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鼠良遇36
他说他能撑得住。
若是之前在禹都,多番找大夫诊治却不奏效,那还能另说。可现在两位名医都说这伤能治,希望就在眼前,易笙怎么可能放弃?银子,钱财,这些从前他看不上的身外物,没想到有天竟能挽回心爱之人一命。所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磨难,那是生的指望啊!
易笙握着蜀孑的手摇头道:“不是,不是回禹都求人。我自有办法,你要信我。”
蜀孑隐约觉察出有异,但以易笙的坚持,直接问是问不出来的。他松了劲,找了个别的话头道:“先不聊这个。之前从禹都走的时候我喝了孔暄带来的灵药,虽只有一口,但觉得有助益。说不准等上几天,药性再多发挥一些,伤就慢慢好了。”
易笙连连点头,只要蜀孑不明着再拒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下午两人都累了,挽着手睡了个沉沉的午觉。傍晚,小二在外敲门,问晚饭是给端上来还是请客官们下楼吃。蜀孑挪动不便,易笙让小二把饭送来,两人一桌而坐,用了多日来第一顿轻松的晚饭。
蜀孑下午没睡饱,洗漱后渐觉眼皮发沉,连睡前必备的谈心聊天都没来得及跟易笙展开就先上榻倒头去了。易笙给他掖好被角,坐到窗边翻了会儿书。待听得蜀孑呼吸渐沉,已入梦乡,起身走到床边,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然后拿过衣橱里一样东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客栈的后堂连通马棚,这个时辰不会有人。易笙从院外绕进棚内,避开了楼下的食客。马棚漆黑,只有前面屋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可以照见一点光亮。幸而易笙不需要光,他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蹲下/身,打开了手里的包裹。
已显陈旧的锦缎布料,四角展开,露出许久不曾再拿起的木偶。
玉惗身上的衣服精致华丽,与真人的一样考究,唯独只是尺寸缩小,但用材不曾偷工减料。易笙还记得当年给它买布料裁剪衣裳时花去了自己大半个月的用银,却也从没觉得心疼不舍。
记忆都太遥远了,易笙收回神思,垂下眼睫,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手里的木偶。
他对着玉惗,像对着一个老友,温柔地抚过姑娘的眉眼与发髻,轻声道:“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你跟随我这么些年,除了这身衣裳,我其实什么都没给过你。”
手中的傀儡与当年初制成时一样,笑靥如花,嫣然倾城。它从不曾老去,也不曾离去,虽不能言语,却是这世上陪了他最久的“人”。
易笙将木偶小心摆到锦布上,从旁边一堆稻草里抽出一把,铺平于地面。接着,他手探进袖口,摸出来一根火折子。
干枯的稻草很容易被点燃,那些火星子只需落上去一点,瞬时光芒大盛,翻飞得好像是起舞的精灵。易笙对着这团熊熊烈火,炽热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可他眸子里的那团光却逐渐熄灭了。
易笙抱起玉惗,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将它投进了火堆里。
顿时,华美的衣裳被火舌团团包围,木料在大火中哔啵作响,映红了易笙的一双眼。
“你在做什么?!”蜀孑不知是从哪里扑过来的,易笙乍听此声,猛然惊醒,慌忙起身回头。蜀孑散着头发冲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捞出玉惗。易笙抱住他将人往外推,口中喊道:“不要去!”
不过小小一只木偶,那火焰熊熊,燃烧得轰轰烈烈,转瞬便将玉惗整个吞没了。蜀孑惊骇难信,扣住易笙问:“你做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那是玉惗,是你的玉惗啊!”
易笙红着眼圈望着他,点头又摇头,痛苦道:“我知道。我知道……”
蜀孑万分后悔自己装睡跟过来太迟,后悔白日里没有将易笙的心思问清问透。易笙这般行为反常,一定是跟筹钱买药有关。他搂着易笙将人带到一旁,以免被火伤到,问:“你为何突然这样,是为了我对吗?”
易笙侧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角落里那团已燃烧过半的火焰。木头哔啵的响声不时还能听到,火光里的小人儿形状已渐渐坍塌,原本色彩夺目的锦衣华服也烧成了一抔灰烬,再不见初时芳华。
蜀孑随他目光一同看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团火光慢慢变小、熄灭,最后剩一圈缠缠绕绕的灰烟,在燃烧过后的焦炭堆上徐徐飘散。
易笙仿佛失魂落魄。他轻轻推开蜀孑,走过去,跪下/身,在灰堆里赤手翻找,烫红了指尖也浑不在意,于一堆黑炭中翻出一颗雪白的明珠,托在手中仔细擦去面上的灰。
蜀孑跑过去,一眼看见他手里的明珠,不禁满目错愕:“……这是木偶里的?”
易笙找出一块帕子,将明珠小心包好,展到蜀孑眼前:“我小时身体便不好,祖父疼我,传了我这颗明珠,说是可作护身符用,保我一世平安。母亲看珠子圆润,便找人将它镶在了项圈上,日日给我戴着,自那之后好像身体是慢慢好了一些。”
蜀孑安静地听着,走过去跪在易笙身前,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易笙似乎没有感觉,继续望着他的眼睛道:“后来我离家,这颗珠子日日戴在身上,便也跟着我一起走了。江湖卖艺,多有不便,这珠子显眼,我怕招来贼寇,便在雕琢玉惗时将它藏入木偶体内,此后再也没打开过。”
言到此处,蜀孑已全明白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易笙,嘴唇微颤,道:“所以这次为了救我,你把它取出来了——为了取珠,必须要将玉惗烧毁,是不是?”
“我不后悔。”易笙也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眼眶通红,坚定道:“我不后悔,只是有些心疼。我不想骗你,阿孑,我的心此刻是疼的,但我不后悔。”
蜀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一把搂过易笙,紧紧抱在了怀里,带着嘶哑的声音闷头道:“我何其有幸……何其有幸。那十几年漂泊的日子你过得有多苦,都没将这珠子取出来解难。玉惗陪了你多少年,你为了一个我,竟为了一个我……”
“我不要你死。”易笙声音发颤,在蜀孑怀中哭了出来。
“不会的,不会死……”蜀孑低头吻住他额头,吻他湿润的一双眼睛,一遍遍重复般承诺道:“我们都会长命百岁,谁也拦不住。我不会死,一定不会。”
燃尽的余灰铺在炭堆上,蜀孑双手将它们一抔抔捧起,小心翼翼放进缎布里包好。这一刻,玉惗在他心中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心怀愧疚,也怀感恩,对着那包余灰道:“以你一命,换我一命,欠你的不知道该拿什么报答。玉惗,谢过你陪了阿笙那么长一段路,后面的,就交给我了。”
翌日清早,晨雾将散,天光在云彩尽头露出了鱼肚白。
易笙早早起床,一番洗漱,见蜀孑也醒了,走过去道:“我让小二将早膳送上来,你先吃,我一会儿便回。”
蜀孑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易笙,觉得他看上去不太对,是眼睛下面那两个乌青的眼圈吗?
蜀孑一把捞过人到怀里,凑到易笙跟前仔细看了看,故作惊讶道:“阿笙!你怎么变这么丑了!”接着不等易笙反应,这就抱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多无聊的玩笑,他也觉得乐在其中。
易笙不知他是玩笑,跑去窗边拿过镜子一看,是有两只明显没睡好的乌青眼圈,暗沉沉地挂在一对卧蚕下。易笙也忍不住笑起来,返身道:“我变这么丑,你却高兴?”
“你这模样若还叫丑,天底下没有能看的人了!”蜀孑翻身下床,踩上靴子走过去牵住易笙,望着他的眉眼笑道:“我嘴巴出了名的毒,你可不准往心里去,我开玩笑的。”
易笙不跟他说笑了,叮嘱了两句记得用早膳,这便出了门。
珍草斋在源城颇有名,路上稍作打听就能找到。易笙来得早,药铺的伙计刚开门做生意,见面前客人早早就到,上前道:“客官来买药的?赶早儿了哈。”
易笙来得早不为别的,就怕人家药铺里缺货,或者来迟了被别人捷足先登。他见店门已开,上前与那伙计问道:“小哥,我手上有个方子需要贵店的龙顶翠入药,不知可有货?”
“有货有货,客官先请进。”伙计笑呵呵地迎他进店:“那么贵的药材虽然珍稀少有,其实买的人更少。您需要多少,我去后头仓库给您拿。”
“二钱即可。”易笙取出药方递给伙计:“这方子是城中李大夫与匡大夫一起开的,他二人医术高明,既指了贵店的龙顶翠,我当势在必得。”
“您是买药救命去的吧?”伙计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叹道:“世上的人忙忙碌碌一辈子,苦了乐了的,倒头来要真碰到要命的事,那是万贯家财也舍得散的。公子稍坐片刻,我这就给您拿药去。”
“且慢——”易笙开口叫住了伙计,有些面露难色道:“我来得匆忙,因怕贵店药材短缺,所以天一亮就过来了。只是不巧身上银子不够,只有一颗祖上传下来的宝珠,若贵店愿意收下,我便不用去当铺了。请小哥放心,此明珠价值不菲,定可换得那二钱龙顶翠,不让你吃亏。”
※※※※※※※※※※※※※※※※※※※※
【1】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唐,王勃,《别薛华》
【2】一起讨论一下为什么取珠子的方式是烧了玉惗而不是砸碎它。玉惗造型上是一个完整的木偶,除了四肢外,躯干上没有拼接点。所以如果要取出内里的宝珠,砸碎、摔碎、撬开都可以。但在易笙心里,取珠=必须要损毁玉惗。即必须要杀死它。如果注定了要牺牲这条生命,那他希望可以留一个全尸,让玉惗尘归尘土归土,也算有始有终。
【3】明天连更2章,大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