模子,强给苏密系了条布围裙,试做月饼。也不知是分寸没掌握好,还是她和下人们心太急,合家忙活到月上中天,才出炉了一大盘半糊的月饼,
帮手的难免几分失望,苏密皱了皱鼻子。
只有谭香兴冲冲手捞了吃,笑道:“一回生,二回熟。这模样囫囵,但吃起来甜甜的,你们都试试。”
新来的丫鬟还不敢动手,三嫂顺子等晓得谭香脾气,便不推辞。
大伙将信将疑的吃了,笑逐颜开。果然味道过得去。谭香说:“三嫂,替我将剩下材料点检好,明儿我带进宫去。”
三嫂尚未开言,苏密提醒道:“娘,宫有宫规。外头食物带进去横竖让人挑嘴。不如你到御膳房去取些。”
三嫂夸奖说:“少爷真似老爷,天生冰雪聪明。先能把这个想到了。”
谭香将苏密嫌弃的渣块吃了说:“那班人都是阎王殿小鬼,算盘多!对了,万岁许既然许我顾问‘六尚’事儿了,我先去问问尚食。只需带上模具就成了。”
她这人不含糊,次日到了宫中,便去找尚食的太监,说自己打算在东宫做中秋月饼,请襄助原料。
尚食的人正想如何巴结上谭香,有这机会,自然殷勤。本来节前,宫里各处都要制“团圆饼”。今年按例采买了不少,花样繁多。有甜的咸的,玫瑰藤萝桂花的,核桃仁青红丝,蜂蜜芝麻枣泥莲蓉。御厨里给谭香准备了一个担子,层层叠装好。
谭香展颜道:“多谢各位大师傅成全,就怕我做出来不中看也不中吃。我还能请出哪尊老法师么,让我和太子都跟着学学。”
御膳房的人都道:“哈,那还得请出咱高老爷来。他姓高——是位‘糕’中圣手。”
“‘高老爷’在哪儿?”
管尚食的太监正色道:“娘子何等忙人,尔等不许玩笑!说起来你们手艺实不如高老爷,可高公公早退了,因万岁从小爱吃他老做酥饼,分派他在西暖阁里看守木器。待我领娘子去找他,他肯不肯另是一说。”
谭香跟着那太监往乾清宫去。因皇帝在清修,如今也没什么嫔妃承宠,所以只有几个白发老宫监坐在日晕里。
转眼到西暖阁,尚食的指给谭香看那高老爷。这老太监正在搔痒,唾液歪在嘴角,指甲里有不少黑泥。
谭老爹交往朋友不以貌取人。谭香也见过不少邋遢的江湖神人。她暗想:这才是宫廷藩篱里的神人。我信!
她赶紧给高老爷磕头,取出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三件手工随身礼:牙签,耳勺,篦子,如数奉给高老爷。
高老爷没说收不收,对那尚食的大太监说:“你这猴头久没来了。我有话要问……”
谭香想人家聊着,她得先避开。她眼睛一亮,进了那间房,里头全是陈年木器家私,堆在那儿积灰。
谭香惦记着锦衣卫衙门那把椅子,便不顾灰尘,钻来爬去,想找块合适的木头。
但里面的东西,即便是旧物,都是精工细作,严丝合缝。一时找不见能补别人的料。她看来摸去,入了神,居然忘记了来意。
还是高老爷进来,弯腰说:“你呀,看得懂啊?”
“看不懂。但看着喜欢。高老爷,您收下我做的礼么?”
高老爷摇头:“啧啧,不怎么看得上眼。但我有只蝈蝈要过冬,原来的笼子破了……你瞧,它要个一样大笼子过冬——宽敞。你得了功夫做个给我?你要答应,那我去。”
谭香赶紧报过破笼子,擦了鬓发上灰:“成!多谢高老爷!”
等下午高老爷来到,谭香早和宫人们把馅料面粉摆整齐了。
宝宝摩拳擦掌,求谭香等先捏一个面团给他玩。苏密因不想再洗手,坐在板凳上看宝宝闹腾。
高老爷油水合面,一气呵成。合完面说:“好了,你们做吧。”
谭香诧异:“高老爷,您这算教好了?”
高老爷说:“正是啊。你见我合面了,这第一步最难。还有就是拌馅儿掺油打模烘培,人人都会。”
谭香说:“那糖放多少,油足到几分,火候怎么样?您老不把关,咱们能成么?”
高老爷说:“教徒弟点到为止。全教给你了,你看似学会实不懂真谛。你不是头回用这模子吧,万事凭心罢了——滋味差都是你自己的。”
谭香想:您是艺高人胆大。我……那面都合了,只能马上做。
她招呼宝宝,苏密,和着孩子们道道工序做,弄得满头大汗。宝宝笑得合不拢嘴,苏密在出模子的饼上,还按了手指印。
高老爷端坐一旁说:“皇子长这么大了。要从前爱吃藤花饼那位娘娘在跟前,不知多喜欢呢!”
等他们忙完了,孩子满手满脸面粉糖馅。苏密微微气喘,宝宝舔了手。
高老爷道:“上火得我去看着。你们别去御膳房了。教会徒弟打师傅,做师傅的总得留个底。”
谭香自己挑担,送高老爷出去。门口自有御膳房的人帮手。谭香问:“饼今儿还送来?公公们替我装在食盒里。”
那两个太监笑道:“娘子不知道:宫里专有团圆饼木盒,年年是苏州东山做好了上贡的。咱们替你选好的来。”
谭香想:苏韧千里差人送来盆牛脯,虽然变了味,但心意金贵。自己和孩子们做的月饼,想给苏韧尝尝。可是隔着太远,等派人送过去都早过了中秋了。
她这么寻思着,打发宫人帮孩子洗澡。小孩子玩得尽兴,容易累,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谭香等着御膳房送饼,便独自坐在外头。拿出高老爷给她的蝈蝈笼子,琢磨着做法。
过了好久,夜都深了,却见柳夏挑着担来了。谭香问:“怎么派你?”
柳夏说:“我替梅干爹到御膳房去吩咐话。正好想来见你,所以自告奋勇把月饼给你带来。”
谭香拍手说:“有劳你。你留着,请你吃饼。呃,你有何事要告诉我?”
柳夏坐从果盘里抓了只橘子抛,说:“告诉你啊,那天廖严大人进宫,我跟随侧近。听到他有提起‘苏韧’二字,且不止一次。”
谭香抓过橘子说:“提他怎么了?”
柳夏笑道:“我没听清楚,语气上像是好话呢。”
谭香呵呵说:“没听清楚还来告诉我。不知我正为他悬心着?”
柳夏说:“还有个消息报知你,你心里有个准备:几天之内,皇子要回蔡府,为了‘避忌’。”
“为啥避忌啊?”
柳夏一股脑喝了谭香给他冲的蜜水,用纤细手指理头发,说:“昨儿打雷,嫂子总知道吧?太庙打坏事可把万岁恼了,招钦天监人推算。钦天监的头儿在御前说:此是天灾,亦是预警。明年立春前若不避忌,于国家恐有不测。反正我听不来那些玄乎的,只记住一句‘龙行虚位’。帝京里统共那么几条龙。万岁和范公公商议着得把龙的位置换换,以避灾祸,横竖就是明年小半年。然后传了那蔡某人……蔡述说既然是避忌,建议宝宝暂回蔡家。蔡又说:万岁在宫外的潜邸修缮将毕,道家用品一应俱全,万岁可移驾其中继续清修。宜暂令东厂封锁那区域,再将宫墙凿开,营造夹城,潜邸与宫中连为一体。”
谭香掐指说:“呀,‘避忌’实在是麻烦。宝翔不也是条龙?他被紧闭在府里,岂不是……?”
柳夏笑得挺狡黠,说:“嫂子算到他,万岁哪会忘了他。他这次圈禁,像是被我们那熟人——沈凝参了一本。我可没资格去看奏折,还是今儿偷听到万岁和范公公说的。他们因沈凝向万岁保举过我,知我心向着沈。我以为沈凝看不惯宝翔,可是呢,沈凝在奏折里其实提到了一件事,连万岁都佩服他敢于说出来……”
谭香打开食盒,正要捡出炉的月饼给柳夏吃,听到这里,挑眉道:“噫,他说了什么?”
柳夏说:“沈凝说:万岁固然应惩戒锦衣卫,处罚唐王失职。但宝翔的父王老唐王并无大过失。既已经平反,为何还将骸骨抛在江南,不能陪葬先帝山陵?他此去祭陵,深感先帝死后那什么……对了,是‘天枝萧条’。”
谭香吓了一跳,慌忙中把月饼搁桌上:“爹啊,沈大哥这个都说?不过,他说得没错吧。”
柳夏轻锤她胳膊,示意不要再讲。
谭香捧起裙子上月饼:“弄脏了,给你换一个。”
柳夏忙道:“不用不用,可以吃。反正万岁和范公公这么议论,万岁说:此事朕早想办,亏沈凝提醒。宝翔可去杭州把灵柩护送回京,重新安葬。但他已引起物议。再出京应由东厂护送,且找个忠忱大臣陪同,以免再生事端。之后如何——我没听见了。嫂子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回去啦!”
谭香点头,目送着他出去。她在灯下尝了尝月饼,自觉得味美。再想起柳夏所提的“避忌”,认定是真事儿,兀自感叹。
她将给孩子们吃的,及给宫人们吃的饼分成两处,单留出一盒食盒盖上刻着月下双蝶影的。想可惜他夫妻是凡间种子,非“龙”非“凤”。哪怕老天再变幻,钦天监再怎么算,他们都轮不上挪动的。
自从东宫出事之后,葛大娘便犯了心悸之症。每日吃了人参汤,面目浮肿未退。因此谭香晚上请她别处安置,自己睡到葛大娘炕上,以便看顾宝宝。这一夜,谭香再未独享月饼。她将那月下双蝶盒搬到枕旁,浮想联翩。正要睡不睡之间,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她赶紧从炕上起来,远处的太监宫女都匍匐在地。昏暗一盏宫灯,提灯的老者正是范忠。一个着道士衣的人,拽着灯影健步而来,不是皇帝是哪个?
谭香想,这不是破天荒的事儿么?她忙着下跪。皇帝经过她身边,轻声道:“平身吧。”
谭香不敢马上起来,长跪着看皇帝走到了宝宝的窗前,才跟了过去。
皇帝俯身端详熟睡中的宝宝,仿佛陷入了沉思。
谭香望了眼范忠。范忠垂着眼皮,始终没有看这里。
此时,皇帝低声对谭香说:“这孩子生得清奇。既不似朕,也不像蔡家人。他襁褓失恃(shi),朕亦未尝训育。然他天然一副无愁之样,不知是否他之福气。”
谭香说:“身为太子,自然是有福之人。”
皇帝一哂,道:“有没有福,看自己造化,旁人帮不了太多。朕许久未见他,夜来突然思念。想来骨肉相连,非外力可淡。”
谭香这才发现,皇帝的鼻尖出汗,似有乏力。
她将皇帝延请到桌椅旁歇歇。皇帝掏出帕子抹去汗水,眼光落在那个食盒上,道:“谭香睡觉还要吃夜宵,难怪不苗条。”
谭香道:“回万岁,这是月饼,我请了高老爷,不,高公公来指点的。”
皇帝道:“他一定不肯白来,你答应了他什么?”
谭香从炕边扒拉那旧蝈蝈大笼子,道:“答应他做这个。”
皇帝笑了说:“没想到朕当年做的笼子,高老儿用到今天。这物件看似简单,做好了不易。你枕边那食盒,岂不是做月饼时堵物思人,念着你丈夫?朕是极知团圆夜不得团圆之辛苦的。东厂有事要下江南,朕让他们替你捎了此物?此去水路几十站,常人得走两个月,东厂快船日夜不停,行程短了一半还多。虽是过了中秋不好食了,想必苏韧会心满意足。过几日,宝宝暂回蔡府,你呢,自然回你自己家去。”
谭香在暗灯下与皇帝对面絮语,见皇帝亲切,一时胆大,居然说出了真心话:“万岁,若是太子要‘避忌’,在蔡府自有人照应。那我离开几个月成不?比起捎上物件,我娘儿俩去会亲岂不更好?妾身斗胆,望万岁成全!”
皇帝未曾开口,范忠已道:“娘子无见识,胡说!何来‘避忌’?至尊驾前,务必慎言。”
皇帝伸出一手,止住范忠,说:“无妨。宫里消息跑得块。过几日人人都会说‘避忌’。不错,因天象卜辞,太子乃至亲王理应避忌。但朕呢,‘忌’倒是有的,‘避’则无处可避。有人让朕去潜邸,可那是甚么好去处?朕当年若想当皇帝……不会在潜邸过了那么些年。后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朕还是老实呆在乾清宫,看这天象闹到几时,应到谁人头上吧。你才说去南京……盒子经得起颠簸风浪,人却经不得,更不要说小孩子家了。既然你那么想去一趟,朕不拦着。你一个人带几个仆役买舟南下去罢。你将儿子寄养在京,万不可蹉跎了学业。”
谭香咬了唇,才说:“万岁,我只一个儿子,怎放心给别人养?”
皇帝起身,道:“孩子放哪不是养?宫中子女鲜少由亲身父母养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没听过?”
谭香还要说,范忠凑近她道:“娘子,莫吵醒皇子。你考虑两天,再做决断。”
谭香看懂范忠手势,只得跪送皇帝。
她想了半夜,皇命不可违。她既思念苏韧,又舍不得苏密。如此两难,含着几分不由自主的委屈,连睡着都是不甘心的。
到了天亮,谭香和葛大娘说昨夜万岁来探视宝宝,提到要搬移之事。
葛大娘听说回蔡府,释然道:“阿弥陀佛,好歹能到府里去。望菩萨保佑我趁机把病养好。不瞒你,我是心病——在这儿怕的。”
谭香勉强笑道:“唔,大娘该好好调治。你把细软收拾了,届时好走得了。”
葛大娘拉了她手道:“我是该收拾收拾。不过府里应有尽有。主人是个强人,哪个敢半点不服?”
果然,次日圣旨宣下,道是东宫年久失修,须加修缮。宝宝移居外家,太子礼仪不废。蔡府派车轿把人接走。谭香带着苏密,直接去了沈凝的府里。
谭香考虑停当,让沈娘子陆氏来照管苏密——是最合适的安排。况且沈凝每次去宝宝那儿授课,正可带着苏密。真可谓两全其美。
路上,她买了一本新出的“行路天下掌中宝’,随意翻看,心中按捺不住激动之情。
他们到了沈家,通报进去,便有仆妇们抬着两顶肩舆来接。谭香左顾右看,觉得沈府自从沈老爷离开后,少些大富大贵的谱儿,多了几分清华之气。
陆氏在“菰(gu)芦秋色”院门口迎候。她罩了件织银鹤纹比甲,在秋风中风致楚楚。
她和谭香彼此见了礼。谭香送上一盒自制月饼并一只花梨木匣子。陆氏回赠苏密一对金魁星,给谭香两匹蜀锦。
陆氏携手谭香进去。只见几个媳妇拿着银质喷嘴壶浇花。那圃里开着的,是三三两两的□□。
谭香笑道:“少奶奶,我知你喜欢素净。但这些黄朵看着单薄,好不好养?”
陆氏微笑:“这是古书上说‘真菊’。比起外头重瓣多色的,妾身还是喜欢这‘九华’。现还不是时节。再过一个月,满圃金花,清香萦园。”
她那俏丽的大丫鬟插嘴:“我们奶奶闺字‘白华’,正应了这花儿。”
谭香使劲闻了闻,没觉出怎么香。这时,廊上那只五彩鹦鹉扑腾翅膀,叫道“相公平安,奶奶保重”。
苏密说:“嗳,我记得这鸟从前不这么叫的?”
那大丫鬟过来,从青玉碗里舀出一勺粳(jing)米,喂了鹦鹉吃,道:“这油嘴学话最快。今早上听了爷和奶奶说,便叫上了。”
陆氏吩咐大丫鬟领苏密,自己陪谭香坐下说:“嫂子来得不巧,相公恰好去了杨掌院家,众人为他饯行摆了宴席。”
“践行?他要走?”谭香惊得嘴都合不拢。
陆氏说:“昨儿圣旨下来,让相公为特使,东厂护送,明日会同唐王宝翔,共去浙江为老唐王移灵。此事已轰动九城,履霜社自然要为相公送别。妾以为相公之官位资历,尚轮不到他去。但恐怕是此事因为他发起,万岁才要肯定他忠贞直言的义举。虽来回得走好久,但是一桩功德,相公极愿意,妾自然赞成。”
那大丫鬟抢白道:“那是个苦差。人家爹死了,让咱们爷陪着。爷身子骨弱,天气变凉……唯一指望是皇上看重爷,回来给爷升官。”
陆氏道:“偏她多嘴。相公在京里呕心沥血,不如去江南散个心。况且我家里大管家都跟了去。那老爷子处事周到,必是能照顾好的。”
谭香一肚子话无从讲,奇怪这所谓“避忌”,反而能把南辕北辙的人拢到了一块。
她只能说:“杭州是个好地方。有那么多人帮衬,沈大哥错不了。况且唐王宝……是个义气人,一定会感恩戴德。”
陆氏抿嘴,向谭香敬茶道:“朝中为臣,化干戈为玉帛,乃是上策。虽他和管家去了,妾忙些……是自家甘愿。”
话音刚落,陆氏陡然蹙眉,用手按了按比甲的中心。谭香站起来,讶然道:“你不舒服么?”
那大丫鬟忙过来,陆氏摆手道:“不妨事。”
谭香眸子转动:“……你是害喜了?”
大丫鬟说:“尚未请过太医,这几日奶奶时有不爽。我让她告诉爷,赶紧请太医来,她非要等爷走了再说。”
陆氏脸泛红:“还未有个准,何必惊动大家?”
大丫鬟锤了她肩,说:“明儿爷走了,无论如何得请大夫看。不然舅老爷和家老太太到了,我没法交代。”
谭香问:“你们家老太太不是在家么?”
陆氏喝了茶,胃中稍微平复,柔声说:“她说得是我娘家人。我哥是蔡文献公门生,丁忧过后,一直没有能补上合适官职,所以这几年和老娘乡居。不久前得了风声,他要上京活动个位置,所以定了月底入京。带上我娘嫂子孩儿还有我姨娘们庶出的弟妹,为了给他们安顿好,我少不得早劳心些。”
谭香一想,那人家是真忙。自己身子轻人口少的,怎么向人身子重家口多的托付?何况沈凝要离京了。苏密常须去蔡府上下学,又如何再麻烦人家?
如此一来,谭香算盘落了空。她心事重重,抱着苏密回了家。
谁知三嫂正等在门口,回禀说:“太太,我男人同船老大见面商议买舟事宜去了。”
谭香纳闷说:“见鬼,我没告诉你们我有这打算啊?”
三嫂说:“蔡府女管家杨大娘刚来过,说太太大约是要奉旨南下与老爷见面。他们替咱们找好可靠的船家,送了旅途所需什物,还备好少爷寄养在府里的房间。此事告诉了府里的姑娘,姑娘听说少爷去同她作伴,欢喜不尽。”
谭香心中本来憋着股恶气,到此发作,冷笑道:“嗯,他们真是大贤大能,未卜先知啊。”
她转念一想,如今需要人照管苏密,且不能耽误孩子读书。仿佛蔡府里是算准了,她就得走他们这条路。
可若把苏密放进蔡府,自己能放心?已进去了一个女孩,再送进去一个男孩?若自己见到了苏韧,说孩子都在蔡家,苏韧和自己就安心花好月圆了?
她一时踌躇,想要上次蔡府,探探杨大娘甚至蔡述本人的口气。可车到了蔡府那条胡同口,谭香终究改了主意。
她自觉:以自己的斤两,尚不足以掂量蔡述。自家的事情,岂容他人左右?而真要大家放心,本是有答案的,只是她不忍面对。
她让赶车的转去紫禁城,横下心,将那本掌中宝丢入了护城河。
她请求进宫,自然够格。她再去东宫,打点了自己和苏密的东西。再到乾清宫,她只求见范忠。
范忠见到她,仿佛出乎意外。谭香奉上那个蝶影的月饼盒子,坚定说:“范公公,我想妥啦。我留在帝京——尽我的本分。这盒东西托你们代送我相公。”
范忠只给了一句话:“你这就对了!”
谭香心中凄楚,疑惑怎么就对了?为了孩子抛开男人,为了皇家不顾小家?她眼眶里含泪,经过西暖阁,恰走到看门的高老爷面前。
高老爷说:“蝈蝈等着你过冬啊……”
谭香忍住泪答应说:“好。”
高老爷看她站在原地,缓缓道:“那天我没让你去看火候。火热到几分,不是随你心意来,得看着灶神爷心意。他多早晚想让你知道,你便会明白啦。”
谭香点头,快步出了紫禁城。
金梧桐冷,红蓼花寒,肃杀秋风里,从北到南,天下人都过了中秋佳节。
及到重阳节都过了。忽有一天,东厂的人找到了苏韧。
东厂来人四五十岁,未知品阶,黑衣黑帽,神情肃穆。他交给苏韧那个月饼盒,说是尊夫人托与,奉旨送来南京。
苏韧打开食盒,食盒内有四格,仅有一只月饼。另外三格,一格装着只金纸鹤,上面印着‘甜’字章。一格装着张粗略临摹的花鸟图,写了苏密两个字。
最后一格内是张竹片,上面写着拙朴如学童的字,竟是一首直白如初学的诗。
“无日不思君,
最是月圆时。
吾是千年草,
郎是万年松。
可怜生两地,
蝴蝶送相思。”
“蝴蝶”的“蝶”字笔画不对,好在可认出来。苏韧瞬间莞尔。他认得谭香笔迹,想能做出这诗,阿香是费了洪荒之力。
他回忆中秋夜自己是如何消磨?只记得当日下雨,蜡烛心长焰短。他写了一堆公文,到半夜醒来,帐中半晦半明。
这些日子,安庆府已另派了知府。在南京的他,已知蔡述得势,廖严代掌锦衣卫。知道太子暂回蔡府,也知沈凝提议御弟改葬,同宝翔去浙省迁徙遗骨……
而苏韧心中,还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消息。谭香这一礼物,当然使他欣慰。
他留心帘后东厂那人还站着,便恭敬问道:“阁下尚有何教训?”
那人说:“万岁口谕:待您看完了家书,再请您接旨。”
苏韧一惊,整肃衣冠,跪下领旨。
那人取出一轴彩绫,交给苏韧道:“万岁有口谕:苏韧自己看。”
“臣苏韧接旨。”
苏韧双手接过,沉着地展开,那是一卷织有祥云升龙的圣旨,他默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政之艰,非贤勿乂(yi),赏罚之威,利出于己……应天府尹苏韧,器识淹通,风鉴明秀……今贼灭乱平,民心安定……外有直臣举荐,内有贤妻襄助……宜调任回朝,参佐中枢……着苏韧速结府内庶务,于正月赶赴阙下……钦此!”
苏韧的手有丝颤抖。他再看了一遍,明白理解得不差,才磕头道:“臣谢万岁天恩。”
旨意上说正月里陛见……意味着明年他即可在京任职?然一个人动,关乎着一群人的命运。自己能被皇帝想起来,除了谭香,“直臣”是谁?沈凝……还是另有其人?苏韧在欣喜之余,不免忐忑。一切来得太快也太顺利。从苏韧心底,似预感到些微的不祥。
南京的秋光似外莹澈,给苏韧官服镀上了一层金色。
他感念谭香的心意,略觉温暖。眼见那新的光芒盖过了阴影,他终于压下心头的疑惑。
(本章完毕。预知后事,请看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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