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河流光(5)

第一章 清河流光(5)

已坐在床榻沿的章青砚稍一抬眼,只用余光扫视了一眼离自己最近的一字排列的三道接梁触地雕金刻银屏风,忽然有种一入宫城深似海的错觉。

她自小就不爱那些过于奢靡的装饰,棋望楼素来也布置得极其素净简朴,现在置身于这一片华丽的宫殿,只觉玉殿起寒风,洞房环佩冷,连带这寝殿也寂寞索然。她不由身体微微一颤,垂着眼皮弯下脖子努力使自己很端庄地坐着。

几米外的檀香台前,陈询刚刚走进来,一见到她,不由站住脚步。而她生怕引来陈询的注意,越发连呼吸也屏住。

她穿着夏天才穿的常服,是一件薄蝉翼霞影纱玫瑰香胸衣,腰间用一条集萃山淡蓝软纱挽住内衬的葱绿撒花软烟罗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粉色梅花蝉翼纱,那盈盈一握的腰姿细若柳条,若隐若现,乌黑的发丝垂于两肩,面白腮粉,眉目分明,粉唇若樱。

陈询离她只有一米来远,本来一腔的喜悦和期待,瞧见出她的漠然而戒备地神情,心底才猛地一沉,那些蓄存多时的快乐慢慢无处安放并渐渐泯灭,左思右顾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踟蹰许久才慢慢地走近坐在她的身侧。

章青砚透过盖在头上的薄纱,只一斜瞥就看到陈询的形容,他那双眸子蓄藏着深沉晶亮的光,似乎能直看到人的心里去,而他那流光溢彩的衣袂,无不显示他的尊贵与不同。不由低眉看看自己的裙衫,一样的流光溢彩,尊贵无比,恍惚中思维错乱,实在抓不住就干脆不去抓住,只想着时间过得快些,快些到天亮,好像就能喘过这口气似的。

红烛摇摇环佩冷,薄襟瑟瑟各分神。洞房岂能这样下去?

陈询的眼眸越过摇红烛光和帘幕间浮动的瑞烟,凝视着眼前动人的章青砚,情不自禁心神摇荡,忍不住伸手掀了她的头盖,一张清婉的面容骤然映入眼帘,如此勾人心魄,似梦幻中不真实。

努力定了定神,忍不住轻声提醒:“时辰不早了——”

她的脸色不好,下面的话也说不出口,心中微微纳罕,干咳一声,停了一下,又看她沉静依旧,内心又浮动一阵失落和迷惘。

此刻洞房花烛夜,他终究是快乐的——从第一次遇见她,他就对她念念不忘,时刻期待有一天能够与她厮守在一起。后来除了去年宣益公主大婚和端阳节说过话,后来从来也没有这样单独和她近距离面对面过。思想背后里那种渴求一直萦绕在内心深处——现在他终于用世上最隆重的婚礼迎娶了她,那红烛的光影下,她离自己如此近,却近得不真实了。

他忽然懊恼起来。这个婚姻从一开始他都以自己为中心去勾画去安排,以为成了储君,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人,于她来说亦是如此,却未曾想过她的真实想法,此刻她近在眼前,还不知如何问她心底怎么想的。他暗自失笑——她的神情是一种不容他接近的暗示,他这样的人又怎会贸然询问呢?

当初他不知道能娶到她是因为他当了太子,他还没有从那样快就成为储君的惊喜之中缓过神来,接着就听到为他择选的太子妃诏书公布,这一切君父没有给他一点准备的机会,就直接抛给了他——是老天的眷顾吧,突然把他所有的期望变成了现实——一个长期不受关注的皇子,自小对权力的渴望要超出其他人,当上太子就是权力的象征,梦寐以求的女子成了他的妻子,给他的人生添上最华丽的一笔。之前他都是小心谨慎地生活在皇城内,移居到了穆王府也是小心翼翼,即使心里有对权力的奢望,也不着痕迹地与一些官吏结交,现在成了储君,还娶了自己最喜欢的人——幸福来得太快,即使她对他保持距离、少有热情,仍旧藏不住快乐,毕竟今晚是他们的大婚日。

可是,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觉子夜来临,那几柱檀香终于燃尽,红烛也剩下小半节,看着红烛越燃越短,陈询想着不吉利,而她一直坐着无任何表示。他们到底是陌生的,陈询此时也不知道如何和她交流,她一贯地低首不语、不动,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凭着直觉他觉得她此刻定满腹心思。

她为何这样?第一次,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疑虑重重,眼睛里逐渐泛出沮丧。他向来沉稳淡静,善于掩饰内心,这时也这样,哪怕只要他主动寻求突进她便也顺从于他,却不愿看着她没有任何情感地顺从于他——他不是那种粗俗人,即使现在拥有做夫君的权力,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想到这里,便笑着对她道:“你……早点安寝吧!我到屏风外看书。”顿了顿,又解释:“我都有夜读的习惯——”

他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他确有夜读的习惯,然而今日他不得不将这个习惯变成借口,还形态自若地起身朝屏风外的书案走去,却是那蠕动的双脚似千斤重,心也突突沉下去了,走着走着,看到悬于墙壁上一副尺幅很大的画,画着岑峦叠嶂的山,山中有五处精舍,高甍凌虚,垂帘带空,融在烟雾里那样飘渺和不真实。

又瞥一眼那剩下一小节的两只红烛,还在摇曳着微弱火光,似乎只要风一吹就要灭了。他害怕它们马上就熄灭,她还没睡下,那不是好的兆头!于是停下步子,思忖良久,转头对她道:“你快去吧,待会儿灯灭了,不便走动。”

章青砚正瞧着案台上的烛火出神,听了他的说,心里一阵恍惚。他也真心细,这样安排倒合了自己的心意,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垂首弯下腰,缓缓对着他施了一个礼。

见她顺着他的话意起身又欠身施礼,且这个礼施得如此急切、淡漠和疏离,像要就此拒绝他于千里之外。陈询心底失落愈加沉了,突觉咽喉堵塞,舌苔僵硬。

他真不喜欢强求,强颜笑了笑,伸手虚扶了一扶她。就在那一刻,红烛灭了,顿时眼前一黑,只有两点猩红的火星奄奄颤动着,过了半晌淹没在黑夜里。

陈询抬眼朝寝殿的窗户望去,外面夜色苍茫,因是月尾,连月牙儿也不见了,漆黑的天上只有微弱的星星闪烁着……他心思敏捷,一个转念,拿起两只硕大圆筒红灯笼搁在放红烛台的案上——至少这样在就寝前也算灯不灭,还可以延续到天明。

这两日实在累,章青砚蜷在盘龙卧凤的锦被里,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时睡时醒,不知不觉到了四更天,又一次睁开眼睛,见窗外天色微微泛白,错以为天亮,连忙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晨光,朦胧中瞧见陈询和衣歪坐在床榻另一头的一角,扯着一只被角闭着眼皮,似乎还在沉睡中。

暮然看到他的容颜近距离呈现在眼前,她不由一怔,起先的惊讶和恐惧慢慢消失,代替而来的是五味翻滚、无地自容,四肢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

陈询这样的睡姿定难以入眠,被她盯着看便有了本能的知觉,不由自主地睁开眼,见她愣愣地瞅着自己,便坐直身体微微一笑,道:“宫廷有规矩……昨夜,我们——不可分榻就寝,虽说夜里不会有宫女内侍来打扰,可快到天亮了,免不得有人来查看,我倚在这里……能蒙蔽他们的眼……你懂的,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希望你——不要介意……”说到最后他的音腔里似有恳切的意味,也有太多的无奈和迁就。

她接受过尚仪官的教导,知道太子洞房夜非常重要,如果被人发现新郎新娘分榻而眠,只怕闹得东宫上下全部知晓,保不准整个大元城甚至朝野都会议论纷纷,到时能发生什么事可想而知,尤其章府只怕要因这事而受到皇帝的责难。

想到这里,她想起自己是抱着一颗如死灰般的心完成和他的婚礼,也做好了一切随命的打算,可是真到了洞房就忘记了初衷,还死守着那点不甘不肯屈从于新婚的丈夫。

其实他何尝曾强迫于她,现在看来倒是处处为她着想。

章青砚脸上不由泛起红潮,他讲得这样明白,使得她身心无处安放:“……对不起!……”她窘迫着,声音如蚊蝇振翅,尤不可闻,脑子里反复想着一句话:余生,他就是我该最亲近的的那个人么?

他仿佛忘记她刚刚说的话,只点点头:“应该不会被发现,等到天亮,你随我去清正殿参加‘妃朝见’,就当一切正常,按平日里尚仪官教导的礼仪做就行了。”

章青砚听他说得轻松和自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不忘记面面俱到提醒她各种注意事项,除了默默感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何尝不是很滑稽?本来是她不愿配合他,他应该恼羞成怒才对,谁知他沉静得如一潭秋水,仿佛所有的事是别人的,和他无关,换做另外一个人只怕是另外一个局面,他却要为了她的清誉做出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

次日卯时初刻,指引太子夫妇前去清正殿的仪仗队早早立在宜阳宫外等候。待陈询与章青砚面色无虞地携手走出寝殿时,列在寝殿外的六名宫女按序退出一条两米宽的道分两两排开,低首托着盥洗用具,伺候他们洗漱梳妆。洗漱完毕,有宫女上前搀挽章青砚到铜镜前梳妆,一位宫女为她梳头盘发,戴上昨日大婚时太子妃冠冕,敷粉点脂,只留下双眉没有画。

本朝有新婚第二天丈夫为妻子画眉的习俗,宫廷也不例外。她不由想起催妆诗:“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1)没来由的心一紧,睁着双眸看着从镜子里缓缓走近的陈询,目光与他的眼睛在镜子里相遇,彼此微微一滞都觉尴尬,不由同时转开。

刚刚看到她回避的眼神,有着些微的冷漠和歉疚,又是失措的勉强和无奈,陈询才有的温和目光里又泛起疑虑和失落。片刻,他却很自然地坐到梳妆台前的榻上,拿起眉笔,端坐在她的前面为她画眉。

袖子在她眼前晃动,尖尖的眉笔轻柔地划过她的眉毛——她有些眩目,恍惚以为是陈鉴在为她画眉。记得陈鉴说过很多次,新婚后要为她每日画眉,如今画眉人在眼前,却不是想要的那个人,念及到此,无端端地鼻子一酸,眉头不由一缩。

陈询本来画得专心,待她眉毛一皱,笔尖不由滑到了眼皮上。他怔了怔,很快平定过去,面色如水般拿湿巾为她擦拭干净,继续心定神闲地画,待画完后,又手持两枚宝钿饰在她的两鬓之上。

在一边等待伺候的宫女看到他二人如此和谐,自然看不出其中的端倪,个个脸上露出促狭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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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阙春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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