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汉代社会情形

第一节 汉代社会情形

第五章

汉中叶事迹

第一节汉代社会情形

抚循失职之民,翦灭功臣,辑和外国,削弱同姓诸王,皆所以使秩序不乱,民遂其生者也。然仅能维持见状而已,自晚周以来,众共谓当改正之事,未之能改也。此乃天下初定,有所未皇云尔,固非谓其不当改。治安既久,不复乐以故步自封,终必有起而正之者,则汉武帝其人矣。

自晚周以来,众共谓当改正者何事乎?人民之生计其首也。当封建全盛之世,井田之制犹存;工业之大者,皆属官营;商人则公家管理之甚严;除有土之君,食租衣税,富厚与民悬绝外,其余固无大不均。至东周以后,小康之世之遗规,亦且废坠,则大不然矣。董仲舒说武帝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又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荒淫越制,逾侈以相高。邑有人君之尊,里有公侯之富,小民安得不困?”晁错说文帝曰:“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皆见《汉书·食货志》。盖自地狭人稠,耕地不给以来,阡陌开而井田之制,稍以破坏,于是私租起而田可卖买。有财势者乘机兼并,乃生所谓田连阡陌之家。至于山林川泽,则初由人君加以封禁,后遂或以赏赐,或取贡税,畀之能事经营之人,于是田以外之土地,亦变公为私矣。文明程度愈高,则分工愈密。《货殖列传》列举末业,微至贩脂、卖酱,犹可以财雄一方,况其大焉者乎?董仲舒对策曰:“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缅怀“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引“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以明之。深訾当时“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之徒,“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汉书》本传。案《汉书·张安世传》,载其“贵为公侯,食邑万户,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内治产业,累积纤微”,即仲舒之所指斥者也。然则封君、地主苞田连阡陌及颛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者。工商,汉世所谓商人,实兼苞农工业家,如煮盐、开矿、种树皆农业,冶铸实工业是也。以皆自行贩卖,当时通称为商人。竞肆攘夺,平民复何以自存哉?《史记·平准书》述武帝初年富庶情形,见第四章第三节。而继之曰:“当是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暴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夫果人给家足,谁肯为人所兼并?又谁能兼并人?奢俭以相形而见,果其养生送死之奉,无大差殊,论者又何至疾首蹙,群以奢侈为患哉?然则《平准书》之所云,特通计全国之富,有加于前,实非真人给家足。分财不均,富者虽有余于前,贫者之蹙然不可终日如故也。制民之产之规,制节谨度之道,荡然无存,阙焉不讲者,固已久矣。

次于生计者为教化。贾谊上疏陈政事曰:“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耝,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日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败坏,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董仲舒对策曰:“自古以来,未尝有以乱济乱,大败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使习俗薄恶,人民嚣顽、抵冒、殊扞、孰烂如此之甚者也。孔子曰:腐朽之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今汉继秦之后,如朽木粪墙矣。虽欲善治之,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诈起。如以汤止沸,抱薪救火,愈甚,亡益也。窃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故汉得天下以来,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当更化而不更化也。”此特举其两端,汉人议论,类此者不可悉数。以一切之失,悉归诸秦,固为非是,然当时风气,自有志者观之,蹙然不可终日,则无疑矣。

要而言之,社会有两种:有能以人力控制者,有不然者。立乎今日以观往古,能以人力控制者,盖惟孔子所谓大同之世为然。小康之世,则承其遗绪者也。自小康之治云遥,凡事一任其迁流之所至,遂成为各自为谋,弱肉强食之世界矣。欲正其本,非划除党类(class)不可,此固非汉人所知。而既有党类,即利害相反,而终无以几于郅治,又非汉人之所知也。其争欲以吾欲云云之策,谋改革之方也,亦宜矣。

以上就国内言之也。若言国外,则异民族林立,上焉者宜有以教化之,使之偕进于礼义,下焉者亦宜有以慑服之,使不为我患,此亦当时之人,以为当务之急者也。《史记·律书》曰:“高祖有天下,三边外叛,大国之王,虽称蕃辅,臣节未尽。会高祖厌苦军事,亦有萧、张之谋,故偃武一休息,羁縻不备。历至孝文即位,将军陈武等议曰:南越、朝鲜,自全秦时内属为臣子,后且拥兵阻厄,选蠕观望。高祖时,天下新定,人民小安,未可复兴兵。今陛下仁惠抚百姓,恩泽加海内,宜及士民乐用,征讨逆党,以一封疆。孝文曰:朕能任衣冠,念不到此。会吕氏之乱,功臣宗室,共不羞耻,误居正位,常战战栗栗,恐事之不终。且兵凶器,虽克所愿,动亦耗病。谓百姓远方何?又先帝知劳民不可烦,故不以为意,朕岂自谓能?今匈奴内侵,军吏无功,边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常为动心伤痛,无日忘之。今未能销巨愿,且坚边设候,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边。”此可见秦皇、汉武之开边,亦非其一人所为也。语曰: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时势造英雄,屡见之矣,英雄造时势,则未之闻。所谓英雄,皆不过为一时风气之所鼓动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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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秦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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