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坑
死了人是要埋的,满子营实行土葬。
夜还闷黑的时候,村里突然扯起一声哭嚎,很嘹亮,震天动地,一下把村人震醒了。谁都支起耳朵,仔细辨听。其实不用辨听,来路就知是谁家。满子营几十号人家,谁该走了,谁还能耐磨些日子,来路清楚得很。
这一次走的是二嫂子。
果然,天还未大亮,二嫂子的后人们一路扯着嗓子,把哭嚎送过来。烧黄风纸哩。来路想。来路甚至清楚,二嫂子的后人们一定没有眼泪,干呱喊。后人们的这些把戏,是瞒不过来路的。越是喊得响的人家,心里越是高兴的。巴不得死哩,死了他们头轻,死了他们再也不用嚷仗拔毛。狗日的们,哪个有良心。来路这样骂着,翻身起来了。
二嫂子的后人们又呱喊了过来,这一次有笑声,来路听得很真。笑得最响的果然是双成,还有双果媳妇儿,她是个狐狸精,要是没有她,二嫂子至少还能耐磨个一年半载。
完了,人死如灯灭,二嫂子是解脱了,腿一抻,眼一闭,再也不用受罪了。其实有啥哩,活个啥,有啥活头么。落到这些爹爹们手里,你还能活个啥,不如早些闭了,干净。
来路摸黑进了牛棚,牛还睡着,正反刍哩。来路摸摸牛槽,草还有,这先人,咋就不好好吃哩。以前到了半夜,草就吃尽了,来路还得添一次。这些日子咋回事,猪也病,牛也乏,家里像是有瘟神了。来路在牛棚里怔怔站了会,天就亮了。
拾羊,拾羊。来路喊了两声,西屋里静静的,没响动。假装哩,喊死未必给你应个声,来路不喊了。其实也没啥事,地种上了,苗还没出,啥都早着哩,睡迟些就睡迟些,碍不了啥事。这么想着来路出了院子,村子里很静,没谁这么早起,除了来路。以前三爷是最早的,他也睡不着,半夜里起来拾粪,来路说过他,有福不起早,无福白忙活。三爷还骂他,来路你个凉州鬼,饿死的时节忘了?来路笑笑,满子营人骂他凉州鬼,他不恼,他笑,满子营人没脾气。这一点他比两个儿子强。拾粮和拾羊不行,一骂就恼,还跟人家嚷仗拔毛,闹个不痛快,反倒让人家笑。三爷最终还是给饿死了,三个儿子,墙头一般高的三个儿子,了得,临完了咋样,还不得饿死!
闲的,以前来路不明白,也不相信,还跟人家争哩、斗哩,明里暗里。现在不了,现在来路清楚了,啥都是闲的,儿子能咋,顶多把你捞到坟里,顶多给你顶个酱盆子。
来路站到村口。村口有棵树,老树,上百年了,还绿着。来路记得当初领着拾粮、拾羊走进村子的时候,这树就绿着,他还在树下站了会,冲拾粮说,娃啊,就在这达住下了,你瞧有山有水,是个养人的地方。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来路又站到了树下,其实每天早起他都要站一会,说不清为啥,可能是老了,也要进土坑了,多多少少有点念想。
满子营一下又热闹了。
死了人是最热闹的,各种各样的热闹。
来路还未吃饭,二嫂子的后人就在门上报丧了。隔着门来路看见是老二双成,头耷拉着,腰弓着,很悲伤的样子,不过一走路就显形了。那背直直的,像吃了擀杖,腿也一扭一扭的,像跳舞。现在都不讲究了,要在以前,要在他们凉州,这是让人笑话死哩,有老者甚至敢打你麻鞭。活着不孝顺,死了还这个样子,那你是说不过去的。满子营看来差点,没人计较,爱咋走咋走。
死的是谁?拾羊问。拾羊总算起来了,边洗脸边问。
二嫂子缓下了。来路纠正着。刚死了不能说死,只能说缓下。年轻人就是记不住,记住了也给你由口乱说。
早该死了,拾羊说。把人家双果害的,拾羊又说。
来路盯住拾羊,盯了好半天,没言喘。拾羊跟双果走得近,老上双果家打牌,二嫂子一呻唤,就坏了他们的牌兴,拾羊有时也替双果骂娘,老不死的,哼哼啥哩。来路听见了,装没听见。这些爹爹们,一路鬼背着送下的,都是无义种。
吃了饭,来路说,早点儿过去,看有没帮的。拾羊瞪住来路,凭啥,他又没请过。
来路不吭声了,他忘了,现在帮忙是要上门请的,不请没人去,看来真是老了。
来路扔下拾羊,蹰蹰地进了工具棚。铁锨,洋镐,抛头,一应的工具都在。只是上了锈,一不使唤就上锈。这东西跟人一样,得老使唤。来路拿出工具,坐在太阳下除锈。院子里很暖和,上午的太阳总是这么暖和,晒得人很舒服。几只鸡在院里觅食,很悠闲。来路除一阵,停一阵。看上去有点神不守舍。他脑子里一定在想,这是第几个了。其实根本不用想,每走一个来路都记得清清的,坑多大,怎么个走向,能不能晒上太阳,能不能望上风,甚至能不能串门,来路都记得清清的。比如三爷的坑就大点,多占了二尺。东头满六的就小了尺五,那是来路不高兴,满六临死也不还借他的二十块钱,这钱当然成了死账,没哪个后人愿意认。来路只能给他少打尺五,让他望不成风。还有满狗家的,女人活着时倒也能说到一起,可就是嘴碎,不能让她听到些什么,听到了准给你嚷得满村子都是。拾羊裆里的小家伙有点毛病,伸不直,硬倒是硬,但硬了也是弯的,还是头朝里弯。这事没人知道,来路只跟她说过,本想着让她给看看,有法子弄直没,不料她就给嚷了出去,害得现在拾羊都说不下媳妇。来路一狠心,就给她打拧了,俗话说房拧坑不拧,坑拧不安宁。果然她的后人们到现在都不安宁,老大离了,老二跳了河,这些日子老三又杀天仗,估摸着也快了。
来路一边想,一边除,其实锈不多,上心除一顿饭时间也就除了,可来路不。来路觉得没必要急,急啥哩,所以他边想边除,想的时间比除的时间多。正愣神想着,拾粮进来了,拾粮进来就站下了,怔怔地望着来路,来路没理会,只当没看见。半天后拾粮问,做啥哩?来路不吭气,心里骂,你眼瞎了,看不着?拾粮又站了会,终于鼓起了勇气,有钱没,借我几个,花儿和燕燕又买校服哩。你听听,连爹也不叫,白搭话。来路没吭气,埋头除锈,除得很用力。拾粮知是没望了,走了。不大工夫两个碎女来了,一哭一哭的,抹着眼泪。一看就是她妈教的。来路火了,哭啥哩,回去跟她说,我还没死哩,用不着哭丧。两个碎女一吓,逃也似的走了。来路扔了洋镐,坐太阳下纳闷。这世道咋的了,白头子养活黑头子,没完没了,我欠下谁的了。
巷里响起了骂声,你个挨刀的,你个没牙的,你小心毒死,小心短死,你小看谁哩,小心一口痰吐不出噎死。
骂声很响,整个村子都能听见,整个村子都知道在骂谁。
拾羊不满了,拾羊要撵出去,顺手还操起了铁锨。来路喝道,放下!
拾羊扔了铁锨,砰一声拍了门,睡在了自己屋里。
来路继续除锈。
来路被请到了双果家。一进门,双果跪下了,双成也跪下了。老大双福刚从矿上来,正洗脸哩。大东请来路上炕,来路说不上了,蹲地下说。大东双路让双果媳妇儿倒茶,双果媳妇儿头上顶块白巾,端着茶碗进来了。来路瞥了一眼,果然看不到她有啥悲伤,一边倒茶一边还跟别人打牙哩。
老规矩了,来路,还得麻烦你。喝完茶,大东双路说。大东双路说得很轻松,就像跟来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来路笑笑,点点头。不用双路说,他也知道请他做啥。在满子营,白事情上来路只有一件事,打坑。谁家死了人,不管请不请,来路都会早早备好工具。到时候主人请的大东就会告诉来路,啥时节去,赶啥时节打好。来路只管照着大东的话,按时到坟上,按时打坑。坑打好,主人的后人会象征性地验一验,也有不验的。满子营人相信来路,来路打坑打了几十年,没人比他更行当。
啥时节?来路问。
不急,早着哩,得停七天哩。
呦。来路呦一声,是不急,这才三天,早着哩。来路便喝茶。大东双路忙去了,喝过茶就算是定了,没人会再说二遍。打坑的事一向这样,反倒是其他事,得不停地唤,不停地商量。村子里虽然老死人,但一家跟一家不一样,事情多着哩。
双果家就不一样,人在地下停了三天,咋个发送还没达成一致。都在等双福。双福是老大,老大的意见很重要。
全东全客,拉两道席。双福说。全东就是满子营一家出一个东,全客就是满子营一家再请一个客。东是帮忙的,白吃白喝。客是那天吃席的,但得搭礼。全东全客是最阔气的,满子营没几家能这样。
钱呢,钱咋出?大东双路问。
一家先拿两千,粮食每家拿一石。双福说。
凭啥?双果媳妇儿听到这,不满了。二嫂子是她养的老,她有理由啥也不出。
不凭啥。双福的话里有了味。双成想说啥,媳妇儿捣了捣他,不说了。双果接上话,人是我养的老,我不出。
你养的?你还能说出口,你咋养的?双福眼睛瞪上了。
你说咋养的?双果不依了。
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三句不是好话,嚷上了。大东忙拉活儿。可双福跟双果平日积冤深,两家女人连话都不说,到现在双福女人还没进这个门。一村的人正拿眼望着哩,看她咋进这个门。这便是热闹,满子营人要看哩。
来路还在屋里喝茶,边喝边跟扯孝的二婶拉闲话。儿子多了好呀,你看看,二嫂子就是不一样,全东全客。来路说。二婶刚扯了一个孝帽,正往下扯孝褂哩,就听外面打了起来。忙说,看你这嘴,你一夸,事儿就歪了。还坐着,快去挡挡。
来路放下碗,走出来,外面果真打上了。双果两口子撕着双福,双果年轻,没几下就把双福放倒了,双果媳妇儿趁势吐了口痰,啐到双福脸上。来路望了望,没挡。一院的人都没挡。来路踱着步子,出了院子,他看见双福女人正气势汹汹朝这边扑来。来路想,热闹了,热闹了,先人还在地下,后人们就杀仗了。
来路回到家,拾羊在等他。
又要你打坑?拾羊问。
嗯。来路不明白拾羊问这做啥。
不打!拾羊恨恨说。
不打?来路盯住拾羊,一脸的不解。
凭啥老让你打坑,村里再没人了?
看你这娃,不就打个坑么。来路笑道。
打个坑?你说得轻巧。别人咋不打,这倒霉事为啥老你做?难道还欺我们是外路人?
看你这娃,不就打个坑么,说那么多做啥?来路的笑僵住了,很僵。
不打,从今往后,给谁也不打,爱埋埋,不埋拉倒。
看你这娃,说啥哩,人家不是请了么。来路讪讪的,挤身进了屋。
拾羊还站在院里,口气硬得很,坚决不让来路打坑。
在满子营,打坑的确是个苦差事,不但苦,还让人笑话,打坑下贱,而且身上总会沾上霉气。拾羊就不止一次说,我当光棍怪谁,你老打坑,霉气都把人熏死了,谁还想嫁过来?
说起来,来路打坑也是没办法。来路是凉州人,当年闹饥荒,整个凉州饿殍遍地,来路逃荒逃到了满子营,求情下话,人家才收下他,给他地、给他房。可满子营人总觉得来路是外乡人,看不起他、欺他。为了能在满子营活下去,来路忍气挑起了这个没人干的活,一干就是几十年。满子营人眼里,来路打坑是天经地义的。
来路正在做饭,忽听得大东双路唤他。来路搓着面手走出来,看见双路急猴猴的,就问啥事儿。双路红着脸说,来路你咋这样?来路说我咋样,我这不做饭么。双路说来路你不能这样,你这样让人笑话哩。来路说双路你把话说明白点,我听不懂。双路说来路你少跟我装蒜,人家二嫂子活着时你就承揽了的,你现在不打,让我找谁去。来路这才明白双路是说打坑的事。来路说我啥时说不打了。双路说你们爷父两个一个说打一个说不打,到底咋回事?双路又说拾羊在双果家闹着哩,谁让你打坑他跟谁没完,人家双果家都乱成那样了,你家拾羊还闹,像话么?
来路腾地蹲下了。他没想到拾羊会去闹。拾羊不是跟双果挺好的么,怎么会去闹?
吃饭时拾羊回来了,气呼呼的。来路把碗端给他,说吃吧。拾羊说不吃,气都吃饱了,还吃饭。来路不敢跟拾羊提打坑的事,怕一提拾羊火。这两年拾羊的火越来越大,大得能吓死人。来路是越来越怕了。
就不打,狗日的双果,看他咋?拾羊红着脖子说。
又咋了?来路怯怯地问。
双果不是人,狗日的双果,他跟人说我和他媳妇儿不干净。呸,就他那女人,也敢往我身上栽。拾羊看上去很生气,生很大的气。
来路放下碗,默默进了屋。
来路很清楚,清楚得很。拾羊是个啥人,他比双果清楚百倍。双果媳妇儿是个啥人,他也比双果清楚。来路一直想提醒双果,就是说不出口。这话他跟二嫂子说过,他说二嫂子呀,你家三媳妇咋说哩,我家拾羊可没结婚,传出去不好。二嫂子叹口气,大兄弟呀,管不了,不敢管,一管她拿鞋底扇脸哩。来路不说了,只当看不见,只当不知道。可今儿个拾羊居然自个提了起来,不要脸的拾羊,他居然自己提了出来。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这次是双福磕头请的,双福把头磕到了来路家。
打吧,来路,事儿耽搁不成,总不能眼瞅着二嫂子烂了。大东双路说。大东双路把烟递到他嘴上,眼巴巴望着他。
来路不吭声。
打吧来路,二哥的坑也是你打的,你就圆了他们吧。双果的叔叔满子牛说。满子牛掏出火柴,给来路把灭了的烟点上。
来路还是不吭声。
屋子里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不说话,所有的眼睛都盯来路脸上。
外面来了人,灵前的孝子们刚要哭,让大东双路喝止住了。
满子营头次遇上了难题。来路突然不打坑了,来路的儿子拾羊不让来路打坑了。到这时人们才想起来路打了一辈子坑,满子营的死人都是来路打的坑。来路不打坑,满子营人就埋不了死人。
来路一下重要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在来路脸上。
来路你倒是说句话呀,事情总不能搁下吧。看热闹的人冲他说。
连来路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因他突然发生变化。
这一夜,来路终是没给双果家一个死头子话,他还要跟拾羊商量哩,他这么说。儿大不由父,我也做不了主。他又说。
这一夜,二嫂子的灵前哭声猛了,纸烧得更猛。双果跟双福不得不放弃打斗。他们遇到了新问题,他们需要携起手来,共同解决。
半夜时分,双福来到来路家,他冲拾羊磕了头。孝子都要磕头的,拾羊不在乎。双福好话说了一地,拾羊还是不松口。不打。
双福又到拾粮家,拾粮家在后院,分门另过。双福磕了头,求拾粮说句好话。拾粮不言喘,拾粮女人说,老不死的,拿把啥哩,他自个不死?他死了不让人打坑?这话让拾羊听见了,拾羊早就料到拾粮女人要骂,所以偷着跟来了。拾羊跳进去,没言喘就给了拾粮女人两个嘴巴。
这下闯祸了。拾粮女人跳起来,跟拾羊扭到了一起,拾羊力气大,把拾粮女人给放翻了,还趁势捏了把**。拾粮不说话,也不挡,由着他们打。拾粮女人没沾到便宜,把火发在了拾粮头上。你个窝囊鬼,你个大头,眼瞅着人欺负你女人,你连个屁也不放,你还算男人么?
拾粮女人骂了一夜,把村子都骂翻了,拾粮就是不说话。
道士都进了门,要念经了,打坑的事还是定不下来。
大东火烧眉毛,不揽人事是人事,揽了人事是己事。大东把腿都跑断了,还是没能讨到来路一句话。
这期间,大东也想过别的办法,那就是找别人打。可坑不是谁都能打的,打坑得具备以下几个条件,一是必须是老人,来路年轻时也打,但那是来路,换上别人就不行。二是得有经验,坑多深多宽,方向朝哪边,这都有讲究,尤其不能打拧,打拧后人就完了。这经验不是谁都有的,来路到满子营少说也有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满子营谁打过坑?三是得不怕鬼。打坑都在夜里,深更半夜跑到荒山野岭的坟地里打坑,谁不怕。大东问遍了村子,也没问出一个不怕的。看来还得求来路。
来路又被请到了双果家。
来路不来,是让村里两个小伙子抬来的。两个小伙子请他时,手里都是拿了东西的,两瓶酒,一条烟,还有五斤猪肉。这在满子营的历史上,是破天荒的。
来路一进门,就看到了阵势。来路从没见过这阵势。
孝子们齐刷刷跪在院里,头几乎着了地。屋里,满子营上了岁数的老汉都来了,按岁数分坐在两边,中间空着,那可是正位,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坐的。来路站在地下,不敢抬头,来路让这阵势吓住了。
上炕吧,来路爷。大东双路站他身边,很恭敬地请他。
来路惊了,来路有点不相信。大东双路居然唤他爷,来路爷。来路成爷了,来路让人唤了一辈子来路,从没想过当爷,居然在这么多的爷面前他也成了爷。
来路忽然想再听一遍。
炕上请呀,来路爷。大东双路果然又唤了一遍。来路耳朵一热,眼睛就湿了。来路抹了把泪,颤颤地脱鞋上炕。来路遇到了难题,他往哪儿坐?炕两边满满的,都是比他有身份有地位的,他往哪儿坐?
满家年最长的满七爷说,来路爷你坐正中,十二点。
来路望了望满七爷,满七爷胡子都白了,他比二嫂子还大十岁。来路怔住了,他的腿有点抖,身子有点怵。
满七爷又说,坐吧来路爷,位子给你留着哩。
来路忽然一咬牙,坐在了十二点。
接下来放茶,上菜,上酒。没人提打坑的事,好像他们请来路不是为了打坑的事。
众人挨着给来路敬酒。敬完酒,满七爷说话了。满七爷说,来路爷呀,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六零年来的吧。
来路忙点头。
唉,一晃都几十年了。快呀,真快。满七爷呷了口酒。来路有点恍惚,依稀想起了六零年的事。他夹个棍,手里扯着两个娃。
吃食堂那会,拾粮多大哩?满七爷也有点恍惚,闭着眼,像是努力回想着。
八岁。拾粮八岁,拾羊三岁。来路说。来路说着抹把泪,往事真让人伤心,往事真让人不敢想、不忍想。
不容易呀,来路,人一辈子不容易。满七爷感叹道。满七爷的话引得炕上的老人们都发起了感慨。大伙一片子唏嘘,屋子里一下充满伤情。有两个眼睛软得甚至拉起了呜。
大伙七嘴八舌,很快把往事说翻了、说遍了,连来路拉着两个娃挨家挨户磕头认门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争三分水地给队长满五跪了三天都说了出来,连来路让满子营的女人们开玩笑冬天推到河里都说了出来,连来路为了给两个娃做鞋求二嫂子教他纳底让二哥当成奸情捆绑了一夜也说了出来,总之把啥也说了。最后说到了来路的好,说到了来路给满子营打的坑,还说到了满子营的冤屈,说到了满子营的惆怅。
来路爷呀——
满满一碟子酒端过来,敬到了来路面前。来路原本想自己不能喝的,没想自己真能喝,越喝越想喝。来路一口气喝了。这是来路第一次喝敬酒,来路觉得敬酒真是好喝。
来路终于喝醉了。
满七爷也喝醉了,炕上的老人都喝醉了。院里的孝子们这才放起了悲声。
来路喝酒的时候,拾羊也在喝酒。
拾羊跟拾粮喝。
酒是拾粮提的。拾粮说拾羊我跟你喝酒,拾羊说少来这套,不喝。拾粮说拾羊我想跟你喝,你知道么,我一直想跟你喝。
拾羊觉得拾粮有些怪,不像有恶意,就说,喝就喝,你当我怕你?
拾羊就跟拾粮喝。
拾羊喝醉了,拾羊其实不能喝。拾粮也喝醉了,拾粮其实也不能喝。
喝醉了的拾粮说,拾羊你知道你姓啥么?
拾羊翻翻白眼,骂,放屁,你说我姓啥。
拾粮说拾羊你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我姓啥。拾羊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我们连畜生都不如。
拾羊又翻了下白眼,拾粮你放屁,你给我滚,老子没心听。
拾粮嘿嘿笑笑,拾羊你这畜生,你知道你为啥娶不上女人么,你知道我为啥生不下儿子么。报应,拾羊是报应,当畜生是要报应的。
拾羊抡起枕头,就打了拾粮。两个人扭到一起,扭了一阵都倒下了。两个人都醉了,打不动了。
日子终于到了。双果家的经念了两天,最后一天了,来路背着工具上路了。
拾羊没阻挡。大东双路偷着给拾羊塞了五十块钱,双福把煤矿上发的劳保工作服给了拾羊,双果女人趁夜里人多悄悄唤拾羊到了水磨后头。总之双果家采取了措施,不让拾羊阻挡来路的措施。
其实双果家不知道,拾羊挡不了来路,来路真要打坑,拾羊是挡不住的。
来路背着工具,上了路。
夜真黑,伸手不见五指,沟里静静的。来路边走边搓头发,男人头上有火,鬼怕男人搓头。
坟是老坟,来路熟悉。满子营的坟来路都熟悉,闭上眼睛也摸不错。
双果家的坟在三道梁子,翻过黑石岭,再过一道沟,到了。这坟地脉好。背有靠山,前有照山,躺着舒坦,而且眼界宽。两弯是开阔的庄稼地,庄稼一绿,麦香滚滚。人在下面根本不用急。满子营有些好坟,来路真是感叹风水先生。不,他也有点恨风水先生,这么好的坟咋就都给了别人哩。怪不得别人家的日子就是比他强。来路也留心过,他想趁早选块好坟。可难,真难。望着闲地多,真要选一块就觉哪儿也不合适,不是太阴,就是太陡,再就是聚不住地气,四下敞着。不清楚倒也罢了,糊里糊涂一躺,管它哩。可来路清楚,这就越发难了。好在来路不急,来路这辈子没急过。命就是这个命,慢了鬼撵你,快了你撵鬼,最好还是不急。反正还有时间,再耐磨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来路不信选不到好地儿。
来路放下工具,搓了把头,咳了两声,算是跟坟里的人打个招呼。其实躺着的都是熟人,满二爸的坑是他打的。当时这儿还是个荒滩,让雨水冲了几道沟。来路先得把沟填上,这叫平院子,跟活人盖房平地基差不多。那时来路年轻,三十来岁,还不太懂,也有些怕。不怕是假话。一个人深更半夜站到这野岭上,给死人修宅子,能不怕?好在来路心里底气足,他没害人没坑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好人,谁跟他过不去。到了满二哥上,他就老道了,跟满二爸暄暄说说的,没觉意就把二哥的坑给打好了。
来路放把火。放火是必须的,他得跟四周的孤魂野鬼报个信,又要添邻居了,也好让大伙有个准备。来路把火放在了右边,告诉他们来的是二嫂子,一个苦了一辈子的好女人,可惜命不好,临完结底还是让媳妇给饿死了,不给吃,不给穿,病了两年连个药片子也没见过。来路叹了口气,都是命呀,这世道,老了就是老祸害,老了就是老不死的。拉儿抱孙一场空,啥也换不来。还不如趁能吃动多吃点,能穿动多穿点,给谁省哩,真是划不来。
燃了火,来路开始丈步子,这是个技术活。甭看随心所欲,其实功夫在脚上哩。往北踏几步,往南踏几步,这就是尺子,比尺子还准。你得把两头留下,你得把头尾摆正。来路边踏边在心里默算。满二哥的坟在他脑子里,他得把二嫂子跟她摆在一条线上。踏好了,来路瞅瞅东方。尽管东方很黑,但来路心里是能看见东方的,然后跪下去,冲东方磕个响头,点燃表纸,嘴里念叨几句,无非是阴阳一张纸,早来早享福。来路望不断,去路无尽头。念完,再磕两个响头。起身,拿起铁锨,冲四角各挖一锨,算是给亡人定了位置。
挣啥哩,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挣这么一块儿地么。来路感叹了一番,开始挖了。土很松,地皮上的草已发了芽,二嫂子缓得真是时候。再早,种未下地,阴阳两头接不上茬,去了也是个饿死鬼。再迟,草是高了,麦也绿了,可天气热了,五黄六月的,背着一身臭味儿,去了也让人骂。这是修的,人不能修生,但能修死,啥时节缓,咋个缓,都是有定数的。至于饿死还是疼死,那不全怪亡人,那是儿女的事。生到现在这世道,是个劫数,没谁能逃过这劫。来路也是一样,他对此不抱一点信心。
草皮很快揭了。来路先从脚挖,从脚到头是个慢坡,从脚挖打出的坑顺,亡人躺着顺,后人也顺。也有从头挖的,比如队长满五,狗日的满五,来路现在一想还来气。他简直把来路欺负死了,欺负了一辈子。上同样的工别人挣十分,来路挣八分。到年底分粮,别人家成口袋装,来路只能提个半大蛇皮袋子,还装不满。就说这打坑吧,来路没到满子营时你满子营不埋人?来路一来,这差事就成了来路的。无论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只要人一缓下,满五的声音就扯直了,来路,打坑去。妈妈的,打就打,你当老子怕?老子就给你打个倒栽葱,让你永世睡不稳,让你的后人也永世顺不了。一想起这些,来路就来了精神,来路觉得这坑没白打,这不应验了么,他满五日能得很,他儿子咋断了脚?搞副业的人那么多,背煤的人那么多,单就把他儿子给砸了?他不是厉害得很么,孙子咋让车给撞了?还留后哩,留妈妈的个脚后跟!
来路欢快地挖着,锨在他手里像舞蹈,像画画。来路想给谁画啥就画啥,想让他顺他就顺,想让他倒他就倒。没人能阻拦他,没人敢阻拦他。你阻拦试试,不让你几辈子抬不起头才怪!
不觉意间,坑就下去了,能看着帮了。来路敲敲帮,这时候他不用紧了。紧就是刚接开草皮的一阵子,得紧,越紧越好,越紧才能把脉气拢住,才能让亡人的院子里一年四季有活气。见着帮就不用了,来路可以缓口气,跟隔壁的二哥拉会话。来路敲敲帮,他相信二哥已醒了。二哥活着时就瞌睡少,也是个半夜里起来拾狗粪的苦命人。来路说二哥呀,吵醒你了,对不住,活着时就没少吵醒过你。娃们小,吃不饱,半夜里饿得呱喊,不找你找谁?来路说二哥呀,二嫂子来了,活着时争争吵吵的,你走了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来路本来想说我倒是想陪她说话哩,可又怕你小心眼。你咋就这么小心眼哩。话说出口却成了我也不敢去了,不是怕你捆,是怕那小妖精。我本来给二嫂子送口饭,你猜她咋说,她说,唉,还是不说了,说出来丢人。
二哥呀,你算是安闲了,二嫂子也来了,陪你来了,我呢?来路抬起头,望望天,天黑黑的,阴阴的。空气里有股阴风在吹,吹进了来路眼里,一摸,竟是泪儿!
泪呀!来路不暄了,暄啥哩,一提就难过,不提好,不提心静。来路又挖,挖得很卖力,挖得很用心,一锨都不乱,上下左右,啥都照顾住了。
天越发黑,天像是故意难为来路,故意考验来路,一下黑得没边了。
阴风从远处吹过来,吼儿吼儿的。空荡荡的山野,空荡荡的世界,来路忽然觉出一丝怯。毕竟是在打坑呀。来路搓搓头,使劲搓搓,还猛咳了两声,觉得又有胆子了。这时来路的半个身子已掩到了坑里,坑里湿扑扑的,来路的脊背上也湿扑扑的。
山野里响起一种怪怪的声音,像是亡灵们在朝这儿集中。坑外面的火灭了,火啥时灭的,来路没操心。火本是不能灭的,灭了亡灵就能摸过来。来路跳出来,想把火再点燃,可划了几根火柴,都没划着。风这时厉起来,把来路划着的火柴给吹灭了。来路索性不划了,来就来,我还怕你?来路跳下来,继续挖。
挖着挖着,来路禁不住猛地抬起头,来路说不明白为啥要抬头,他觉得视线让人挡住了,他觉得方向让人搅混了,他就抬起了头。来路抬头不要紧,可来路看见了影子,瘦高瘦高的影子,就立在坟头上,正朝来路看哩。
妈呀!
来路猛地一悸,头发噌地竖了起来。他刚要呱喊,猛地噤了声。这时要是呱喊,亡灵就能入了你的七窍,你再胆大也完了。来路幸亏没喊。他咽了口唾沫,发现嘴是干的,干苦干苦。来路赶忙通说,闭上眼,嘴里念咒般。他想一定是哪个冤魂,说不定就是队长满五,他一定倒栽葱栽得不舒服,找来路算账哩。来路屏住呼吸,捂住心,不让心跳出来。放心,他没证据,他凭啥说我倒挖了?
通说半天,来路睁开眼。影儿还在,狗日的影儿,黑魃魆的,着实吓人哩。来路抡起铁锨,朝影儿砍去,他不信鬼能拿把住人。影儿突地活了,狗日的影儿他居然活了。来路哪经过这个,可来路没跑,来路也没法跑。坑就那么大,往哪儿跑?来路只能望着影儿。影儿腾地跳下来,立到了来路前。来路又妈呀一声,手里的锨掉了。他说满五你做啥,就给你打倒了,你能咋?来路没觉满五朝他扑来,松了口气,用劲睁开眼。可能不是满五,可能是满六,跟他要那少了的尺五哩。来路刚要骂满六,影儿动了下,像是拿起了锨,来路一下看真了,看清了。来路大叫,拾粮你个狗日,吓死人哩。
来的是拾粮。这无义种,他咋给来了,真是把人吓死了。来路腾地跳出来,不说话。其实他魂还没定哩,哪能说话。来路使劲吸了几口气,抻了抻胳膊,踢了踢腿,算是把魂给还上了。
拾粮也不说话,拾粮拿起铁锨,就挖。
好半天,来路都没话。来路不是怕,来路是让拾粮搞糊涂了,他没想到拾粮会来,打了一辈子坑,从没谁来过。来路想了半天,还是没话。来路跟拾粮没话已好几年了,自打拾粮女人把剩饭扣他头上,自打拾粮女人把他推倒在水沟里,来路就跟拾粮没话了。
夜很黑,墨黑。来路静静地坐在坟头上,望着拾粮,心一下翻过了。他记起了六零年,那场饿死人的天灾。他记起了逃荒的路,记起了饿死在路上的爹娘,还有刚过门不到一月的媳妇水莲。来路的心让难过淹没了,来路的眼睛让泪水模糊了。
拾粮还是不说话,拾粮本来话就少,长这么大好像跟来路没说过几句话。娶了媳妇话就更少了。拾粮只是挖,不停地挖。挖着挖着,来路喝叹上了,往左,打拧了。尽管夜很黑,来路根本看不见拾粮的锨,但来路感觉拾粮挖拧了。拾粮不理来路,拾粮像是故意跟来路作对,故意往拧里挖。来路一下来气了,腾地跳下来,夺过锨,一比画,果然拾粮少挖了半寸。他骂,想挖用心挖,这是二嫂子的坑!
来路扔下锨,蹲坑里,他得盯住拾粮。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夜慢慢透起来。坑已高高地盖过了人,来路和拾粮就这样僵在坑里,谁也不想打破沉默。
其实拾粮是有话的,拾粮跑来不只是帮来路,他有更重要的话要问来路,他到底姓啥?
后来,来路也觉出了拾粮的心思。他知道拾粮不只是帮他打坑这么简单,要是这样,来路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来路知道不是,来路知道拾粮一定要问他。这是迟早的事,拾粮不可能不问。
来路几乎要说了。他要说的是,我不知道你姓啥,我也不知道拾羊姓啥。我给你起了拾粮,你就叫拾粮了,我给拾羊起了拾羊,拾羊就叫拾羊了。来路还想说,我白捡你们了,我白拉你们了。可来路没说,来路清清楚楚看见,两行泉水般的泪从拾粮眼里冒出来,来路一下把话咽了下去。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又像过得很快,还没等来路想好,到底怎么跟拾粮说,天便亮了。
东方的亮光洒向坑里的时候,来路抹了把脸,拾粮也抹了把脸。拾粮把锨交到来路手上,看来路怎样丈量,看来路怎样修坑。
这时候天真的大亮了,满子营最好的坑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