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26
蜀孑提着引禅的衣领一路奔到易府,被门檐下挂的黑黑白白吓了一跳,一问才知是易老爷今早过世了,府里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
蜀孑没料到老爷子说走就走,他担心易笙情况,现在自己什么情绪都是双份的,担心是双份,牵挂是双份,想念也是双份,哪怕他和那个小凡人才分开不过几个时辰。
有认得他的小厮给二人带路,大家脚步匆匆,引禅比蜀孑好不到哪里去,他师命在身,得赶紧把救命药交给易笙。这些药师父费了大心思了,听说易笙手边缺药许久,照此一算,他身体必然已出了问题,更得速速服下才妥。
几人往前厅方向去,刚巧在路上碰到易笙。原来方才申氏与他说话,见儿子脸色不好,担心是累着了,敦促他回屋先休息。易笙拗不过母命,去偏厅的路上刚好和来寻他的蜀孑引禅打了照面。
“阿笙!”蜀孑喜出望外,一个飞奔扑过去,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别人,直接把易笙扯进了怀里。
易笙吓了一跳,光天化日的这样一个场景,他慌不迭地推开蜀孑,口中道:“规、规矩些,你站好。”
蜀孑也不是真要怎样,他就是此时此刻格外想见这个人。现下见到了,有些没控制住,这才乱了阵脚。
蜀孑道:“我给你拉了个人来,你——”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引禅自己走过去,先朝正堂方向合掌行了个佛礼,念道:“听闻施主家中长者故去,我佛慈悲,愿先人往生极乐,无苦无忧。”
易笙甫见出现在面前的引禅,不知是愣住了还是怎么,有些没反应过来。待引禅说完这番,他才恍然大悟地惊醒,惊的却是引禅怎么是跟蜀孑一起出现的。
他们怎么会碰到一起?
那是不是——
易笙转头去看蜀孑,却已不需多猜,他从蜀孑的眼睛里把什么都读明白了。
蜀孑全知道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易笙闭了闭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二人道:“家中事务两位都看见了,且让人带你们先去偏厅等候,我晚些就过去。”
他不说话的时候还看不出,一说话,嘴角牵动肌肉,蜀孑眼尖,立刻捕捉到易笙那半边肿起来的脸颊,忙问:“你脸怎么肿成这样,还红的?是没休息好牙疼吗?”
多好的托词,易笙赶紧点头说是,糊弄过去,想让小厮把二人先带走,引禅却急了,往前两步道:“易施主,小僧这里还有师父给你——”
“不急那些。”易笙看了一眼蜀孑,以眼神安慰他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也什么都不打算再瞒他,只是现下确实不是供他们说话的时候:“引禅师父,你与蜀公子去偏厅等我吧,耽误你一些时辰,还请你体谅。”
引禅见他这么说,便不多语了。蜀孑也懂分寸,想想,问易笙道:“你爹……我要不要去灵堂前磕个头?”
“不用了,”易笙望着他,努力牵了一下嘴角,缓声道:“那日回来时忘了带你引见,既然互相都不曾见过,也不必去磕头了。心意代家人谢领,你与引禅师父去歇一歇脚吧。”
悲缓的哀乐从正堂传出,易家是禹都名门望族,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今日天气不好,阴沉沉的还起了风,吹得招魂的经幡猎猎作响。
灵堂里忙过一轮又一轮,香火和人头始终没断过。申氏领着三个儿子一一给登门的亲朋好友致礼答谢,从日落西山忙到近夜。
“母亲喝杯安神茶,就去睡一会儿吧,这里有儿子们守着。”易槃将茶盏递到申氏手上。
申氏也老了,比不得年轻人。她唤来丫鬟,吩咐去后厨给少爷们熬点参汤热粥来暖暖胃,道:“灵前不必三人都守着,你们轮流也休息休息。笙儿,你最小,你先去睡会儿,晚些来替你兄长们。”
易笙原当不肯,想让两位兄长先去休息,但易槃有话要跟二弟说,便附和着申氏,上前拍了拍易笙道:“前些天父亲病榻前都是你守着,我们也听说了。你熬了这许多日,身心憔悴,如今大家都回来了,自不必你一人来撑着。快回屋休息去吧,晚些再来换我与你二哥。”
如此这般,再难推却。易笙搀扶着申氏退出了灵堂,待将母亲送回屋,忽然想起偏厅里还有两个人等着自己,忙提着衣摆赶过去。
还好,都还在。
小厮给蜀孑引禅上了茶点,两人一直坐等在偏厅,见易笙久久不来,知他是脱不开身,都没说什么,就这么乖乖地等在这儿。
“阿笙!”蜀孑眼尖,甚至都有可能是鼻子尖,先闻到了易笙的气味还是怎么的,第一个蹿起身。
易笙姗姗来迟,心感抱歉,让人换了一壶热茶,再备些糕点,这才顾得上坐下,一人看了他们一眼。
引禅也等不及了,见易笙来,第一反应就是掏袋,将小木盒取出,拿桌上的热水速速冲了一剂药粉,递过去给易笙:“施主不可再拖延,速速服下,小僧也好向师父交代。”
易笙向他颔首答谢,接过药,道:“劳驾大师一直记挂,也劳烦师父长途奔波为我送来药,易笙铭记于心。”
一旁,蜀孑看他们当着自己的面递药喝药,心知易笙是不避讳那些隐瞒的事了。他此刻只挂心易笙病况,语气没掌握好,有些埋怨生气的意思,问:“你身体不好为何瞒我?赶紧把药喝了,我不放心,一会儿还得找个大夫看看去。”
蜀孑今天才算知道了易笙为何近日脸色那样难看,人也不知不觉瘦了一圈,比起他们刚从芙蕖镇出来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但他自顾自以为这是累的,殊不知累当然累,但拖垮易笙的并非劳心劳神的疲惫操持,而是易笙本有病疾,多年前卖艺时遇到下山修行的法相师徒,引禅是法相的弟子,也是从那时起他们认识上的。
易笙有痼疾,法相会看病,因缘际会一场结识,法相替他诊完脉,一时心绪波澜,言道此病实属不常,寻常大夫怕是不能医。佛家弟子讲求普度众生,自那之后,法相便与易笙做了约定,每隔半年易笙需得前往普圣寺找他问诊拿药,一次都不可懈怠,否则便是伤命的大事。
蜀孑白日听完引禅述说,当即掐指一算,发现他与易笙在芙蕖破庙住了大半年,可易笙并未离开过一步——即是说,易笙漏去了一次普圣寺。
引禅也给他推算,两人一番比对时间,蜀孑才终于知晓,原来那个瓢泼大雨的午后,那个易笙第一次出现在他世界里的日子,是他刚从普圣寺回来。
后来,因易笙缺席了半年之约,法相命弟子下山,一路寻找易笙。可彼时引禅也不知道易笙会在哪里,他只是个四海漂泊的卖艺人,他没有落脚的家,要找到他并不容易。
幸而苍天得助,让他们在安怀郡遇上。
引禅见到易笙,与他说了两桩事。一是师父有命,要他只要寻到人,务必带去普圣寺。须知此病靠人为用药吊着,如今大半年过去,病情万一反复,动辄就是伤命之祸。二是引禅下山后第一站先去了禹都,他私以为或许易笙会在,毕竟禹都是他的家乡。不过可惜引禅跑了空,易笙并没有回去,但他同时得悉了一个消息:易家老爷久病缠身,情况似不大好,有可能……
易笙原该选择与引禅即刻前往普圣寺,但当他听到家中老父病危,便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执意要来禹都见父亲一面。
如此无法,引禅不敢耽误,夙夜赶路回到普圣寺。法相知道了易笙心意,但病疾不可拖延,便让引禅带了药去往禹都,务求拖住病况,撑到易笙料理完此间事务,速速再回普圣寺。
易笙喝下药,目光擦着碗沿偷偷瞄了一眼蜀孑。蜀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见他偷看过来,当下老父亲一般把脸子一板,“训话”道:“也不是三岁小儿了,看病吃药还要旁人眼巴巴地跑这么远路请你过去,自己的身子身子不疼惜,你是指望蒙在鼓里的我哪天睡醒了发现你——”
你什么?
蜀孑突然住嘴,没敢把那个“死”字吐出来。与此同时,他四肢百骸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真怕一语成谶,如果今天没遇到引禅,易笙还要瞒自己多久,还要耽误他自己多久?
易笙听出他是真生气了,不敢去接话,只对引禅道:“大师的话师父带到了,易笙也听进去了。如今家中尚有事缠身,暂时走不得,师父今晚先在敝府休息一夜,过后还请代为回去转告大师,就说我……我会去看他的,不久就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也没见识过什么诳语,引禅信了他这话,点头道好。蜀孑手里转着个空杯子不说话,见易笙神情态度都无甚异样,眼下不是说体己话的时候,既然引禅带了药来,易笙也肯乖乖服药,病情应该不会恶化。
何况天底下什么病能难倒仙官?大不了他登一趟天门,就是把药君的老府拆了,把老头的仙丹炉扛下来给易笙当饭灌着吃,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如此这般,易笙坐了一会儿后便回灵堂去替换两位兄长。蜀孑还有他的事,他得回小院悄悄敷药疗伤,不便留下,也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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