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官府的李大人是月关唯一有着正经名头的“大人”,他是朝廷在七年前派过来管理月关的人。那时候月关的局面没有现在混乱,但也不比现在稳定,在三足还未鼎立的时候,大小帮派的混战总能让蒙蒙亮的街头多出几具尸体,加上关外胡人浑水摸鱼当街掳掠,有时候有些人想起从前的日子甚至觉得现在也不错。
李大人姓李名谦,取了个谦谦君子的名,来了月关不久也被这浑水浇了个彻底,一看手下的人和帮派混混没什么区别,索性就自己做了这正经朝廷辖下有名有姓的帮派老大。这些年在风雨动荡之中倒也站稳了脚跟,和马帮,金钱帮三分地盘,向着百姓征收税款,时不时给点庇护,过的也潇洒非常。
可惜原本在京城养出来的矜贵英挺的面庞在月关漫天黄沙下被磨出了沧桑纹理,不过三十有余的年纪两鬓已经有些白了,除了仍时刻保持整洁的几近刻板的种种细节,看起来和在月关生长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锋利的目光割在姜弦身上,像是能划破所有表面的伪装直窥内里,姜弦不躲不避,气定神闲。他收回目光,朝身边的士兵吩咐一声,叶老板带来的手下便被团团围住。
“李大人不会被他的话左右吧,我金钱帮今日不过是来凑个热闹,你何至于多掺一脚呢?”叶老板不相信李谦会这么轻易被姜殷说服,他们斗了这么多年,他自诩对李谦有几分了解。他初来月关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熬不过两个月——和前头朝廷派来的官员一样,有的尸位素餐,压不住下头的豺狼虎豹转眼就被吞吃殆尽。有的心怀抱负——这类人更惨,满心忠君爱民想要整治月关,擅自动了有主的蛋糕,不知道哪一天合眼的时候就再也睁不开了。
但李谦是个奇葩。
他来的时候风尘仆仆,带了一纸调令和官袍官帽,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就叩开了衙门的大门。半年之后,这个满身公子气的家伙横空出世,不知何时就从上至下掌握了官府全部的势力,在众多势力之间游走,态度暧昧又时不时浑水摸鱼,等到其他人斗了个你死我活,他守着手中小小的一股兵力,一跃而成了月关最终的三大势力之一。
所以叶老板一直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李谦不过是捡了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漏。不过这人有点邪性,好像无欲无求,每次金钱帮和马帮产生冲突的时候,他都冷眼看着,这么多年其他两帮都在汲汲营营扩大势力,只有他一动不动,像是龟缩在月关这一隅安生保命就心满意足了似的。
但人怎么会没有欲望呢?
他现在从姜弦口中得知了李谦心动的条件,反倒不慌了,听到李谦定了他“恤养私兵犯了律法”的可笑罪名,他的身家性命还在姜弦手中,却抬眼去看马上的人:“我在关外走了一条通路,做的是丝绸和茶叶买卖,李大人给我个薄面,这条路就归你了。”
通路是他们的行话,意思是和关外的商队搭上关系,从内陆转手商品运过去,其中暴利恐怕连圣人也会心动。可惜月关的商路被金钱帮完全掌握,其他人想喝口汤也难。叶老板这样说意思很明显了,他让出的不仅仅是一条生财道,为了保全性命,怕是让他全舍了也是肯的。
场上的其他人听着脸上也难掩激动。
李谦看姜弦,示意她听听:“这可比你的承诺有诚意的多。”
还没等叶老板露出喜色,他用那种惯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冲他说了一句:“私下贿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带走!”
姜弦配合的让林言把闫无量放开:“他也交给李大人了。”
几乎只是一晚上的功夫,月关的人一觉醒来就发现头上的天变了。
这种改变悄无声息,甚至不像寻常会发生的冲突,没有流血没有战斗,只是在他们走进金钱帮掌管的粮铺里买粮的时候发现价钱降了一倍,走在街上的时候也没有马帮的人冲出来让他们交保护费。在一传十十传百里,他们知道了原来是前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城外新建的那个灰狼寨吞并了马帮和金钱帮,并且宣布投诚官府,一起维护月关的治安。
听到的人都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什么梦话?”
他们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完成的如此轻而易举,以至于过了好几天才接受这个事实,但两个帮派的大小头目却在血和泪的教训中率先明白了这一点。
姜弦在内部大刀阔斧的改革,遇到刺头就暴力镇压,趁着他们群龙无首之际早就分而化之,将帮派彻底打散,安插上自己的人手——人手不够,就问李谦借。
“不借!你看看两天之内衙门里面就空了多少?”可怜他一个领导还要自己去厨房端饭。
姜弦笑的坦坦荡荡:“没办法,你手下的人太好用了,一直跟着你缩在这里埋没太久,也该找点事做。”
李谦没好气的瞥她一眼:“听闻姜老将军号令如山不苟言笑,怎么到了你这就成了这幅样子。”当初姜弦找上门来的时候还是温润君子潇潇肃肃的模样,言及百姓困苦神色凛然令人动容,现在呢,每天想着的不是挖他的墙角就是撬他的人,关键是她的口才了得,又驭下有方,那些被他招揽的人才去了她那如鱼得水,一个个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
“我倒是想借,可是也没人了。”他叹了一声。
姜弦摇摇头:“这次要借的人是你。”
“月关统一后,百废待兴,不管是城内城外都要有管事人。官府积威以弱,而且朝廷已经放弃这里,我们何不自立门户?这座城池当有城主,你最合适不过。”
李谦神色诧异,倒不是为她大逆不道的话:“为何是我,你才是最该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他知道姜弦的目的本来就是月关,现在临门一脚,她却将这个身份让给了他。
姜弦微眯了眼,眼底有更辽阔的天地:“我不会在这里久留,月关还远远不够。”
李谦神色微动,看着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会守好月关的。”
姜弦突然笑看他:“你就不再考虑考虑?不想回京城吗?”
李谦认真下来:“回京城做什么?当年如果不是姜老将军为我求情,我早就被先帝处死了,那段时间人情冷暖见了不少,没什么好留恋的。而且仇人都死了几年了,报仇也没有目标......当初我被贬谪到月关,全凭着一点圣贤书里为生民立命的迂腐念头撑着,但这么些年散的也差不多了,如果没有你来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但既然你来了,我的愿望完成了大半,剩下就当报恩也好,我也想看看你最终能走到哪一步。”
他没有忠君爱国的念头,所作所为也不是为了朝廷,被陷害被污蔑被贬谪之后,他想看到的无非是百姓过得好,至于领着他们的人是不是妄图窃国的“乱臣贼子”有什么关系?
“我无牵无挂,只有这一条命,可你的亲人还在京城......”
李谦离京是在七八年前,那时她还在边关,两人没有见过面,这次姜弦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用兵符证明了自己的身份,仗着他处在边关消息不通,顺利顶替了姜至的身份,只告诉他自己用“姜殷”作假名。
他的话提醒了姜弦,现在还没事,等到之后她的势力壮大到无法隐藏,难免会泄露消息影响到在京城的姜至,而且姜皇后的马车不能许久未归,她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些隐患。
“先不提这些,城主可要去我寨上看一看?”
*
徐罗衣这几天忙的晕头转向,姜弦有意锻炼她,所以交给她的不仅是寨子里的大小事务,还有月关城的事宜。她虽然是女子,但因为所有人明眼都瞧着姜寨主对她的看重,是以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而在和李谦手下的门客智囊一起共事的这些天里,她确确实实收获了不少。今天好不容易有了闲暇,寨子里又递来消息,她将桌案上的东西理了理,就按照主子的意思邀请同僚去寨子里做客。
刚出门就看到林言倚在马车边上,看见她出来时眼睛一亮,转眼又瞥见她身边的三四个男人,脸色就沉下来。
“他们来做什么?”
徐罗衣不怵他的脸色:“主子吩咐的,你不知道?”
林言总不好说他是自作主张过来接她的,只好胡乱点头糊弄过去。等到她上车时,却拉住她支支吾吾:“你不是想学骑马吗,今个就骑回去好了,多练练。”
徐罗衣皱眉,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哪里得罪他了,林言却已经笑着招呼那几个男人一起上马车,心里还得意于自己的急智——只有一匹马和一辆马车,要是他刚刚没反应过来,徐罗衣就要和几个男人坐在一起了。
李谦手下的人对视一眼,颇有些看透了的意味,只觉得这姜寨主手下的人也都各有意思。
林言在外面驾着马车,刚好能看见徐罗衣的动作,这匹马上了马鞍,性情温顺,初学者也能走个囫囵。
他没话找话:“你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徐罗衣拉着缰绳小心翼翼,一边分出心思听他的话:“月关刚稳定下来,各处都是百废待兴,主子和李大人将事情分成四块,仿制朝堂的规制,我负责运管钱财一块。”说是管理月关这座城池的财务,实则账上根本没有一点银子。百姓的钱财都被帮派搜□□净,李谦自然不会用苛捐杂税再去压迫他们,所以账面上一片精光。但姜弦已经说了,等到将马帮和金钱帮的势力拆解干净,自然会有一大笔银子流过来。所以徐罗衣得先安排好这些钱财的用处,做好准备。
“那他们几个呢?”怀着刺探敌情的心思,林言指了指马车里面。
“我不清楚,你直接问就好了。”
马车的帘子被撩开,露出一张脸,笑着说:“是啊,林兄弟,你有什么要问的,我们比徐姑娘要知道的多啊。”
林言听出他们话里的打趣,索性也大大方方的问了。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指了指自己:“我对礼法吏治一道有所涉猎,姜寨主派我负责修订月关的律法。”
“我粗通墨家之学,本以为没什么用处,没想到寨主委以重任。”
......
在放松的一问一答里,他才知道李谦手下这帮人都各有本事,并且或因为战乱或因为帮派斗争而失去了亲人,才被他收揽,希望能够安定月关。
不管在什么地方,总有人坚守着信念,不与俗世同流合污,他们曾经以为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月关一步步迈向毁灭,却在无边黑暗之际寻得了希望,拨得云开见月明。
“我们自诩略有才能,远不如姜寨主多矣。”他们朝林言与徐罗衣拱了拱手,真心实意的赞叹敬佩。他们顾及着许多事,被左右牵绊住了手脚,而姜弦不过初来十几日,便一路摧枯拉朽,闯出了一条干净的坦途。
这也叫他们催生出无限的抱负和志向,寄希望于姜弦口中月关的未来能够真正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