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险波暗浮(6)
李惠锦自小只以为她和陈询才是一对。年过十八周岁的陈询曾奉旨视察灵州等地秋收,路过黔阴李氏旧宅,便在那里住了两日。那是李惠锦隔了两年再次见到陈询。此前一次是李贤妃故世后的第三年,李氏获皇帝恩准可选几位优秀族中女子入宫陪伴未嫁的公主,李惠锦是其中获选的一位。等到五月启程赴上阳,到大元城就见到了陈询,她那颗爱慕心又被点燃,却又遇上了时疫,许多从外地入京的人都要即刻遣返原地,李惠锦不得不离京,初萌的感情因着这次匆匆一见就告别而变得越加浓烈,同时这种单相思加深了李惠锦对陈询的爱恋,至此萌生非他不嫁的念头。
前年宣益公主大婚选傧从,她便极力央求父亲李秉昆推荐她,李秉昆便求李秉先,后来真的被选上,等有机会见到了陈询却再也不是想象中的模样——陈询对她只有一点类似兄妹的情谊。她幻想着有一天成为穆王妃,后来陈询成为太子便梦想着成为太子妃,万万没想到陈询很快奉旨迎娶了章青砚,她便退而求其次希望成为太子侧妃,后来被指婚为太子的承徽,这才如愿和陈询共处一寓。
眼前的太子妃,为中书令之女,可论起资历无法与黔阴李氏相提并论。当初她觉得宣益公主喜欢章青砚使自己被冷落有些不甘心,如今章青砚成为太子妃更是她无法接受。她自以为出生名门,必是东宫里唯一与众不同的侧妃。可当见到章青砚后,她所拥有的名分和地位又是她可望不可求的,优越感登时荡然无存,嫉妒犹如野火慢慢噬啃心灵,却想不出一个排解忧愤的办法……
她胡思乱想着,也不管章青砚已唤她数声,等回过神来才听章青砚问道:“承徽,可知太子殿下对乐理亦颇为喜爱?”
“这个妾是有所闻,但并没有亲耳听过——嗯,太子妃与太子相处最久,最了解殿下,为何问起我呢?”
章青砚如实道:“承徽自幼认识殿下,必定见过他摆弄过乐器。”
“妾确未曾有幸聆听殿下演奏,但听说太子妃擅长琵琶,以为太子妃和太子切磋过呢。”自从偷听了陈询和齐斐扬的谈话,李惠锦心里如明镜一般,外传的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甚好,连彼此的爱好也不知晓,真是一个笑话。
章青砚发觉失言,只道:“我入东宫前几乎和太子无任何往来,婚后也未曾听过殿下谈过乐理,故而有此一问。”
霄环正在离章青砚最近的一棵桂花树下采摘桂花,将她们的话听在耳里,丢下手里的紫竹篮,笑着对章青砚道:“太子妃,快来看这棵桂树,还开着金黄细小的花儿呢。”
这一打岔,章青砚和李惠锦都顺着霄环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满眼金黄,且清芬袭人,似是到了金沙铺地的西方极乐世界。章青砚笑道:“谁说‘一味恼人香’(1)袭人心怀,我看在这里不移半步度此身,只怕也心甘情愿,不觉得无趣了。”
荃葙闻言也笑吟吟着走来赏桂花,倒落得娇儿几人被冷落在一边。李惠锦想起胡宝芬有孕一事,又一阵烦闷,且她们主仆三人仍在言笑不止,好似胡宝芬有孕与己无关,她也不好再冷脸,只强作欢笑应付着,直到酉时末散去。
这晚,陈询派人到宜阳宫说他今晚有重要政务宿在崇德馆。章青砚知道他这样做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便也说知道,又让来报信的内侍回去了。
到戌时初,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卸完妆,将盘起的发丝根根放下垂于两肩,拿着桃木梳篦缓缓来回梳理,素面朝天,那头脖上唯一留下的饰物只有那对碧绿色水滴玉耳环,随着手臂来回轻轻摇曳,像两颗细细的猫眼。看着镜子里的脸庞,她想着为何陈询知道胡宝芬有孕却没去阙芳宫。
荃葙去内寝整理床榻备寝。霄环刚从外面回来,见诸事安排妥当,便陪着章青砚坐在梳妆台旁,拿着一个鞋样儿借着灯光比划着做鞋面儿。
章青砚发现她额前有汗珠,道:“你这一出去有了小半个时辰,此时秋露深重,你却汗流浃背,想必走的路多了。”
“藤光苑地处偏僻,每次去总要走上一刻时,今天奴婢还是从幻桦园穿过明辉殿东侧抄近路回来的呢,还是晚了。”
“可不是,已经戌时了——你还用夜宵么?”
霄环停下手里的活计,笑道:“姑娘怎糊涂了,奴婢从来不吃夜宵。”
章青砚放下手里的梳篦,笑了:“瞧我这记性——”又轻声问,“刚才你送李承徽,路上她还和你说了什么?”
霄环缓声道:“她问,为何太子妃对太子殿下知之不多?”
章青砚吃了一惊:“看来今日我露馅儿了,让她这样怀疑我。”
“嗯——”霄环点点头,一边量鞋样,一边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姑娘你想,李承徽心重,对太子又是一往情深,不像胡良娣、尉迟良媛和韦昭训,她们是奉旨嫁入东宫的。她可是和太子从小青梅竹马,说她不知道太子喜好乐理我都不信。而今日姑娘错就错在突然起了心思想多了解太子,没曾想说漏了话。奴婢其他不担心,只担心您和太子隐瞒的事会被她知晓。”
“看来我忘形了。其实若想多了解太子,我找宣益公主不就行了,为何今日巴巴儿问李承徽呢。”章青砚很后悔,然而事已至此只能作罢。
霄环听出她的悔意,仔细看了看她的眉眼,笑道:“姑娘也开始关心殿下?”
章青砚一怔。可不是,她为何也关心起陈询?难道因为胡宝芬有孕,才乱了方寸?论起她和陈询的情分,也不过是相敬如宾,为何不悦呢?她徒然增添了烦恼,嘴唇动了动,欲说还休终休去,只垂下头来继续梳理头发。
霄环喟叹道:“李承徽纵有点文墨,却没有心胸。奴婢发现只要说到您和太子,她的面色就很难看。”觑觑章青砚的脸庞,又试探道,“听说在前朝,胡氏和韦氏对太子并不热心,胡良娣和韦昭训入东宫,包括尉迟良媛,全是陛下的安排。只有李氏是站在太子一边。想必姑娘想与李承徽走近,不单单是为了听听太子幼年的事,也是想到李氏和我们章氏是和太子同气连枝,才有和李承徽说说话儿的想法吧?”
章青砚没想到霄环一针见血,点出了自己的心思。霄环停下手里的活计,继续推心置腹道:“姑娘有此心,奴婢才叫高兴呢。奴婢一直想让您和太子更融洽些,否则时月久了对谁也没好处。尤其胡良娣有孕,只怕谣言更多。唉!实话告诉您,您和太子大婚前一夜,老夫人曾单独找过奴婢说过话。”
章青砚诧异,“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霄环郑重道:“老夫人说,知道姑娘嫁给太子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不愿意也无转圜余地。从赐婚诏书下到章府那一刻,楚王再好都意味着他和您今生无缘。一入宫门深似海。姑娘的秉性短期内肯定不会迁就太子,如太子能够容忍也许还好些,如太子不能容忍只怕要闹到前朝去,对大人和大公子都不利。后来三日回门,奴婢也将姑娘的境况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更是担忧。曾欲寻机到东宫和姑娘好好谈谈。谁知太子殿下在相府对老夫人信誓旦旦地说会善待姑娘。奴婢也将新婚之夜您和太子未圆房、殿下因为爱重您未迁怒于您说给了老夫人听。老夫人闻言对太子更敬重,只让奴婢多多劝说姑娘。如今过了这么久,奴婢也没想到太子能为了姑娘隐忍这样多,不由为姑娘松了口气,也为大人和老夫人松了口气。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上次奴婢回章府,老夫人又私下里问姑娘在东宫如何,奴婢如实相告,老夫人听了又茶饭不思。近日太子到过一次章府,老夫人故寻了机会和他见面说了很多道歉的话。您知道太子对老夫人说了什么?”
刚才霄环那席话让章青砚已无地自容,深悔自己未曾为父母着想,冷不丁霄环这一问,不由愣住,只茫茫然地问:“什么?”
“太子说:青砚既然是我的妃子,我定会护她周全。即使她有什么错,相信也是暂时的,以后必定会好起来。老夫人听了非常感动,这些话自然没敢和大人提起。老夫人只让奴婢转告,请姑娘千万不要辜负太子。”
章青砚怔怔地听着霄环的每一句话,陈询原来真的遵守上次和她的约定,万事只为护她周全。而她呢?……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细细一叹:“母亲身在宫外,确是事事为我操心。”
“是啊。老夫人一开始就忧心得很。如今姑娘和太子还未圆房,她老人家能不担心么?丢开外面的谣言不说,就拿姑娘入东宫几月未有身孕,只怕外面说三道四的人多了去了。”
章青砚面色通红,手里的梳篦停在半空中,嗫嚅:“外面真有这样的谣言么?”
霄环点点头:“其他不谈,有一回奴婢和荃葙在晖园路过,就听阙芳宫里有人在议论。姑娘也知道吴王没有子嗣的闲言碎语,只怕再过些时日,这些闲言碎语就从东宫传了出去。不论将来侧妃们谁有子嗣,可是东宫正妃无己出,到底是天下的大事啊。”
霄环句句说直触章青砚的心灵。是的,陈询如今可不是一个闲散的皇子,他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国本,子嗣更是被人关注的国本之一,若是她不能为他生出一儿半女,作为皇帝下诏行大典娶来的太子妃,定成为人们非议的对象。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只是她章青砚——为了那颗初心,为了等自己忘记陈鉴才愿意接受陈询。可爱上一个人谈何容易,忘记一个人又谈何容易?又有多少男子能让她像对陈鉴那样一见倾心呢?陈询,他何错之有,他对自己确实是一片真心,只是这命定的缘分弄错了。
霄环看出章青砚眼眸里的动摇,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继续道:“听说,如今前朝已分出几个派系来,太子、李氏和章氏,自成一体,袁氏、王氏、胡氏、姚氏成一体,此外,就是一些墙头草两边倒的韦氏,还有未进入派系的司马氏、吴氏等。陛下一直喜欢用权衡来制约朝堂,如今这个局面,对太子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太子如今难得来内宫,可见如今的形势并不利于他,否则他为何要如此辛苦呢?怒奴婢直言,自古女子嫁夫从夫,这话用在贵胄之家也是一个道理,姑娘是该对太子有个交代了。”
章青砚汗颜道:“霄环,你知道的比我多得多……”
霄环这才正色道:“姑娘,奴婢受老夫人所托,更受姑娘优待,自当尽力为姑娘着想。这些消息全是奴婢从宫内外打探到的。姑娘已与太子密不可分,朝廷内外的风吹草动都将关乎姑娘的生死,奴婢怎敢松懈。再说太子如此待姑娘,奴婢亦被感动——难道姑娘不动心么?”
章青砚语塞。曾有很多次陈询来宜阳宫留宿,她有破冰的打算,然而临了总做不到放松自己去接纳他。陈询也感觉到了,尤其近来好像故意躲避她似的,几乎不来宜阳宫。他为她掩饰了很久,或许真的累了,其实她又何尝不累呢……不过这个累是自己的心结,若是自己调解开来,就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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