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计(三)

第四章 心计(三)

临近黄昏时分,京城淅淅沥沥落了雨,空中乌云蔽日,夜黑的也比平日早些。

掌事家丁撑着油纸伞,给守门的护卫送去了蓑衣。

他站在门前廊下,呆望着路上践水而行的百姓,口中暗自呢喃道:“这京城的天,还真是说变就变。”

话落,将宅门重重闭上。

巴雅拉氏一朝失势,府邸上下议论纷纷。

其从母家带来的贴身侍女被遏必隆下令杖毙,更是惹得昔日里与巴雅拉氏走的亲近的下人,人人自危。

遏必隆处置了巴雅拉氏后,便着人把仍昏迷不醒的婉媃抬回了自己闺房中。

婉媃睡得深沉,窗前帷帐垂落,房中空荡,唯贴身侍女云杉一人侍奉在侧。

云杉怀中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猫正‘喵喵’的叫着,也不知是谁人在何时于何处将它寻了回来。

云杉比婉媃年长两岁,七岁时被家父变卖钮祜禄府为奴,入府至今一直侍奉在婉媃身侧。

二人年纪相仿,私底下相处十分融洽,胜似金兰。

平日里,婉媃若得了些好吃好用的,也常赏给云杉一些,她的身份也自是要比旁的粗使奴婢贵重。

云杉瞧着帷帐后的婉媃似有了动静,于是刻意清了清嗓,对怀中白猫呢喃道:“雪绒,白日里小姐将你关在那松木柜中,可要把你闷坏了。如今你瞧,她睡得正酣,不如你去她榻上闹闹她?”话落,她当真拉开帷帐,将雪绒放在了婉媃床榻上。

雪绒一跃至婉媃枕边,伸出带着小刺的舌头舔舐着婉媃的面颊,婉媃吃不住痒笑出声来,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把将雪绒揽入怀中。

她撩起帷帐,一面抚摸着雪绒,一面抬头冲云杉笑道:“若不是雪绒帮忙,今日你我怕还成不了事呢。”

她起身,将雪绒轻放在地上,打了个响指,逗着它让它自己去一旁玩耍。

而后双臂高举伸了个拦腰,脸上神情生变,丝毫不见午后在遏必隆房内的那份稚嫩。

云杉取了放在一旁的雪缎披肩,伺候婉媃披上:“今日巴雅拉氏像极了吃了黄连的哑巴,老爷向来爱重乌拉那拉氏,这府上人尽皆知。如今巴雅拉氏牵扯上了乌拉那拉氏的死,想来若要翻身,怕是难了。”

婉媃拍了拍云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点头微笑道:“你办事向来利落。”

“小姐夸赞,奴婢可不敢当。若不是小姐想得这好计谋,又如何能一举扳倒巴雅拉氏?”

云杉行至桌旁,取茶盏为婉媃添了杯温水递到她手中:“将雪绒藏入柜中,命奴婢四下散播雪绒不见的言辞,支了府上大半下人去寻,趁人手空虚之际,又让奴婢将那花粉放入存在膳房,乌拉那拉氏生前所制的风干杏肉中。”

“而后小姐自己去寻了巴雅拉氏,假意亲近。让她又派了自己房里的下人帮着寻雪绒,好让奴婢有空隙,将余下花粉放在巴雅拉氏妆台下。她受乌拉那拉氏多年欺压,若说看不惯她行事,起了谋害歹心,也合逻辑。”

“如此,便顺理成章让众人皆信,那花粉是她放入杏肉中,意图谋害乌拉那拉氏。只是小姐,云杉有一事不明,您如何能引出老爷来,还让他亲手将那杏肉拿来给你吃?”

婉媃冷笑,将茶盏中温水一饮而尽,挑眉看向云杉:“我一路引得巴雅拉氏同我前往阿玛房前庭院,假意为寻雪绒,刻意造出动静。我知那个时辰正是阿玛午憩起身的时辰,听了动静他必会出来瞧一瞧。只要见了阿玛,随便寻个由头说自己想念乌拉那拉氏便成了。”

婉媃说着将茶盏顺手放置一旁,手指轻敲盏壁:“乌拉那拉氏死后留下的东西,大都同她一并葬了。唯有那些自己制好的风干杏肉,阿玛是舍不得扔了的。阿玛极重他二人感情,见我孝顺又思念哭闹,要他拿了杏肉来睹物思情,又有何难?”

闻听婉媃此说,云杉不住夸赞道:“小姐如此聪颖,放眼京城也寻不出一二来。只是,我们向来隐忍,小姐为何今日却容不得她?”

婉媃目光孔洞,望向窗外,许久,有些无奈的将双眸闭上:“乳母无意听见了阿玛跟娘的谈话。”她声音渐弱,轻叹一口气,无奈道:“不日我便要选秀入宫,做皇上的妃子。”

云杉眼睛瞪的浑圆,嘴巴微张,吃惊道:“怎......怎可?大小姐已经嫁入宫中,如今小姐你是老爷的独女,他怎么舍得?大小姐家书常提及皇上少入后宫,即便是入了后宫也多宿在皇后处,小姐您若再步了大小姐后尘,可是要受苦了。”

“有何舍不得?”婉媃打断了云杉的话,自嘲道:“生得女儿身,情爱婚嫁一事,从来由不得自己。不能投身战场杀敌立功,便唯有入宫侍奉,为盼一朝得了圣宠,光耀门楣。比起钮祜禄家满门荣耀而言,我苦与不苦的,不值一提。”

她稍顿,咬唇,口中音弱,喃喃道:“长姐亦如此,何况是我这个庶次女。”

“夫人呢,夫人也不劝着老爷吗?”

“劝?如何劝?爹若是将娘放在眼里半分,当年就不会不顾长姐寻死腻活,偏要将她送入宫中。秀女名册爹已经递上去了,事已成定局,与其我哭闹让娘为难,不若应下此事,也好叫她少些惦念。”

窗外,雨下的更紧,偶有闪电撕破夜空,将婉媃的脸映照的惨白。

“娘心善,这一辈子只惦记着和阿玛的情分,凡事不争不抢,逆来顺受,只为让阿玛对她能有哪怕那么一丝的重视。可到头来,换来的却是什么?”

婉媃行至窗前,一把将窗推开,任雨点飘落入屋,浸湿她的衣衫:“乌拉那拉氏在世时,虽不好相与,但总不至于像巴雅拉氏那般咄咄逼人。为人妾又不得宠,下人亦会拜高踩低,你见这府邸中,又有谁尊重过我娘?如今我即将离府入宫,若还学着娘一味隐忍,不予反击,还不知那巴雅拉氏要如何欺辱作践我娘!如此,我怎能纵了她?”

云杉快步跟上前,拉着婉媃离了窗口远些,口中不住劝慰道:“小姐且宽心,夜里寒凉,若淋湿身子风寒入体可怎么好?”

说着,她将敞开的窗户闭上,又取了帕子为婉媃擦拭雨水:“如今巴雅拉氏被老爷关了禁闭,老爷也吩咐了府中内务自今日起便由夫人掌管,日后这府中上下,定不会再有人看轻夫人。”

婉媃驻足窗前,沉默良久,屋内,宫灯明烛燃尽一只,云杉又取了新的换上。

新烛光芒更甚,映的婉媃稚嫩的脸颊一片红晕。

云杉打眼瞧去,见她竟偷偷落了泪,于是上前欲开口安慰,可却是婉媃抢在她前面开口问道:

“现下什么时辰了?”

“已近戌时”

“日间娘遭了那毒妇的打,我得去探望她。”说着,婉媃脱下披肩与外衣递给云杉,云杉亦将自己的外衣脱下递给婉媃。

伺候婉媃换上自己的衣衫后,云杉又取了油纸伞来递到婉媃手中:“外面雨落得急,小姐行路慢些,仔细脚滑。”

“安心。”婉媃接过油纸伞,将披风压低了些,遮住自己半张面容,匆忙出了屋门。

屋内,云杉娴熟换上婉媃的衣物,而后剪了燃着的烛心,拉下榻前帷帐,睡在了婉媃榻上。

府邸里定下的规矩,庶出的子女是不能养在侧室身边的,平日里也要少往来。

自婉媃八岁初懂事以来,她常思念母亲的紧,平日里也总趁着夜深与云杉调换了衣物,偷偷潜入舒舒觉罗氏的房内看望她,以此暂缓母女思念之情。

只是今日婉媃忘了,自己扳倒了巴雅拉氏,母亲也掌了府内大权,原是不必如此小心谨慎的。

想来她这应是这么些年下来,养成了习惯。

可也只有平日里受的委屈多了,才会把这偷鸡摸狗之事,当成了习惯。

雨夜,家丁奴婢多已入内侍奉或早早休憩,偌大的钮祜禄府人影罕见,静的可怕。

偏婉媃一人,瘦弱身躯撑一油纸伞,踏着风雨缓步向前行去,背影渐渐被这无尽的黑夜所吞噬。

她口中轻吟着少时与姐姐编了曲的诗经,稚嫩歌声,回荡在黑夜之中。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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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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