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31
孔暄到底还是被气跑了,跑之前不忘抖抖衣摆,仿佛被人掀了老巢一样怒目瞪向屋内二人,恶狠狠地撂话道:“蜀孑,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是恐吓,蜀孑全然没当回事,易笙却听进了心里。他由衷地害怕蜀孑会受罚,远的不想,单说此刻蜀孑身上那身去不掉的伤,不就是所谓天法对身为神仙的他最直接的惩罚?
易笙扶蜀孑到院子里坐下,这里通风,还能晒到点刚从阴云里露出头的太阳。而他这次也不再听蜀孑的了,说什么都要看看他背上的伤。事已至此,蜀孑自觉阻拦没有必要,两人既已开诚布公,那些从前遮掩的借口都只是当时为了不叫易笙担心,但现在比起怕他担心,他更怕他提心吊胆的胡思乱想下去。
蜀孑坐在小板凳上,两臂向前一圈,乖乖趴到了石磨上。易笙就站在他身后寸许之地,目之所见是一件布料淡青、但隐隐透出晦暗深色的衣服。他十指伸过去,小心翼翼揭开靠脖颈的一小片衣领,就听蜀孑“嘶”了一声,便知下手再轻也还是弄疼了他。
“我再轻一点,”易笙望着蜀孑的后脑勺:“你忍忍。”
“忍着呢,没那么疼,逗你的。”蜀孑说得云淡风轻,眯缝着眼睛望着远处郊外的山岚,慢声道:“我是有福之人,何德何能能遇到你。阿笙,我活了七八百年,要说什么人没见识过,什么事没遭遇过,可偏偏……”
他扭回头,眼里填满了真心实意的知足:“能遇到你,我头一次觉得该谢一声天君的恩。”
易笙神情专注地正给他除衣物,听到这些告白之词,脸上忍不住一红,没敢去看他,只一边动作一边道:“遇到我有什么好,你将前程都搭进去了,自己也弄成了这模样。”
“都说了不碍事的,”蜀孑反手伸过去一只手,扣住易笙细细的腕子,安抚般的捏了捏道:“我现在仙根还没拔,这些伤只是让我疼上一疼,要不了命的。等天君想通,派人过来除我仙籍收我法力,到时候我还要跟他谈条件呢。爷都不做神仙了,凭什么还拿天法罚我,是不是?”
易笙不懂当神仙的规矩,事实上他到现在都没消化得了蜀孑竟是神仙这桩事。只是蜀孑以人的面貌示人,那个孔雀大仙也是人类外形,与他、与任何一个凡间常人一般无二,所以他没特别留意阿孑和自己的不同,还是跟往常一样自然地交谈。
衣服被一点点小心剥下,暴露在面前的伤势一览无余,后背大片紧实的肌肤几乎无一寸完好之地,纵横交错的伤口犹如一道道狰狞的爪痕,没有一条是愈合的,全都皮肉外翻,湿润红艳。鲜血凝在伤口上,没有结痂,而是由得血水慢慢溢出,流向旁边的凹痕里,等积攒得足够多了,便顺着腰侧淌下来,将整片衣背都染红。
这是这些伤第一次毫不遮掩地完整暴露在易笙视野里。
蜀孑知道那画面不好看,动了动,想藏掉一点。可易笙不让他动,按住他还算完好的肩,弯腰将脸凑近,仔仔细细、一条一条将所有伤痕全部看过,张了张唇,怔道:“竟这么严重……”
蜀孑哼唧两声以示自己还好,打趣道:“看完了?看完我可收起来了,再看该管你要钱了。”
易笙急道:“伤口已烂,不去污止血怎么行!你别遮了。”
“大白天的,你让我敞着身子给路过的人看啊?”蜀孑坏笑,扭过头盯着易笙道:“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一会儿去屋里睡个觉,昨天抓的药还有两副没动,睡醒了就熬了喝掉。你家里走不开,回去吧,我饿了知道上哪儿弄饭吃,不用公子时时惦记。”
易笙是打了招呼跑出来的,但终究不能久留。他到这一刻才多希望自己能□□有术,他不想在最后一桩事上再亏欠父亲,也不想在这样一个关头弃蜀孑一人在此不顾,思来想去,左右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蜀孑站起身,左右一看四邻没人,一把将人搂过,带着进到了屋里,接着便捧起易笙的脸,在他鼻尖上轻轻啄了一口,含着笑道:“知道你不放心我,是不是在想要怎么办才能既留下照顾我,又能回家去忙事?嗐,少琢磨了。你爹他老人家最大,我不跟他抢儿子,放你过去守灵,等事情圆满办完,我还得把你要回来呢。”
易笙不放心的盯着他看:“……那你怎么办?”
“好办。”蜀孑捧着他的脸没松手:“一会儿等你走了,那孔雀会回来的,他可比十个大夫伺候得都好。说到这个,你身子比我差多了,引禅的药有没有顿顿都吃?没落下一餐吧?”
易笙点点头,他一脸担心地望着蜀孑,犹豫了片刻,才试探问:“你的伤……是不是只有天上的神仙才能医好?”
“不是。”蜀孑摇头摇得确信无疑:“神仙嘛,灵丹妙药的确比凡间的好,但还没到没它不行的地步,无非是见效慢点。我既已决意不回天宫,也不打算求他们,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慢慢治,死不了的。”
时辰已不早,两人说了这会儿话,蜀孑不再拖泥带水,在怀里把易笙紧紧搂了片刻,打开门,推着人往院子外送,嘱咐道:“你家我不方便总去,你自己注意小心,别的都好说,只吃药一样不准忘了。待头七过了,我亲自到易府接你。”
将易笙送走,蜀孑憋了半天的冷汗终于淌了出来。
他两腿发软,撑不住地跌坐到地上,五官瞬间疼变了形,勉力以意念召唤了半炷香的光景,就听门外一阵骂骂咧咧,孔暄的身影再度出现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
孔暄手里提着个青皮葫芦,没好气地往桌上一坐,道:“你也就只能找我了,不然死了都没人知。”
“我方才哄人呢,你往心里去是自己气自己。”蜀孑擦掉额角上的冷汗,声音听着有些吃力:“阿笙回去了,你要是舍不得我死,就留下陪陪我。我不怪你跟他揭我老底,你也别阴阳怪气的跟我说话。”
“亏得几百年的交情。”孔暄手摸着葫芦身,捻开瓶口,往桌上空碗里倒出半碗米汤色的药水,递过去给蜀孑:“我不跟你争是看在一场情分,不代表觉得你做得对。”
蜀孑还坐在地上,后脑勺靠着椅子背,瞥了一眼面前的米汤,问:“这什么?”
“老君医者仁心,知道你负伤,偷偷交给我的。”孔暄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想想,道:“估计是怕你真死了,以后再没人去他的药君殿里耍猴戏,也是寂寞。”
蜀孑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药,不知在想什么。孔暄见他竟不动弹,有点坐不住了,催道:“你喝不喝啊?这东西金贵着呢。一小葫芦炼了三年才成,他库房里可不多。”
“我不要。”蜀孑突然开口。
“……”孔暄简直要拿看疯子神经病的眼神看他,又愣又气,扬声道:“为什么不要啊!”
“我要了就是认错,我能要吗?”蜀孑抬起眼皮,一瞬不瞬地望向孔暄:“天君收不回我的心,所以才拿天法罚我。我要是疼惜这身皮肉,连这点苦都受不了,还怎么跟他抗?他要是知道你和老君私下偷偷帮我,就算不把你们一锅煮了,在他心里也把我蜀孑看扁了,以为我只是嘴上逞能,其实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若这样,我还怎么跟天界划清关系?”
孔暄听得眼睛大睁,说不上来是赞同还是反对。好半天,他才泄了气一般将葫芦嘴拧上,气冲冲扔到一旁,恨道:“大家相识几百年了,原来我在你心里也就这点分量,怎么劝你都回不了头,是吧?”
蜀孑对他有愧,低下头不说话。
“那个易笙,他有什么好的!”孔暄气得原地跺脚。
蜀孑指甲掐着指腹上的皮肉,目光灼灼地盯着地面,须臾,还是接了这话:“他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凡人,我知道。”
“难道不是?”孔暄据理力争:“除了容貌不俗,脾气好像也还可以,别的呢?他有什么本事把你迷成这样?天宫里百千上万的仙子仙女,你若真不想一个人过了,去禀了天君,他还能逼你一辈子做光棍不成?可为什么非得来这人间找,还非得把自己一副身家全搭进去?你决计是脑袋有病!”
“他很好,你不懂。”
蜀孑捞过茶壶,给二人各倒了一杯凉透的隔夜茶:“我是喜欢他的皮相,可我更爱重他这个人。若他没有这身皮相,若他生得粗陋不堪,只要他还是他,我就喜欢。孔暄,我对他动心不是因为表象,是因为他这个人,你懂不懂?”
“我才不要懂!”孔暄撒气般把茶水泼了一桌,气道:“他的好只有你看得到,反正我们都瞎,我们一个门缝都瞧不着!我就提醒你一句,天君不是心软之人,你要是真不怕死,你就跟他斗下去吧!”
蜀孑转着手里的茶杯,似笑非笑,似乐非乐,唇角高傲地上扬着。半晌,微笑道:“我自当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