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小的仓皇中去应门,却见山门间灯火忽明忽暗,站着个挑担少年。他边上,还有位怀抱婴儿,浑身裹素的小娘子。少年说,他正侍奉主母远行,遭遇暴雨,人生地不熟,求小的慈悲为怀,借给他们一处禅房。那时,天下大乱,盗贼并起,小的哪敢随便发善心呢?正犹豫着呢,少年递上只金戒指……小的倒不是为了贪图那点钱,只觉得半夜三更,总不好把人硬推出去,就应承下来,带着他们去了师傅生前住的那排屋。那少年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仆从,手脚飞快,不出一刻,就安顿好屋子,点上灯。那素衣娘子这才放下婴儿,揭开包头巾,朝小的瞥了一眼。她不看则矣,这一看,阿弥陀佛呀,竟把小的魂都看丢了。小的眼浅,平生再没见过比她韵致的美妇人。少年直催促小的离开,小的唯唯诺诺,只不舍得把眼离开那娘子须臾。素衣娘子倒是没注意小的,她匆忙俯身到担中,取出了只红木小箱子。箱子古旧,留着道缝,并没锁严。只听几声婴儿的啼哭。小的以为是炕上那个婴儿,可炕上的孩子,正闭目熟睡……原来,那小娘子从箱子里抱出另外一个稍大的婴儿。她将两个婴孩放在并排,端详他俩,愁容满面。小的顿时心软,一个劲替她念观音。当时她那幅面庞,真犹如观音法座前的莲花,小的永生不忘。不瞒您说,初次在鸳鸯胡同见到您,不知为什么,小的忽然觉得:您的脸型口鼻,都有些肖似那一位呢……”
苏韧的心跟着旧事起伏。牛大兴这种市侩之徒,往往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但是……他娘淹死的时候,太湖底不正是有她的宝贝家当——某只旧红木箱子吗?他发现牛大兴的鼠目死死盯着他脸,便马上显示出不感兴趣的样子,耸肩说:“完了?牛老,对不住,天色不早,我家里还等着。容我下回再听您的故事吧……”
牛大兴赶忙攥住他,唾沫飞溅说:“苏大人,天地良心,那不是故事。千真万确,是小的亲眼所见的。小的夫妇从未对外人透露过。您若问小的老婆那段事,回答肯定差不离。小的得罪了大人们,死到临头,总不能把当年秘事都白白带进棺材……”
苏韧晃动了一下火把。大狱内益发黑,益发静。他和牛大兴,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票人。可是牢房陈旧墙壁上,他们的影子却胶不离漆,密不可分。
苏韧专心听着不太成条理的唠叨陈述。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是属于牛大兴的,可重叠的幕布里,那古寺松影,仿佛绝艳的女子,鬼鬼祟祟的仆人,呼之欲出。一切都黑了,全静了。他眼中只有牛大兴不断开阖的嘴皮,耳中只有牛大兴颤抖着的嗓音。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破庙里的一幕幕人间活戏……虽然静,他听到了,虽然黑,他也看到了……
当夜,牛大兴夫妇收留了那对男女主仆。到了天蒙蒙亮,那边厢房里婴儿啼哭,就把牛大兴吵醒了。他回想借宿小娘子的颜色,不由得心猿意马。直到牛嫂拿金戒指敲他的门牙,他才意犹未尽,收了意淫。牛嫂眉飞色舞说:“老牛,这可是是足金的!要是每天都有人拿着金子来借宿,我俩倒也不用下山辛苦谋生了。”
牛大兴跟老婆感叹:“……要是每天都能对着那么美如天仙的女子,世上哪还有和尚呢?”
牛嫂不乐意道:“她美如天仙?是你这个秃驴没见识过。脸色煞白,一看就是少气血要短命。下巴还尖,十足克夫相!我觉得这女人好蹊跷。年轻主妇带着个十七八岁千伶百俐书童赶路?这女人看似娴淑,举止间倒有种行首名妓的媚气。八成是她携带家私,跟着小伙子私奔!”
牛大兴不以为然说:“长得妩媚,全是烟花女子?那书童并不像与主母有什么不干净。私奔又没什么大不了。但哪里有带着两个奶娃娃跟人私奔的?”
牛嫂翻身,寻思道:“说到娃娃,还有一重怪。有个专卖娃娃的牙婆,和我挺投机。我算看过不少婴孩了。我瞅那女人的两个娃娃,相差最多七八个月,都能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他夫妇俩个躺在一起瞎揣测,正想找个因头再去观察那对主仆,书童自己找来了,寒暄几句,说是主母想要烧些米粥,还代表主母,给了牛嫂几两银子饭钱。牛嫂觉得留住他们有利可图,也顾不得摸人家底细,欢天喜地忙活去了。
牛大兴使劲端详书童,问东问西。少年脸上没半点胡须,说话带着姑娘气。不过他回答甚为巧妙,只说是家主在远方做事,小公子出生后,主母非要与丈夫团聚不可,急于南下。
牛大兴缠着他走到厢房,看那娘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又不时用指头触摸另一婴儿的额头。
那娘子低声问:“秋实,粥做了吗?”
秋实答话,毕恭毕敬,依着门口,垂手而立。
白天看那娘子,更觉娇妍。可惜她眉心深锁,楚楚可怜。
她对牛大兴略点头,始终也没开口跟他搭话。
等到牛嫂送来熬好的粥,牛大兴拉着秋实到院中,问:“两个孩儿,都是你主母的孩子?”
秋实望着满庭落花,冷淡说:“师傅虽说还俗了,但请别多管闲事。有些事不该你知道,还是不要问为妙。”
牛大兴碰了满鼻子灰,正扫兴。秋实又给他一锭银子,正色道:“我家主母两月前早产,生下了公子。这些天她旅途劳顿,精神不济。你这庙幽雅,不如再借给我们一段日子静养。只是,我家主母有些来头。你夫妻不要随便向人透露我们在这里落脚,免得惹来杀生之祸。”
牛大兴腿一软。飞来横财,果然没什么好事。他夫妇嘴上把门就是了,何必提到“杀身”呢。
在庙中坐吃山空,他盘算未来,绞尽脑汁,想到坑蒙拐骗,小偷小摸,就没胆想到“杀”字。
他忙说:“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泄漏夫人行踪。”
其实,这所山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牛大兴每次去最近的县城,都要来回走一天。不过……这对主仆住下后,囤积的粮食只够半月了。
晚上,牛大兴又跟老婆合计。牛嫂道:“这女人里边衣服,全是最上等蚕丝。她腕上翡翠镯子,绿汪汪不掺一点杂色。连孩子襁褓都是织锦缎改制的。只不知道她把来时带的那口红木箱子藏在哪里了……我没找着。我看,其中少不了值钱的东西。”
牛大兴想到秋实略带威胁的话语,把口水咽下喉咙,关照牛嫂说:“你可别打草惊蛇,吓走他们,断了财路。”
牛嫂点头说:“咱们一定要稳住他们。他们留越长时间,咱们越多好处。秋实那小子,肯定在帝京城长住,满口京腔。女人倒是有南方口音,只是她说话太少,见了我都装羞。”
如此这般,牛大兴夫妻就和秋实主仆在破庙中一同居住下来。秋实不时甩给牛大兴夫妇一些财物,牛大兴夫妇也乐得为他们烧水做饭。半个月观察下来,秋实始终恪守仆人本分,和主母毫无暧昧。那娘子虽然愁眉不展,足不出户。但她性情和顺,从不生事,也不在牛大兴夫妇面前,拿出富家少妇的架子。牛大兴夫妇虽都不是正经人,但与那对主仆熟悉下来,倒是也说几句心里话。牛嫂到底是个年轻女人,从前在妓院里,也是耍惯了嘴皮的。她常溜到那娘子房中谈天,顺便玩耍那两个婴孩。
比较之下,牛嫂更喜欢小一点的那个婴儿。那婴儿常笑,夜里也少哭。
牛嫂还跟牛大兴说,那个稍大婴儿,足弓不弯。民间人说,平足的孩子,是做不得苦力的。
牛大兴虽不能常和美人对坐,却能闻到牛嫂沾回来的特殊衣香。他从未闻过这种馨香,让牛嫂打听。那娘子只说是旁人送给她丈夫的。她的旧衣都染了那香,如今已不用了。
牛嫂一边帮牛大兴剪脚趾甲,一边跟他说:“她提到丈夫,眼圈都红了。问她,又不肯说。那两个孩子,相差不到十个月,是她自己说漏了的。但看她对两个孩子的亲热,倒是都像她亲生的。”
若是说能从那娘子嘴里探听一二消息。秋实简直就是没嘴的葫芦。除了侍奉主母时,他永远沉默。偶尔,牛大兴会碰见他在后院捕蛇玩,又曾遇到他在佛堂翻看经书。虽然秋实长相文弱而平常,始终不脱姑娘气。但牛大兴每次看到少年眺望寒山的双眼,总感到冬日临近。
那娘子除了照顾孩子,夜间也常吹笛。牛大兴不愿听。他想起当年逃荒,被父母丢到山里出家的辛酸事。有时,他们还听到那娘子哽咽说话,秋实格外冷静,会安慰几句。
半个月过去后,牛大兴不得不下山去购买食物。他到了县内,只听人们暗地议论皇帝的淫行奇事,还有京城来办事的人散播说:“现今只有唐王府还没事,因为唐王妃是皇后的妹妹。其他的王爷,都是生不如死。可靠消息,上个月,皇上又把两名王爷放笼子里面饿死了。皇上虽对兄弟叔侄那样,却宠爱纵容诸位公主姐妹。各位公主,有借机折磨变心丈夫的,还有趁机折磨死情敌的……”
牛大兴在山脚下发现了平日不曾遇到的陌生面孔。他推测是帝京城受迫害人的亲戚家人,流亡到此处的。他庆幸自家寺庙隐秘,这些人不能轻易找来行乞。
他回到山寺时,天已半黑。秋实正在山门石阶旁,烧草丛中的蛇蛋。他问了牛大兴山下新闻,没置评。只是兴趣勃勃盯着那火光,问:“牛大哥,你怎么没孩子?”
牛嫂从前染过花柳病,不慎传给下山开荤的和尚牛大兴。他心中隐痛,只好嘴硬:“我们吃饭都不容易,还要后代做什么?连帝王家都那般,可见血缘不可靠,还是钱可靠。”
秋实听了一愣:“钱自然万能,但要是能有个后……就更好了。”
他从火里拨出个蛇蛋,丢在草丛里。不向寺内走,反而往山下去。
那天晚上,那娘子又吹哀怨的笛曲,害得牛大兴怎么也睡不好。他曾给妓院画点春宫,当作嫖账。可形势今非昔比,皇帝带头荒淫后,民间倒是偃旗息鼓了。到处都萧条,路有饿死骨。若是那娘子他们离开了,他和老婆生计困难,过冬都难。
这时,他听到一阵嘤嘤哭声,走到树后偷看,是那娘子正在烧纸钱。
寺庙里存有大量废弃的黄纸抄卷。那娘子问牛嫂讨了好多,原来是废物利用。
她不停拭泪,泪水如断线珍珠。
牛大兴听她念念有词:“妹妹,又是你生日了。……去年你生日,我们奏曲作诗,怎想到最后会这样骨肉分离?……孩子还好……我只要一息尚存,就会照顾好他的……”
牛大兴正打算去劝说她几句,却见秋实出现在对面。
月色里,秋实望着那娘子的背影,好像沉思许久。
他终于呼唤娘子,语气欢欣:“夫人,京城有最新的消息来了!”
那娘子收住泪,忙问原由。秋实附耳,对她说了不少悄悄话。那娘子脸色由阴转晴,眼神闪烁,激动得脸色绯红,说:“真是这样吗?谢天谢地,我的祈祷灵验了。他什么时候来接我呢?”
秋实观察她脸色的变化,低声说:“明早夫人等在附近山坳……,就是夫人前日送花环的地方。他一定会来的。夫人带着两公子下山不宜,我留在寺庙里,看守孩子和箱子,等待你们派出的人手接应。夫人,我知道您对箱子很不放心,可是我从小就是主子的奴才……还要怀疑吗?箱子在哪里,我们先放入担子里……”
那娘子垂头,温柔说:“秋实,我们正在逃亡,那箱子里就是我全部身家了。我之所以小心,是怕露财,让人起意,而不是堤防你。郎君对我说:你是忠心耿耿的侍从。我也相信你。好吧,我告诉你……”她的声音逐渐不可闻,但语调依旧柔婉。
牛大兴躲在枝叶里,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秋实并没说实话,但是……他连忙回到屋里,把所见所闻告诉了牛嫂。牛嫂说:“听上去,是那女的男人,已知道他们下落,就要来找他们了。秋实这种小孩子,能在咱们夫妻眼皮底下,玩什么花招?我们明日就跟住那个小子!要是他敢偷财宝逃走,我们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
他二人一夜都不敢睡,天亮的时候,那娘子果然不见了。秋实独自在夫人房内看书,两个婴儿都躺在床上。牛大兴夫妻装作吵架,牛嫂气得嚷嚷回娘家,牛大兴装作追打老婆。两个人,受在寺庙附近高地的灌木林里。到了日上正午,并没见什么人进寺,却见秋实左顾右盼,抱着一个婴孩,向后山走去。
牛大兴夫妇猫腰跟踪。亏得他们在这片山林熟悉,才没被发现。秋实一直走到悬崖边的梅林里,才停下。他吹了声口哨,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的出现了:“那女人我们已经抓到了。孩子呢?”
秋实把襁褓放下,冷冷说:“这就是。”
牛嫂抓了下牛大兴。牛大兴屏息,知道大事不妙。他们就是不敢出头,只能当龟。
那几个人飞快看了眼孩子:“是这个吗?我们都没见过这孽种,你不会耍花招吧?”
秋实冷笑:“荒山野岭,哪能再找个孩子来?要不是我昨日下山向你们透露秘密,你们根本弄不到那个女人。更别说孩子了。你们不要违约,要如数给我三百两。山庙的和尚,得到我的好处,已经先期躲藏起来了。若是你们杀了我,你们女主人的剂量,不几日就会在帝京城暴露。虽然流言蜚语奈何不了她,但为千夫所指的滋味,对女人也不好受吧。”
为首的人说:“你多心了。我家女主子爱憎分明,她关照,只要把那贱女人逼疯,把这孽种活埋,她就出了心口恶气,满意了。你这条不全的狗命,谁会稀罕?”几个人大笑。
秋实再不看孩子,就转身走开。牛大兴用肘子推下老婆,示意她跟上秋实。
几个男人,在地上刨了个坑,把孩子捧起来瞧瞧。婴儿已醒了,睁着清亮眼眸,并未啼哭。
一个男人说:“好个玉孩儿。长大了,跟他娘一样,能勾引人心。”
另一个淫笑道:“男孩儿,哪能有他娘那身子,那风情呢?想必此刻在那边,小子们正享受呢……”
“他还是不要长大好,眼看他娘受罪。他娘经过了这几天,是个彻头彻尾的贱妇了……”
牛大兴满头是汗,动也不敢动。他透过草根,看男人们将襁褓丢进了土坑,草草填土后撤离。
他虽然长期是寺庙里的人,也经过世故,多少知道了大概。听上去,在山寺里的那娘子,可能是失去了丈夫的保护,躲避着丈夫的正妻。秋实也许是其丈夫认为可靠的仆人,却为了钱出卖了她。那位正妻……居然比牛大兴都要恶毒,也不知道什么身份……?
但……明明有两个孩子。是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孩子,被遗忘了吗?
他一阵心痛,又很胆怯。等到山林里只有风声,他才扑上去用手扒开了土。
可能因为被活埋的是不到一周岁的娃娃,那些人并不用心压土。
牛大兴喃喃说:“孩子?孩子?”这时,他听到一声孩子的喘息。
孩子的脸,从土里露出来。他脸色有些青紫,嘴唇发白。牛大兴用手把婴儿口鼻脸面上的黄土抠清楚,还对他嘴里吹了好些气。他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只想着今生在菩萨面前干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救活那美丽如莲的青年女子的孩子,也许可以在地狱里减轻罪孽……
阳光普照,林间野鹿鸣叫,幼鹿和鸣。婴儿张开眼睛,使劲喘气,拳头在牛大兴的手里蠕动。
牛大兴回到寺庙,牛嫂告诉他秋实背着一个包袱,抱着另一个孩子,匆匆离去。
“秋实那小子,实在发狠了。我看他将许多珠宝放入了包袱,又带上了那个稍大的孩子走了。”
牛大兴百思不得其解。秋实还很年轻,而且,他对那孩子的至亲做了那么残忍的背叛,为何还要带上那个孩子呢?他不是那个少年。永不会知道答案。牛大兴不知道该拿怀里的孩子怎么办。
他救活他,是一时冲动。他们夫妻,即将闯荡红尘,这孩子跟着他们,只能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做恶人,毫不可耻。但世界上,多一个恶人,有什么意思?
况且,山寺已经不再隐秘,不再安全。那些人若不放心,杀人灭口。或者有朝一日,女人的丈夫知道了风声,会怎么处置他们夫妇呢?
牛嫂拿起那空荡荡的红木箱子,将孩子装了进去。牛大兴决断说:“我们逃吧!”
寺的附近,有座年久失修,早被废弃的山神庙。庙堂极小,蛛网密布。当晚,胆寒的牛氏夫妻就在那里过夜。接下去的五天,他们每日都在入夜时分,溜到寺庙去整理一些细软。
第五天晚上,下了雪。牛大兴打开山门,却见一个批头散发的女子坐在雪地里。她时而哭,时而笑,身上的衣服,几乎都碎了,不能遮蔽身体。她的身体上,满是伤痕。这癫狂的女子,就是那位牛大兴认为美如天仙的娘子……
她发烧迷乱,几乎死亡。可是牛大兴夫妻给她灌了几天米汤,她居然活下来了。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狂。清醒地时候,她抱着剩下的那个婴儿,望着天边发愣。疯狂的时候,她赤足在雪地里狂奔,不断捶打着自己的头,哭泣着说:“你在哪里?你是谁?我是谁?我想不起你了!我想你!”
牛嫂感到恐怖,牛大兴害怕再面对他。
冬季迫人,他们带着女子下山,投宿到客栈里。
那夜,女子抱着孩子,烤着火。她的脸在静谧的时候,还是很美。但她忘记整洁的习惯,即便是寒夜,她的衣领常会敞开。对不坏好意的陌生男子,她会露出怯弱的毫无生气的微笑。
“我们明天去帝京,不能带上她。让她带着孩子,自生自灭吧。”牛嫂忍无可忍。
牛大兴没说话。他承认,老婆说对了。带着那么个累赘,无法活下去……
“谁知道,就在这夜里,那女人带着孩子,消失了。小的向客栈众人打听,有人说她坐上了一辆去山东的大车,也有人说她跟着一个广东商人跑了……小的无用人,只好断念,就带着老婆,来到帝京城。弹指一挥间,二十多年过去,朝廷都改朝换代,万象成新了……”
苏韧听到这里,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冰凉地上,心里结冰的地方,慢慢化开,流成热血。
那个婴儿,那个女人,即便是自己,即便是母亲,又能怎么样?
母亲死了,秋实隐身,那下毒手的女人,那爱母亲的男人,也许都离开了人世……谁能证明他是谁?证明了又如何?他只有在世间,忍耐着活下去,直到完成梦想。
下一步,需要把两张酷刑集锦取回。现在,宝翔控制的锦衣卫,可能正在偷听他和牛大兴的对话。苏韧想到这里,睁开了眼。他大笑了几声,站了起来,不忘拍自己衣袂上的灰尘。
“牛老,好个故事。自古,这样的故事很多。而我在六合的父母,是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庶民。看来,你也有过良心。别担心,我会请人放你出来。卖春宫画,是小儿科的挣钱法。我有条好的谋生路,指给你老看。我呢,正在内阁做事,难免有点忙,哈哈……”苏韧觉得自己笑得好像宝翔,没心没肺,却很痛快。
他回到鸳鸯胡同,孩子们早都睡了,为了不吵醒他们。他将水提到院子里,当头冲下。
“大冬天的……”谭香说了半句。苏韧的眼,清澈无助,让她无法完。
苏韧并不与谭香交谈,倒头就睡。黎明之前,谭香到底不放心,摸了摸苏韧。
他的脸上,满是眼泪,枕头都湿了。谭香着急,不停轻唤:“阿墨?嘉墨?石头?哥?”
好不容易,苏韧才被她唤醒。
“阿墨,你怎么了?”谭香问。
“我?梦到了娘。”
谭香在黑暗里,想到了婆婆。曾几何时,苏韧娘在田埂里,回首斜阳。
她豁然开朗,她想起来了!真想马上告诉苏韧。但她终于没有说出来。
为了苏韧,她要把这事放在心底,慢慢去寻找。
不能告诉他真相的时候,就不去踏他的旧伤。
水晶地宫里的木头美人,怪不得让谭香似曾相识,原来她有几分像苏韧的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