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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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中医刘松柏让少奶奶灯芯硬拽来给公公强行号脉的举动激怒了东家庄地,中医刘松柏刚伸出手,东家庄地怒不可遏地说:“走远些!”骂声过后,一连串的咳便响起来。中医刘松柏手在空中画了个伤心的弧,无奈收回了。冲自家女儿望一眼,黯然伤神道:“他这脾气倔着哩。”少奶奶灯芯冲躺着的公公道:“谁想害你哩,家你不要了,儿子你不要了,连孙子你也不要了?”
一听孙子两个字,东家庄地闭着的眼猛地睁开,惊坐起来问:“你说甚?”
少奶奶灯芯掉转身子,没理公公,噌噌噌出来了。东家庄地一把抓住奶妈仁顺嫂:“真的有了?”
奶妈仁顺嫂茫然地摇摇头,她真是不知道,这阵儿她的心思全在东家庄地上,哪还能顾得了灯芯。这时就听中医刘松柏说:“灯芯有了身孕,三个月了。”
东家庄地蹦地跳下炕,抓住亲家手:“真的呀?!”
中医刘松柏再次点点头,东家庄地哇一声蹲地上哭开了。“天老爷,你总算长着双眼啊!”哭完,一把抓住中医刘松柏,“我喝,我喝还不成么?哟嘿嘿,你看你,还亲家哩,这大的事也不早说!”
他的病瞬间好去了一半。
下河院关于中药的禁忌就在这激动人心的热闹声中轻轻松松给打破了。不出半个时辰,一股子药味从厨房腾起,久久地,久久地弥散在这百年老院上空。也许是禁忌了几十年的中药对这座院落有一种解不开的情结,这一夜,院里的中药味竟是那般的浓,一沟人都闻见了那股药香。
这个夜晚发生的事远不止这件,半夜时分,就在东家庄地喝了中医刘松柏亲手熬的中药睡下后,一条神秘的黑影儿打沙河沿那边摸出来,穿过迷蒙一片的杨树林,摸到了水磨房。一条水獭值一匹走马钱,管家六根可不想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跟日竿子他都保密着没说。睡在磨房的石头让踹门声惊醒,听是管家六根的声音,没敢磨蹭,开了门就听管家六根让他闸水。石头犹豫了一阵,这深的夜,闸水做甚?可他不敢问,管家六根的话就是圣旨,问得不好就是一嘴巴。虽有灯芯疼他,可见了管家六根石头还是怕,跑到水槽口放下木闸,水槽的急流不见了,齿轮咯咯呀呀停下来。
月儿很亮,墨蓝的天上浮着几朵云,石头望了会儿云,忽然就想起关于水獭的传闻,正犹豫着要不要跑去跟少奶奶报个信,就听磨溏里发出声响,跑后头一看,管家六根不见了,巨大的齿轮射出明晃晃的光,磨溏里响起扑腾扑腾的声音。
管家六根真是抓水獭哩,这可咋个是好,水獭可是宝贝啊,要是真让他抓走,少奶奶知道了还不得骂死。正急着,就听管家六根从磨溏里喊,过去把闸看好!
石头从后头绕过来,心里忽然就发出一声咒,淹死才好!他站磨沟上发了一会儿呆,心里蓦地就浮出爹惨死的场面,那场面石头一辈子也忘不了。想着想着,手不由得就摸到了闸上。熟悉水磨的石头再也清楚不过,只要他猛地一提闸,就算有十个管家六根,也会让那巨大的齿轮搅个粉碎。他站着,身子有些发抖,扶着水闸的手发出一哆儿一哆儿的颤跳,就在他觉得自个快有力气提起水闸的一瞬,另一个影子跳出来,那是他的娘。爹是让人害死了,可他跟娘还得活人。这么一想,十六岁的少年石头无力地松开手,往磨房走。心里,却是比泪还猛的东西。快要进磨房的一瞬,一个影子倏地一闪,石头刚要叫,嘴让手捂上了,绵绵的手,一股幽香沁进心肺,石头心里知道是谁了,人一下踏实。少奶奶灯芯松开手,悄声问:“下去了?”
“谁?”石头没听明白。一望眼神,旋即领会了似的点头,就听少奶奶灯芯说:“开闸呀,愣着做甚?”
石头吓了一跳。等弄清这声音就出自少奶奶灯芯的口中时,冷汗嗖地冒出来,头发都竖了起来。不相信地冲少奶奶灯芯眨了几下眼,等看清少奶奶灯芯坚硬如铁的目光时,他的心就不只是抖了,只觉脑子里一晕,险些跌倒。沟里的水已涨了老高,此时那已不是水,是火,是刀,是比刀比火还猛的东西。少奶奶灯芯见他还没反应,来不及犹豫,自个跳过去,使足了力气,猛地一提,水像困极了的兽,呼啸着冲进水槽,急流飞泻而下,静止的齿轮受惊似的一叫,立刻打起旋儿。石头惊叫一声:“使不得呀。”呀字还未落地,就听磨溏里发出一声惨叫,极恐怖,极凄厉。
整个夜刷地蒙上了一层暗黑。
等石头和灯芯赶到后头时,齿轮已带着管家六根旋起来。管家六根大骂石头:“石头,不要命了呀,快把水闸了。”管家六根喊出这话的同时,吃惊地发现,血一般的夜色下,站石头边上的竟是少奶奶灯芯。
他的头轰一下,到这时才猛然明白是上了当。可是迟了,他的衣服已卷进齿轮,紧跟着是腿。管家六根边挣扎边冲月色下狰狞的女人喊:“蝎子,你是蝎子,比蝎子还毒呀……”
管家六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上下河院女人的当。他多聪明的人呀,怎就会输在女人手里呢?到现在才明白,他太小看这个女人了,当他从奶妈仁顺嫂口里得知女人到现在还没跟命旺同房时,便轻而易举唆使东家庄地给儿子添二房。二房的阴谋没得逞,管家六根灰心了一阵子,可那个夜晚看到的秘密又让他兴奋,只要女人一开怀,他立刻就把二拐子跟她的丑事端出来,到那时,女人不死也由不得她了。可谁知,女人会给他下这个套哩。
管家六根惊恐地瞪住女人,撕心裂肺地喊:“关闸呀。”叫声响彻在空旷的沟谷里,响彻在哗哗的水声中,黑夜很快将它咬碎,他看见大片大片的血从天空中落下来。他是多么的不片心呀。女人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凶残的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捅进他的心。管家六根知道女人预谋这一夜已经很久了,都怪自个,咋就那么轻易地相信有水獭呢?不——我不能死!管家六根挣扎着伸出手,想把恶毒的女人拉进来,一同下地狱,可他的手很快让齿轮绞了进去。剧烈的疼痛撕咬着他,他没手了,他亲眼望见齿轮像狼一样咬住他的手,很快像榨油一样榨出浓浓的血。一低头脚也没了,先是左脚,只觉咯咛咯咛几下,紧跟着右脚又绞进去,他那纵横南北二山的脚便不见了。管家六根想喊,我的脚呀,可他的头发让一双大手扯住了,硬要把他的头也要绞进去。管家六根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呼喊着,他不想死呀,死在这个下贱淫毒的女人手里是多么的耻辱!
血从齿轮里流出来,那不是血,那是让仇恨染红了的菜油呀。管家六根绝望地看着女人,终于喊:“不要呀……”
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浮出窝耳朵,浮出日竿子,那是多么绝妙的计划呀,天衣无缝。终于,他看见了和福,老管家和福蹲在地狱门口,笑吟吟说,你咋个也来了?
他甚至看见了三房松枝,三房松枝像个厉鬼,还未等她进门,就一把扯住他,我让你搬弄是非:我让你……
“不要呀……”
少奶奶灯芯坚定地站着,不让自己发抖。这一天她真是等了很久,无数个梦里,她都想亲手宰了他,可一旦梦醒,一旦真实地面对这个贪得无厌的男人,她就没了法子。他把下河院牢牢地拴在手上,随便一动都能扯出一大片不宁。她忍啊忍,心想总有一天,他会自个良心发现,能少做一些坏事。可这近乎是痴想,她求过和福,让他帮她除了这恶人,没等和福答应,就已做了他的刀下鬼。在为和福发丧的日子里,这个狠毒的男人将她堵院里说,你少得意,有一天会让你死得比他还难受。她忍住恨,忍得心咯嘣咯嘣响,她知道,他一定又握下了把柄,保不准就是她跟二拐子的事。一想这个,少奶奶灯芯便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死的就不只她一个。终于,老天让她等来了机会,没想一条水獭,仅仅一条水獭,就帮她除了这害。
可这只是一条水獭么?
我让你贪,我让你坏,我让你做黄粱梦,你个恶贯满盈的东西!少奶奶灯芯看着男人一点一点让齿轮吞进去,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穿过杨树林,穿过黑夜,飞向那神秘无垠的天穹。
血,多么真实的血呀,从手上,脚上,胳膊上,扑扑地喷出来,染红齿轮,染红磨溏,染红整个夜晚,染红一沟两洼的菜子。那是你的血么?那是下河院的菜子和清油呀,那是老管家和福的血呀。少奶奶灯芯大笑着,和福呀,你一定看到了,你看他死得多难受,没手了,看他以后怎么挖墙脚,没脚了,看他以后怎么踏别人脚后跟,快看,他的头也让绞了进去,多美呀,修好的齿轮像个手艺老到的屠夫,把这只猪吊起来,一层一层剥开,一快一快剜下来,你看他死得多难受,多痛苦,多让人可怜呀。
少年石头早吓成一摊泥,扑在灯芯怀里不敢掉头,灯芯一把扭过他:“害怕是么,你知道你爹怎么死的,你睁开眼看,看看他的下场。”石头哆嗦着,死死地抓住灯芯胳膊,不敢扭头。灯芯只好将他揽怀里,用力抱住他,不让他跌倒。
管家六根的眼睛睁成两个巨大的圆,死死地瞪住灯芯,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头在齿轮里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齿轮挤压的声音,声音从他心里发出来,砸向魔鬼一般的女人。他知道生是不可能了,死在一步步拥抱他,半个头牢牢卡在齿轮里,血从头发里渗出来,火一般的血,只要有根洋火,他就能烧掉整个下河院,他是多么想烧掉它呀。这个让他祖祖辈辈打长工卖命的地儿,这个让他望一眼都热血沸腾的地儿,眼看就成他的了,却没命享受。他多么不想垂下头,可齿轮太狠毒,硬是把整个头吞了进去。
灯芯看到一个没头的男人在冲自己张牙舞爪,齿轮飞速的旋转里,男人的声音已完全消失,可目光仍在,那是多么不甘心的目光呀。忽儿发着红光,忽儿发着蓝光,忽儿又像火一样喷出,就是不肯灭。灯芯在火光里微微颤抖了下,很快便挺起身子。这一刻起她再也不能怕,再也不能对任何敢跟她作对的人心软,她要牢牢记住这目光,牢牢记住这个夜晚。
一圈,又一圈,男人一点点少下去,最后少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还有撕不断的衣衫,她这才发现,人还不如布结实。男人的头发沾在布上,黑夜里发出奇亮的光,她冲那光笑笑,你能把我怎样?
一切静下来后,整个磨溏血红一片,血水在月色下平静地流淌,穿过杨树林,穿过草地,溶进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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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根淹死的消息着实让沟里恐慌了好一阵子,有人说管家六根叫鬼迷了路,黑灯瞎火的拿磨溏当成了屋。有人说打油坊出来,就让野鬼缠上了,一脚踩空,掉磨沟里淹死,水冲他进了磨溏。传言纷纷扬扬,极尽恐怖。
不信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日竿子。第二天一早,人们望见日竿子站在沙河沿上,面色很凝重,他望着的方向,正是管家六根的泥巴小院。那时柳条儿还不知道,日竿子想必是知道了,他站了一阵,并没去告诉柳条儿,而是脚步一拐,进了三杏儿家。
另一个,据说是二拐子。二拐子本来在窑上,但是很快他就出现在沟里,这个一向听见什么便咋咋呼呼的家伙,这一次居然出奇地沉默,而且面目更是恐怖得很。有两件事证明了他对此事的怀疑,一是他跟草绳男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走路要小心啊,这年月,谁能辨清哪个是鬼哪个是人,没准哪天个一开门,鬼就扑来了。草绳男人恨道,放心,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二拐子猛地抬头,逼住草绳男人,你放的哪家的臭屁,再放一遍?那样儿,像是要打架。还有,二拐子回到沟里,头件事儿就是扇了奶妈仁顺嫂一巴掌。奶妈仁顺嫂正要急慌慌往下河院去,说东家今儿个病又反弹了,二拐子转身就给了当娘的一巴掌,骂,这都啥时候了,刀架到脖子上,你还心里想着别人。
但是不管咋样,管家六根是切切实实死了。
东家庄地是在第二天晌午听到的,太阳照得上房很暖和,他想抽烟,奶妈仁顺嫂不给,两人正僵着,下人进去报信。东家庄地腾地坐起身,不敢相信,直到下人说少奶奶已帮柳条儿打理后事去了,才猛然醒悟似的说,传我的话,厚葬!下人刚出去,奶妈仁顺嫂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东家庄地突地一抱子抱住她,我想干,我好想干呀……
上房睡屋里立刻发出一片子欢腾。
少奶奶灯芯这次遵了公公的话,厚葬。不过跟老管家和福比起来,这厚葬就差得远。
柳条儿还没怎么哭够,丧事已办完。三伏天太阳毒,人又成了一把骨头,有什么可哭的。少奶奶灯芯再一次在沟里人面前展示了她指挥一切的果决和干练,她的大仁大礼像太阳的恩泽布满沟里人的心田。
管家六根带给下河院的阴影乌云一样散开,菜花纷纷落地的这个下午,东家庄地在三十八岁的奶妈仁顺嫂搀扶下走出下河院,人们见他气色好多了,身着新做的夏衣,脚上一双青布圆口鞋。目光矍铄,面容灿灿。奶妈仁顺嫂也像喜事染了身,不停地跟人们说笑着。菜花一谢,硬硬的角便顶出来,沟里溢出一股接近草药的苦香味儿。骄阳下沟谷油绿一片,旺盛的生命力鼓荡着人们的心气,忍不住都想吼喊两声。人们看见东家庄地,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六根说的话,老东西怕熬不过这个夏天。没想庄地平安无事,他自己倒先去了。真乃人生无常。
东家庄地最终在草绳家地埂上停下来,草绳男人还在窑上,地里只她一人拔草,东家庄地暄了几句,扭头跟奶妈仁顺嫂说,回头让下人们过来帮个忙,地里的草不能等,草猛了欺庄稼。草绳说不用,自个能行。庄地又站了会儿,突然说,灯芯有了,赶过年我就能抱上孙子了。
地里抖出草绳一片子尖叫,准是带把的,她爹那么有本事,东家呀,你可真有福气,娶这么好的儿媳妇,心善得跟菩萨样,老天爷都帮着让她早生贵子哩。
东家庄地笑着的心越发舒展,满沟溢满对儿媳的夸赞,以至他怀疑是不是太苛刻她了。
这个后晌,东家庄地破格叫儿媳灯芯一块吃饭,奶妈仁顺嫂也坐到了饭桌上,三个人边吃边说,乐不可融。少奶奶灯芯瞅了一眼奶妈,见她面色越发红润了,头发高高绾起,额前还飞了刘海儿。忍不住心里笑。想想过年时她的样,更是多了番感慨。
饭后,东家庄地让灯芯留下,柜子里取出一红布包,层层打开,竟是一玉镯。
这是你奶奶留下的,三房女人我都没给,今儿个你收下,你要好好爱惜。东家庄地声音里带股复杂味儿,眼睛竟也湿润。少奶奶灯芯双手捧玉,心里一片湿。
三杏儿就是这个夜黑哭哭啼啼跑进西厢的,进门就说:“我不活了,活不成了。”
“咋了?”少奶奶灯芯收起玉镯问。
三杏儿泪一把鼻子一把,说日竿子天天到她家,问水獭到底是咋回事?还有,他跟我打听二拐子舅舅的事。
“二拐子舅舅?”
就是窑上干了活的那个瘸子。
三杏儿不说,少奶奶灯芯还把王二瘸子给忘了。当下惊起耳朵问:“他咋打听的?”
三杏儿抹了把脸,哽咽着道:“老不要脸的一口咬定,是二瘸子害了和福,反倒让六根背不是。”
“他放屁!”灯芯忍不住就骂了脏话。
“我也说他放屁哩,可,可,可……”
“你倒是说呀,尽可个甚?”打三杏儿脸上,灯芯似乎看出甚,心猛地紧起来。
“可他说六根是我害死的,还说他夜黑里听见六根的魂在我家院里叫,少奶奶,你可得帮帮我呀,这些个日子,我连觉都没法睡。”
灯芯心里哗一松,担心的事总算没发生。不过,三杏儿这样哭哭啼啼,也不是个事。遂说:“你先回吧,赶明儿让四堂子去后山,就说我说的,拿马把半仙驮来,禳眼禳眼。”
三杏儿一听,顿时破涕为笑:“真的?”
次日,四堂子打院里牵了马,一早就去了后山。公公正好给望见了,问灯芯,他牵院里的马做甚哩?灯芯实话实说,公公居然没怪她,还说:“等半仙来了,先接院里,我要好好答谢他哩。”
后山半仙刘瞎子这一次说甚也不进下河院,还说他这号人,有鬼捉鬼,无鬼绕门而行,哪有乱进人家的道理?东家庄地听了,也觉他说得有道理,遂安顿媳妇,等半仙给三杏儿家禳眼完,记着牵匹活羊,拿两块茯茶,送给他。灯芯哦了一声,忙忙地到三杏儿家去了。
半仙一到沟里,立刻引得众人围了来看,灯芯冲院里院外黑压压的人说:“不就捉个鬼么,有啥看景致的,看得不好鬼渣子溅身上,我看咋个是好?”一句话说得,众人顿做惊鸟散,生怕跑得慢让鬼给撵上。半仙笑着说:“没想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灯芯羞答答道:“让他们围着,三杏一家心里越发慌了,到时候有个甚,还说你没替他们捉尽哩。”三杏两口子忙着找东找西时,屋里就剩了半仙跟灯芯,半仙沉下脸道:“往后,这种有影儿没影儿的事,你少替我揽,也不怕人知道了戳脊梁骨。”灯芯伸伸舌头道:“不是我招揽,是她心里本来就有鬼哩。”
“你还犟嘴,这四堂子,一看就是个实委人,可不能拿实委人欺负。”
“知道了,往后不敢。”
正说着,四堂子来了,问灯芯说甚哩。灯芯说还能说甚,我让半仙叔给你把法场做大点,活鬼死鬼一次全抓了。四堂子没听明白,头一抬就望见日竿子正隔着院门朝里巴望,忙唤,日竿爷啊,屋里进。
不进了,不进了,日竿子一个溜秋跑远了。
法场连着做了两天,鬼抓住没抓住不知道,不过在面柜后头捣出一窝老鼠倒是真的。三杏儿说,怪不得天天夜黑吵得人睡不着呢,原来……
吃过喝过,半仙找个借口将三杏两口子支开,单独跟灯芯坐下拉谎儿。
“闺女,管家六根是死了,按说,叔该给你道喜哩,可叔这心里,还是堵得慌。”
“叔,有话你就说,我听着哩。”
“闺女,我见过二瘸子了。”
“哦?”灯芯忙坐直了身子,听半仙往下说。
“当初,我也不知你咋想的,按说打发谁也不该把他打发了。那个人,虽说是仁顺嫂的娘家兄弟,可人实诚着哩,他跟二拐子,不一样,对你,他也是实打实贴上心干哩。”
“叔,我懂。”
灯芯心里,哗地就涌上旧事。按说,她是不该草草打发掉二瘸子的,二瘸子屋里的情况,她也听说了,等米下锅哩。可不打发行么?窑上一出事,所有的眼睛都盯她身上,二瘸子又是她请来的,当初还说是她娘家人,出事又在窝头里,要是有人拿这话跟公公编排是非,不但二瘸子得撵走,弄不好,对石头娘俩,她也不好交代。再者,她也是替二瘸子着想啊。你想想,六根是谁,他能冲老管家和福下手,难道就会饶过二瘸子?
灯芯忍着悲,将心里的苦楚跟半仙说了,半仙这才哦一声:“闺女,你把话说清楚,我也就明了,还是你想得周到啊。你放心,这话我会带给二瘸子的,想必他听了,也该感激你。”
“感激不感激我倒不图,只要不骂我就成。”
“咋会?我听四堂子说,这沟里,说你好的不止一两个人,闺女啊,活人千万要记住,要想叫人说好,就得自个行得端,立得正,当然,人欺负你又是另回事。”半仙说这儿,突然一转,“闺女,有句话不知叔当问不当问?”
“叔,还有甚问不得的,只管问。”
“老管家的死,你真就当是窝耳朵所为?”
灯芯一惊,这话可有点太是意外。
半天,她颤着声:“叔,咋讲?”
“那个窝耳朵家,叔也去过,他上吊死后。我总觉得,窝耳朵不像干那事的人,他没胆量,也没那个狠,他是个孝子呀,天下哪有孝子乱害人的?”
“可他跟日竿子……”
“这事我也想过,日竿子找归日竿子找,窝耳朵干不干主意在他心里,我是说……”
“难道……我冤枉了他?”
“你想想,你再想想,到底窑上还有没有人跟老管家有仇,没仇没恨的,做这事,怕是轻易下不了手。”
灯芯心里,一下就给迷茫了。要说老管家的为人,在沟里是数一数二的,除过日竿子跟六根,他还能开罪下谁哩?
“闺女啊,往后遇上事,千万别轻易下结论,结论这东西,不是好下的,下不好,就把一个好人给害了。”半仙说到这儿,再也不往下说了,留下大片的空白,让少奶奶灯芯猜。
直到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西厢,少奶奶灯芯还是没猜出,谁,除了窝耳朵,还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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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秋季,少奶奶灯芯挺着肚子,东家庄地不让她干一把活,还让凤香专门侍候着,这令她不安。凤香已从悲痛中走出,人比先前还胖了些,跟灯芯一起最多的话题便是石头。灯芯倒是爱听她说,说多少也不烦。自从管家六根死在磨溏后,灯芯让后院的下人轮着给石头做伴,多的时候却是她亲自过去,石头阴沉的心在少奶奶灯芯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慢慢晴朗,两人在磨房里说话或是打闹,快乐的声音便响出来。石头非要摸小宝宝,灯芯躺下给他听,手摩挲着他头发问,听到没?石头一脸孩子气地说,他在笑哩。一股浓浓的幸福燃遍灯芯全身,幸福地闭上眼说,他要是有你机灵就好了。
没了和福,石头便是凤香唯一的寄托,一天不见,心就慌。这天,灯芯让凤香陪了自个,去磨上。远远见石头光着膀子,站在沟沿上挑淤泥。他越发横实了,肩胛上已隆起肌肉,太阳下发出油黑的亮。灯芯愣神望了会儿,禁不住脸兀地一红。到了跟前,说,都秋日了,还光膀子,衣裳哩?口气里,分明有股嗔怪的味儿。听得凤香怪怪地投过来目光。石头努努嘴,示意衣裳洗了晒草上。凤香捡起衣裳,借故往树上晒,躲开了。灯芯的目光便大胆地投过去,盯在那油光发亮的肌肉上。磨房里正在磨面,石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磨得人心里痒痒。秋风掠过树林,树叶瑟瑟作响。整个沟谷呈现出一派特有的宁静,仿佛万物都在期待丰收的来临。
这个夜晚,灯芯坐灯下给石头缝衣,摇曳的灯光映红她染满希望和梦想的脸,脑子里闪出跟少年石头一起的情景,心里灌满了蜜。半夜时分,一阵细微的敲门声吵醒她,侧耳一听,知是二拐子从窑上跑来了。躺炕上没动,敲门声又响了会儿,知道不理他不行,隔窗说:“三天两头你跑来做甚,跟你说多少遍了,咋个不听?”
二拐子说:“开了门再说,我想你,忍不住。”
灯芯说:“再乱说我割你舌头。”
说完,心哗地黑下来。这个冤家,咋就说死也不听哩。欠你的已还了你,睡也让你睡了,该沾的全都让你沾了,咋还没个完,这院里,是你天天来的地儿?想着,又骂:“你不走我喊人,看你还敢来!”
二拐子也是较了劲:“喊谁也不走,就要跟你说话儿。”
灯芯说:“休想。”
二拐子不言声了,灯芯当他怕了,走了,没料半天后又听见声音:“你真就这么狠心?”灯芯沉沉说:“没啥狠不狠的,往后你规矩点,甭昏了头连命也不要。”
一听命,二拐子果真怕了,像是挨了一刀,咬牙越墙出去了。
这事是该了结了,再不了结,怕是夜长梦多,迟早要犯他手里哩。可咋个了结,一下两下能了结掉?灯芯越想越觉怕,怕到后来,竟恨恨咬了牙,大不了……
次日早起,少奶奶灯芯挺着身子到后院,跟下人说,北墙有个豁落,夜里有狗跳进来,院里不安宁。下人忙说,我这就泥去。灯芯又跟羊倌木手子说,今儿起你不放羊了,去磨房,以后磨面推料的事归你做,小心照看石头,他还是个孩子。木手子受宠若惊道,少奶奶放心,我会对他好。
这一天还发生了很多事,奶妈仁顺嫂交出了厨房钥匙,凤香拿到钥匙时手使劲地抖,嘴唇哆着不敢说话。少奶奶灯芯说,以后厨房归你管,东家爱吃甚你做甚。凤香诚惶诚恐点头。少奶奶灯芯这才跟奶妈仁顺嫂说,东家身子不方便,你留心侍奉着,闲了多到后院看看,帮着做点零碎。
奶妈仁顺嫂嘴张了半天,不知道自个又做错了甚。但自打六根的事发生后,院里上上下下,对少奶奶灯芯,分明是越发敬重了。遂重重地点点头,说了声是。
后晌时分,草绳娘家的弟弟赶了来,跟草绳一道见过少奶奶灯芯,灯芯说,往后你就在院里放羊吧,工钱照木手子发,放得好再赏你羊。草绳弟弟赶忙谢过,进羊圈了。
少奶奶灯芯做这些的时候,并没跟东家庄地言声,东家庄地站上房门口望住她,目光燃烧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至于她说什么,倒是其次了。
下河院微小的调整并没引起啥风波,每个人都从少奶奶灯芯手里得到了喜欢的东西,包括奶妈仁顺嫂,打这天起也不得不对灯芯另眼相看了,毕竟,她有更多的时间和理由跟东家庄地在一起了,比之失去厨房的损失,她心里,还是感到快乐多一点。感激之情溢满院落。
就在第二天,少奶奶灯芯叫上四堂子,悄悄去了趟后山。在半仙刘瞎子家,少奶奶灯芯看到应约而来的二瘸子,几月不见,二瘸子一下老出许多,还未说话,他的泪先下来了。
少奶奶灯芯扶起他,说:“不急,有话我们慢慢暄,时间长着哩。”
菜子沟下河院度过了它最为艰难的日子,当黎明再次来临时,映入眼帘的,是满沟金黄金黄的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