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腐

剜腐

霍锦骁站在床畔,看着祁望缓慢落地,这人一身月白中衣松松系着,肩头是散落的发,病容虚白,目光却还是犀利。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祁望会变得如此反常,又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没懂过他。

“祁爷,我知道梦枝姐走了你难过,但是你不能把我当成浮木,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

思前想后,他所有的变化都从曲梦枝的死开始。

“你既然知道是救命稻草,那这命,你救不救?”祁望按着床头镂空的万蝠雕花问她。

“救不了,这天下没有真能救命的稻草。”她断然拒绝。

他的指掐进镂空的木隙间,声音低得像风过草木,簌簌飘零。

“不是因为梦枝。景骁,我动心……比你要早。”

从他闯进澡堂开始,或者是金蟒岛的相逢,亦或是漆琉岛她惊艳一现,还有往后无数次的同生共死……人生里的须臾瞬间,却是铭心刻骨的动情。

霍锦骁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当初是我顾虑太多,才说了那些话,将你推开,你要怨责怪罪我都接受,只是你亲口承认过你的动心,知道我的犹豫彷徨,你也在等,那眼下一切都能圆满,你可否回来?”祁望朝她缓缓走去,慢慢说着,“你喜欢东海,喜欢平南,热爱冒险,这些,我都能给你!”

霍锦骁往后慢慢地退:“祁爷,对不起,我……”

“别这么快给我答案。”祁望一个箭步将距离缩短,到她面前,俯了头看她,“不管多久,我都等得起。”

霍锦骁胸口起伏不已,强压着心中乱窜的种种思绪,冷静道:“药还剩下半碗,祁爷记得喝完。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他站在原地,看她转身,纤骨化作风,头也不回就离开了。

————

门“咿呀”打开,院里草木的芬芳与清新的空气扫去胸口堵得难受的闷气,霍锦骁踏出祁望的屋子,站在院里大口喘气。长廊下匆匆走来两人,当前之人着素净的袍子,绾着爽利的发髻,正是背着药箱,捧着瓶瓶罐罐来给祁望重新上药的魏东辞。

“小梨儿。”看到她傻傻站在门口,东辞唤了她一句,岂料霍锦骁转头看到是他,拔腿就飞奔而来,二话不说直扑进他怀里,将他的腰圈个死紧。

跟在他身后是捧着药的小满,看到这情景,忙不自在地转开了头。

托盘上的瓶瓶罐罐被撞得摇晃不已,他只好单手把盘子举高,另一手抚上她的发,柔声问:“怎么了?”

在人前主动与他亲近——这可不是她的作派。

“没什么,有点心烦。”她抬头,下巴戳着他胸口蹭了蹭。

祁望这事,她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东辞,而就算要说,她恐怕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天下还有能让你烦成这样的事?”东辞捏捏她脸颊,换来她的铁齿怒咬。

“东辞,你要娶我吗?”她想了想,踮脚把他的脸扳正,正色问他。

东辞莞尔:“小梨儿,这话由男人说比较好。你愿意嫁我吗?”

他笑着,语气却郑重,一字一句,毫不含糊。

霍锦骁脸一烫,松开手,答非所问:“你们要给祁爷上药?”

“嗯。”东辞点点她的眉心,“你这两天没休息好,回去歇歇。”

“好。”霍锦骁答应得干脆,又向小满开口,“小满哥,祁爷就拜托你照顾了。”

小满一愣,正寻思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霍锦骁已经走了。

东辞不动声色地扫过祁望屋子的窗,半敞的窗后闪过月白衣角,人影已失。

————

霍锦骁那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字面解释,她把照顾祁望的活交回给小满。她本来也就是搭把手,因觉得小满不够细致才揽下大部分的事,如今祁望的伤势已无危险,她正好脱手。

接连几日,霍锦骁都在卫所忙平南岛的岛务。祁望伤重不管事,许炎就拉着她不肯放,这几天巡航的船在平南海域又远远撞见过沙家的船几次,事态有些严峻。平南和玄鹰号被袭之事,祁望伤好后必定不会养罢甘休,霍锦骁揣测祁望的心思,他应该打算反攻沙家和宫本,来招杀鸡儆猴,就算是三爷的面子他也不打算再卖了,所以她接连下的几个命令,都是在作战前准备。

东辞近日倒是在平南岛到处走动,也不要她陪着,自己找了桌椅,绑了根布幡,到闹市里一坐,给人看起病来,还真把自己当成游方郎中。不过别说,就他那模样,他那脾性,不出两天整个市集的人都知道他了,连温柔都提过新来的俊郎中,还想替他介绍亲事来着,正好就想到待嫁的霍锦骁,结果两厢一问,闹了个大笑话。

“你和魏大夫真是青梅竹马?”

宋樱和温柔一左一右挽着她的手进了饭堂,两人在霍锦骁耳边叨叨问着,宋大娘马上就端来好酒好菜,饭堂里的水手看到她们都缩到角落几张桌子去,竖了耳朵听。

这段时间,平南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魏东辞和霍锦骁。

“是啊。”霍锦骁夹了一筷子酱肉塞进宋樱嘴里。

这丫头新婚不久,梳油光的发髻,穿银红的袄裙,眼颊都带着桃花。

“什么时候成亲?在平南成亲吗?”温柔扒着霍锦骁的手不松,逮着她不停问。

“温柔姐……”霍锦骁抚额,这些事她自个儿都没想过呢。

“小景。”

正愁如何应付身边两只八爪蟹的缠问,有人出声救了她。

“小满哥。”霍锦骁瞧见小满拎着两个食盒愁眉苦脸地走过来。

小满这几天焦头烂额,霍锦骁撂了挑子,把他给累惨了,身心俱疲。

“算小满哥求你了,去看看祁爷。我搞不定他。”

“怎么了?”霍锦骁看着他将食盒逐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饭菜,没人动过。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祁爷脾气差得很,药不怎么喝,饭也吃得很少,我怎么劝都没用。”小满看着食盒里的菜发愁,忽又抓住她,“你也跟了祁爷这么久,他从来没这么任性过。你去瞧瞧,好歹劝劝他,别让他再这么下去。”

霍锦骁沉默。

“小姑奶奶……”小满哀求了声。

“给我吧。”霍锦骁盖上食盒,拎起就走。

————

祁宅仍旧静谧,连个人影都没有。霍锦骁在祁望屋外躇蹰片刻,才敲了两声门进屋。祁望不在寝间,而是侧倚在次间的罗汉榻上,闭着眼,手里握着卷书垂在床沿,也没在看。榻旁的方几上搁着碗药,她放下食盒轻声上前,探探药温,已是凉了。

“说了不要来吵我。”祁望还是听到动静,闭着不耐烦开口。

“祁爷,药凉了。”霍锦骁端起药。

祁望猛地睁眼,抬眸静静看她。

“小满哥说你不肯喝药,不喝药这伤怎么会好?祁爷还想在这里躺多久?”她好声气地劝着。

祁望忽然伸手,把那药夺来,仰头一饮而尽,复将碗扔在桌上。碗“哐哐”转了两转才停下,他道:“喝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声音沙哑,蓄着火。

霍锦骁无语,将空碗拈起放在盘上,端起转身,却又被他拉住手臂。

“你真要走?”

“不是你让我出去的?”霍锦骁无奈道。

“我说说而已。”祁望拉着人不放。

霍锦骁觉得这人近日反复无常的叫她摸不着边。

“我去给你拿饭菜罢了。”

祁望看到被她搁在不远处的食盒,总算松手。那日他不过唐突剖白几句,她竟然这么久都没来看过他一次,真叫一个绝情。既然出口了,他就断没有再叫她离开的可能,疯了似的想见她,可越想见,她越不来,他煎熬十分。

霍锦骁手脚麻利地将矮案摆上榻,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取出来。他伤势未愈,饭菜都是清淡的,无非白粥、卷子,藕尖、青笋、鲈鱼、蒸肉丸子之类,再加一盅汤。她看他没有拒绝,还主动坐起靠到迎枕,便递了筷给他。

“陪我吃饭。”他把筷子推回她手里。

霍锦骁只得在他对面坐下。与他一同吃饭不是头一遭,可没有哪回吃得像现在这样艰难,食不知味。

“藕尖嫩得很,你尝尝。”祁望夹了段细嫩藕尖到她碗里。

霍锦骁默默吃了,也不多话。

“怎么不说话?从前吃饭,你的话从来没停过。”祁望温声道。

从前吃饭,她会说话,会和他抢菜,也会劝他多吃——什么时候改变了,他也不知道。

他不过是想把消失的从前找回来。

“祁爷多吃些。”霍锦骁剔了鱼肉放进小碟,拿半久酱汁浇了给他,“其实刚才我在外头已经吃过了,你不用管我。”

“小景,你叫我名字吧。”

祁爷祁爷,透着生分。

霍锦骁笑起:“祁爷就是祁爷,哪能直呼名讳?”

“为何不能?你从前不是叫过。”

他记得,劫后余生的拥抱与她一声“祁望”,那几乎是他们之间最动人的时刻。

“多吃些吧。”霍锦骁垂下头,将汤倒出。

祁望觉得自己急进了些,便不强求,岔开话题:“喜欢远航吗?去年我们走的西线,明年开春我们到东边去,那里不比西边差,我们可以走得更远,有些地方连我都没去过,听说有鲛人出没,想去看看吗?书房里有本《东行记》,你可以拿去看看。”

“去完东边回来,你带我去云谷看看?你说说,云谷都有什么有趣的?”

她不语,他就一直说。

她喜欢的事物那么多,总有一两件事能打动她。

霍锦骁目光慢慢抬起,落在他脸上。

硬朗的棱角,刀剑似的眉眼,几曾有过这样服软的模样。

心是有些疼的,可她已经再难回头。

“祁爷想去云谷,随时都可以,不过我现下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想了想,平静开口。

没有那么多的难以割舍,她一直都是绝情的人,只有一颗心,只给一个人。

“何事?”祁望问她。

“祁爷伤愈之后,我想请祁爷主婚,我和东辞准备在平南完婚。”

太多的话无法出口,那么行动足以说明一切。利刀剜腐肉,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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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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