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裤衩干死人
楚国小镇,曾经是,而今却属赵国所有。一条半封闭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败,盛装着某些凋零破败,散落于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墙之下甚至危墙之上、扎堆或者不扎堆的溃兵。
一个只穿了条裤衩的汉子探了一下脖子,从胡同口柴堆给他的有限视界中看见雾里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他大概能确定那家伙持着一杆长枪。他看了一眼身边瘦骨如柴的男子道,“他们真要冲进来。”
那人的表情像是死了。
另一边虎背熊腰的彪悍大汉浮现出一副笑容,当他打算把谁往死里揍时就会是这种表情。“进来就对了。”他舔了舔嘴唇,“在那边只好揍你们这帮王八孱蛋,来这才有赵狗杀。多有得罪啦,弟兄们。”
如果没听错,彪悍男是在道歉。那意思就是说他们中没人相信自己还能再多活一炷香。
裤衩男站了起来,压低身子躲在拐角处,彪悍男愣了一下,没说话跟着,当看见他藏在拐角里,他乐了,然后发现连同瘦峋男在内,他们仅存的二十出头的人也跟了上来。
彪悍男看出裤衩男的心思,“多干一两个?”
裤衩男简单地嗯了一声。
于是彪悍男向所有其他人挥着手,“后边猫着去。我们死躺了,你们上。”
他们已经没得选择了,于是很听话,这地方实在没什么藏身处,他们只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可能避过第一阵刀枪剑影更便于扑上去用牙撕咬的位置。彪悍男夹塞到了裤衩男的前边,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在后边,他们三个看来将是第一批死的。
裤衩男捅了捅彪悍男,向他伸了一只手。后者稍后明白了前者的意思,他腰上别着大刀,一个人占有了全体三分之二的武器,还特无辜地看着裤衩男,道:“你要啊?”
裤衩男问他道:“你不指望你被长枪挑翻的时候,我只能在旁边对赵国蛋子吐口水吧?”
彪悍男乐了,道:“那倒挺像你干的事。”
裤衩男有点儿气结,但那小子下了大刀递过,不再多说。彪悍男又一思索,再把背着的铁弓也递了出去,后面汉子接过。
彪悍男名为叶迷,裤衩男曹休,瘦男阿莫,后边手执弓箭的猥琐汉子则有个恶趣味的名字:吴小鸟。
叶迷拔出了他的撬棍拿在手上,那玩意儿对他的距离和身板来说确实都更加合适。吴小鸟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弓箭,把裤带解了下来,犹豫一下,交给憨笑的男孩石头,“等我们都死了,你上去勒。”
又一个探出头问:“有我的没?”
吴小鸟回头骂道:“生得比驴还笨。你待会儿问赵狗有我的没?”
名为不烂的汉子辩解道:“天地良心……”
“闭嘴!”曹休喝止了他们死到临头的辩论。
他们闭嘴了,他知他们只是想缓解一下紧张,他们这样贫着开始,也就这样贫着结束……
一个人影和他的长枪一块在巷口远处晃荡,曹休只听得一声轻轻的咳嗽。
那双脚在拐角外轻轻地踩踏,从声音一堆溃兵听得到他在吸气。
叶迷横持着撬棍,曹休高举着大刀一个砍的姿势,吴小鸟为了更好的射界,稍偏离他们的身后,从一个小锐角上对着拐角,石头把裤带勒在两只手上,其他人像一群扑食动物一样待势着,他们很像一组拔了毛的群雕,如果留到很多年以后可以让后人见识一下什么叫一无所有。
脚步声停住了,停在拐角那头。
曹休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嗽,他回头,一个老头正死死捂住吴小鸟的嘴,吴小鸟拉着箭,一脸闯祸了的表情看向曹休。
然后那个脚步声又开始动了,可以想象,他也知道咳嗽的人定然失惊,于是一个横向的跳跃,把枪尖对准了那堆溃兵。
吴小鸟“嘭”地射了一箭,“杀”“啊”“哇”“呀”——溃兵们齐声开始嘶声大叫,二十来条嗓子在这封闭空间里做这样的狮吼真是让叫的人也够一呛,它足够把人吵死。
叶迷和曹休扑了出去。
那个人是可以刺枪而没有刺枪,也许是被他们吵昏头了,也许是看清了他们,总之没动。距离太近,叶迷都来不及挥撬棍,直接撞上了那人,将那人猛撞倒下然后被叶迷用沉重的身躯砸住,曹休闪开了叶迷的背脊错步到两人侧面找来袭者的要害时,叶迷已经半点儿不耽误地挥起了撬棍打算砸爆对方的头颅,而曹休也用大刀对准了来人的下颏,打算一刀劈至天灵盖。
那个人平静对他们说道:“喂,我是你们蓝旗长。”
一群人呆呆地挤在并不宽敞的巷子里,叶迷的撬棍挥在半空,曹休的大刀顶在来人的颏下,吴小鸟保持着一个拉弓的姿势,石头蹲踞着展开他的裤带,像是个楚国六扇门里的狗腿子,老头好像要咬人,不烂好像要扑人,几个窝在某个糟旮里不易被打到的地方,阿莫脸蹙得像苦瓜,众生百态,此时无声,齐刷刷瞪着一个正要被迷龙开瓢被曹休砍翻被石头勒死,并且已经被吴小鸟在肩膀上射了一箭的楚国蓝旗长。
他很年青,如其说肮脏不如说一身硝烟,他的蓝袍上溅着血迹,如其说疲倦不如说有些厌倦,与这种厌倦相背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可能是曹休曾见过的最亮的一双眼睛。他总是带着笑容,第一眼见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笑容并不见得让人舒服,因为你会觉得他是把笑容叼在嘴上的,就是说那并不是笑而是一种态度,你用不着质疑他的幽默但你会痛恨他的态度,尤其如果是曹休这种喜欢藏起很多东西的人,所有的藏匿就像三岁小孩想藏起一头公鸡的企图。
远处的远处,响起一声凶戾的犬吠声,似在咆哮。
李烽火耷拉着眼皮,似乎想看见顶在他下颏上的刀锋,又看了曹休一眼,曹休收回了刀,至少有半公分的刀锋已经划进了他的肌肤,但他毫不歉疚,因为李烽火的眼神和表情绝对让他觉得深受其辱。
然后李烽火看着叶迷,叶迷仍举着他的撬棍。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不错,一路过来,卒蛋子在跑,老百姓在逃,你们是我看见唯一在和赵军开战的——喂,你老兄?有完没完?”
李烽火喝的是叶迷——或许叶迷对他的感觉和曹休一样,因为叶迷起身让过一旁时没有丝毫的内疚。
李烽火并没打算立刻起身,而是先看了一眼右肩上被吴小鸟拿弓箭射出的一个伤口,伤上加伤。然后拄着枪站了起来——被叶迷这头猛虎犀牛撞了一下后李烽火居然没喘气,先去找了一下身后地上的没了箭羽的铁箭,找到了。
李烽火转过身来,立刻在几人中间找到了射箭的人,“真行。再哆嗦一个公分,我这肩胛骨就叫你废了。”
这个世界上,有一类家伙,他们就算在战争中也要泡妞,穷得叮铛响也要在青楼里喝美酒,害怕孤独但从不屑提起自己的痛苦,他们喜欢嘲弄人,喜欢刺痛别人的伤口,嘴贱到直击心底,他们一点都不君子,但他们有他们内心深处的真诚。
吴小鸟站在充斥了沉默的破败中哆嗦,他的弓也在哆嗦,像根毫无杀伤力的树枝。李烽火看着他,除他之外所有人都看得出李烽火几乎是在赞赏地看着他,但吴小鸟看不出来,他越来越抖,抖得不像话。
吴小鸟最惧长官,而方才他射伤了一个蓝旗长,现在,该蓝旗长成为他这辈子曾对话过的最大大人。
李烽火抬眼,望向吴小鸟身后的那群芸芸众生——大多数人还保持着自己生动的造型——李烽火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凉了,像是凝固了,并且让他目光注视下的人也像是凝固了。
曾经的曾经,也是这样一群人生生在李烽火记忆中被抹去,这,又是一群?
三尾犬吐着舌头跑到巷口朝沉寂的人群面前,吠了两声,然后躺倒在地。十多天之前进入第一个小镇,看到第一件蓝甲尸体,李烽火便知道身处何地,再加之一路上的修炼与所见,心底不由渐渐有些凄凉。
溃兵一片死寂,然后李烽火终于开始动作,拍了拍面前停下哆嗦的汉子。
“你不错。向你认为是赵军的人射箭,并且一箭命中,要是少点哆嗦就好了。”他为吴小鸟点评道,“我不怕人哆嗦,怕的是人撒丫子跑到一个用不着哆嗦的地方。赏十铜半开,我没带,打完这仗给你——你们有多少人?”
他们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李烽火最后一句问的不是吴小鸟,于是所有人看着阿莫。而阿莫理直气壮地看着曹休,“曹白旗长?”
于是李烽火也看着曹休,他低了头,他不愿意被这样一个人的目光穿透,低声道:“不知道。没时间点数。”
但李烽火已经数完了,一眼掸十个地数,道:“好像是二十二个。——被四个赵兵围着当兔子打?”
曹休解释道:“赵兵是二十多个。我们没有刀枪,被强盗抢劫后我们只有一条裤衩。”
李烽火用长枪尖碰了碰曹休手上的大刀,嬉笑道:“这是你爹的裤衩?”
曹休终于抬头了,看着那家伙戏谑的眼神,那样的神情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让他愤怒,“大人,如果您想整死我,还可以说我还有一嘴牙可以咬死赵国人。”
李烽火看着曹休,直到他受不了又低下了头,然后道:“一口好牙-曹白旗长,你经常觉得有人想整死你?”
曹休咬着他的那一口好牙。李烽火的意思是说他是个被虐狂,可他清楚他只是个被老天爷整的无神论者,不巧碰上一个比他更损的人。
李烽火把他的长枪扔给了叶迷,用空出了的手检查自己肩上的箭伤,“只有四个赵兵,多出一个,我自己砍一手指头。你们大概真被二十个赵兵追过,可他们分出了十六个去老百姓了。他们觉得不值得用二十个人对付你们全部,只用三把铁弓,四个人。”
李烽火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半边上衣,找出一个急救包包扎肩上的伤口,那样动作很不便利,抬头看着一群不说话的崽子,用一种“为什么不帮我”的责难表情看着他们,迟疑了一会儿,一个老头终于上去帮他,但老头显然也不愿意靠近他。
片刻,李烽火摸了摸包扎利索的伤口,用一种轻蔑的口气平静道:“如果只有一条裤衩,那干吗不用裤衩干死赵军呢?”
蓝甲澄蓝,蓝袍蘸血。
他是个疯子,说了句疯话。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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