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先秦学术之源流及其派别
第四章
先秦学术之源流及其派别
先秦诸子之学,《太史公自序》载其父谈之说,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汉书·艺文志》益以纵横、杂、农、小说,是为诸子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汉志》曰:“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后汉书·张衡传》:上疏曰:“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注》“九流,谓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农家、杂家”。刘子《九流》篇所举亦同。《艺文志》本于《七略》。《七略》始六艺,实即儒家。所以别为一略者,以是时儒学专行;汉代古文学家,又谓儒家之学,为羲、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相传之道,而非孔子所独有故耳,不足凭也。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诸子略》外,又有《兵书》《数术》《方技》三略。《辑略》为诸书总要。兵书与诸子,实堪并列。数术亦与阴阳家相出入。所以别为一略,盖以校书者异其人。至方技,则一医家之学耳。故论先秦学术,实可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纵横、杂、农、小说、兵、医十二家也。
先秦学术派别,散见古书中者尚多。其言之较详者,则《庄子》之《天下》篇,《荀子》之《非十二子》篇是也。近人或据此等,以疑史汉之说,似非。案《天下》篇所列举者,凡得六派:(一)墨翟、禽滑釐,(二)宋钘、尹文,(三)彭蒙、田骈、慎到,(四)关尹、老聃,(五)庄周,(六)惠施、桓团、公孙龙是也。《非十二子》篇,亦分六派:(一)它嚣、魏牟,(二)陈仲、史(左鱼有酋),(三)墨翟、宋钘,(四)慎到、田骈,(五)惠施、邓析,(六)子思、孟轲是也。同一墨翟、宋钘也,荀子合为一派,庄子析为两派,果何所折衷邪?儒、墨并为当时显学,荀子仅举思、孟,已非其朔;《韩诗外传》载此文,则止十子,并无思、孟;《天下》篇亦不及儒,能无遗漏之讥邪?盖此等或就一时议论所及,或则但举当时著名人物言之,初非通观前后,综论学派之说也。
诸家之学,《汉志》谓皆出王官;《淮南·要略》则以为起于救时之弊,盖一言其因,一言其缘也。近人胡适之,著《诸子不出王官论》,力诋《汉志》之诬。殊不知先秦诸子之学,极为精深;果其起自东周,数百年间,何能发达至此?且诸子书之思想文义,皆显分古近,决非一时间物,夫固开卷可见也。章太炎谓“九流皆出王官,及其发舒,王官所弗能与;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义”。其说实最持平。《荀子》云:“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荣辱》篇。儒家通三统之说,所以欲封二王之后以大国,以此。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观此,可知胡君谓古代王官,定无学术可言之误。胡君又谓诸子之学,果与王官并世,亦必不为所容,而为所焚坑。引欧洲中世教会,焚杀哲人,禁毁科学、哲学之书为证。不知中西史事,异者多矣。欧洲中世教会之昏暴,安见我国古代,必与相符。
况欧洲摧残异学者为教会,班志所称为王官,其事渺不相涉邪?古代明堂辟雍,合居一处。所谓大学,实为宗教之府。读下篇“附录一”可见。故以古代学校,拟欧洲中世之教会,犹有相似之处,若他官则渺不相涉矣。然古代学校,固亦无焚杀哲人,禁毁异学之事。史事非刻板者,虽大致可相印证,固不能事事相符也。此即所谓守要。究宣其义者?遭直世变。本其所学,以求其病原,拟立方剂。见闻既较前人为恢廓,心思自较前人为发皇。故其所据之原理虽同,而其旁通发挥,则非前人所能望见也。此犹今日言社会主义者,盛极一时。谓其原于欧洲之圣西门、马克思,固可;谓由中国今日,机械之用益弘,劳资之分稍显,国人因而注意及此,亦无不可也。由前则《汉志》之说,由后则《淮南》之说也。不惟本不相背,亦且相得益彰矣。
抑诸子之学,所以必出于王官者,尚有其一因焉。古代社会,等级森严。平民胼手胝足,以给公上,谋口实之不暇,安有余闲,从事学问?即有天才特出者,不假传授,自有发明。然既乏师友之切磋,复鲜旧闻为凭借;穴隙之明,所得亦仅,安足语于学术?即谓足厕学术之林而无愧,然伏处陇亩之中,莫或为之传播;一再传后,流风余韵,亦渐即销沉矣。古小说家言,出于平民,平民之所成就者,盖止于是。参看下编第十一章。贵族则四体不勤,行有余力。身居当路,经验饶多。父祖相传,守之以世。子产有言:“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所发明,非仅恃一时一人之思虑者所能逮,固无足怪。春秋以降,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乡之父子相传,以持王公取禄秩者,至此盖多降为平民,而在官之学,遂一变而为私家之学矣。世变既亟,贤君良相,竞求才智以自辅;仁人君子,思行道术以救世;下焉者,亦思说人主,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社会之组织既变,平民之能从事于学问者亦日多;而诸子百家,遂如云蒸霞蔚矣。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杨朱、墨翟之言,亦盈天下。教育学术,皆自官守移于私家。世运之迁流,虽有大力,莫之能逆。秦皇乃燔《诗》《书》,禁私学;令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欲尽复西周以前,政教合一之旧,无怪其卒不能行也。
《汉志》谓九流之学,“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此说最通。学术思想,恒由浑而之画。古代哲学,笼统而不分家,盖由研究尚未精密之故。东周以降,社会情形,日益复杂;人类之思想,遂随之而日益发皇。各方面皆有研究之人,其所发明,自非前人所能逮矣。然崇其所善,遂忘他方面之重要,则亦有弊。而苟非高瞻远瞩之士,往往不免囿于一偏,诸子之学,后来所以互相攻击者以此。此殆不甚弘通之士为之;始创一说之大师,或不如是。何者?智足创立一学,自能知其学之所安立。既自知其学之所安立,则亦知他家之学所安立。各有其安立之处所,自各有其所适用之范围。正犹夏葛冬裘,渴饮饥食,事虽殊而理则一,当相为用,不当互相排也。
《庄子·天下》篇曰:“古之人其备乎?……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句绝。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句绝。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即慨叹于诸子百家之各有所明,而亦各有所蔽也。学问之事,其当分工合力,一与他事同。惟分之而致其精,乃能合之而见其大。古代学术,正在分道扬镳之时,其不能不有所蔽,势也。后世则诸说并陈,正可交相为用。乃或犹不免自安于一曲,甚至于入主而出奴,则殊非学问之士所宜出矣。参看下编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