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春生夏长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过了阳春三月的囿己园,景致与秋冬时节大为不同,守得云开春暖,满园子的翠色总算开了花、结了果。
那无名无姓的账房先生面色恬淡,头冠歪斜,正穿着一件常年不换的补丁青衫蹲在地上捉虫,见到彩绘瓷瓶精装的花雕美酿,立马两眼放光。他隐疾发作,又用拳头狠敲了几下脑袋后笑道:“少饮一些,应该不碍事的!”
相传江南富贵人家养女,初弥月,开酿黄酒数坛长埋地下,直至出阁,便以此酒陪嫁,又因酒坛彩绘花纹,故曰花雕。香五里可没有那么多闺女嫁人,凭老板娘一身蛮力,即便有,也膀大腰圆让人不敢高攀,但其所酿黄酒,却是以陈年花雕味道最为甘润醇厚,香飘不止五里。
苏府里姓苏的没几个,却养着形形色色的人,比如那喜欢瘪嘴的半大门丁就是个异数,每回看见自己,总眼巴巴盯梢望着,让人心里发虚。与之相比,账房先生的秉性,倒不算古怪。
这年过四旬的先生自己见过三两回,大都正拿着算盘帮老管家盘账,可笑算来算去,总稀里糊涂算不出个所以然。虽听四翁偷偷说他念书太多把自己念成了疯癫,可不见行事出格,更多时候,是把自己反锁在屋里足不出府。
若不是越州一行,苏锦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府上藏龙卧虎竟还有这号了人物,细细一想也就坦然,若非如此,博山侯岂不早就被仇家欢天喜地排着队剥皮抽了筋,何况本就一府金玉惹人眼馋。
这账房先生倒也健谈,贪杯盘坐时,他说老侯爷说了,小少爷这趟做得好,那王甫同样打得好,打出了侯府气势,打出了苏家风骨。
若此话当真,只怕是太公第一次褒奖自己,谁能料到好好温书不被待见,真纨绔起来,反对了太公胃口,苏少爷握着酒碗,竟无言以对。
二人聊到越州一行,先生说太祖立七军,旧部天璇威猛少爷也见了,王者之师确不可匹敌。那山匪不足五千,人头却足足杀了上万,不用多想,多出来的一半,或是与梁家有牵连,或是燕镇川为掩诛梁家的本质而刻意为之。北燕皇帝只是做了一件人人心知肚明又没人愿意说破的事。
天璇尚且如此,若是当年被奉为天下第一铁骑开阳军还在,不知驰骋起来会是何等雄姿,苏锦略一遥想,又不免牵挂起了三降城,也不知十三叔身体可还好,二两那妮子又是否餐餐有鱼吃。
小少爷走后,账房先生捉完了虫进屋,摁开机栝穿过长长的下行石阶时,博山侯正站在密室里给一盏盏长明灯添置香油。
烟气再重,老侯爷也能闻到人满身酒气,不忍心责怪,他沉声问:“可还能熬得住?莫要连老夫一把年纪都活不过才丢人!”说完,又脸色暗淡递出一盒银针。
那针头漆黑,淬了西域奇毒,虽能止一时之痛,长此以往,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还死不了!”
那账房先生小心取出一支,反手熟练插入头顶百会,针尖入脑两寸时顿得轻松不少。他笑着道:“侯爷!梁氏覆灭早有先兆,即便他梁家在越州呼风唤雨,可这天下,没有兵权,说到底还是无根浮萍,说灭就灭。”规劝之意溢于言表。
须知当年的北燕七军,老侯爷圣眷正隆时足足掌控了一半还多。可惜,老侯爷念旧情不说一个反字,也未多想爽快交出兵权,这么多年虽说有些手段算计,却顶多勉力维持侯府不倒,保命而已,毕竟府上后继无人,老侯爷觉得争来争去又有何用。
博山侯会意摆了摆手,深深把看了人一眼。
当年三降城一战,自己洒下铜板本来活了二十四人,其中二十二人养成了名为天干地支的死士,剩下的两个一疯一死。不成想,疯的那个不仅没死,还是武道成就最高的一个,十年前在东都一战成名,更被人誉为四圣之首的书圣。
而这大智若愚的书圣,也是侯府里对造反最为热衷的一个。他平日看似深居浅出、习书算账,不过藏拙而已,实则侯府显贵至今,其环环算计功不可没,只可惜被灵枢癫狂之症所困,能活几年为未可知,说不得,真比老侯爷还先一步归西。
博山侯道:“北海有信,据说扩军两万,建楼船艨艟百艘,玉衡一军,不知可还堪大用?”
书圣闻言而喜,“北海不竖燕旗也不立国,自然可用,不过玉衡军擅水,与燕氏对垒不占地利,但来日方长,总算是一方助力不是?”
太祖昔年所立北燕七军,而今撤的撤,亡的亡,这些年少有人提及,其中又有两军最让人讳莫如深。其一是司职谍报的天枢军千人,如今隐匿东都、伏于陛下身侧那支影卫便是天枢前身。宫中影卫专职秘捕暗杀,令人闻风丧胆。
除此之外,当年还有一支名为玉衡的水师不甘被撤叛出北燕,番将据北海自立。北燕皇庭碍于颜面几欲征讨,皆因偏远有无水师只能望洋兴叹,一来二去,也就默许了北海的存在,何况北海,还有剑阁存在。
此番燕镇川调大军离东都,说是平靖越州,又何尝没有试探异动的想法,试探的,既有拥兵云州的九王爷,自然也有包括北海在内的诸多藩国。
博山侯拿手刮了刮油嘴壶,“以你看来,那竖子如何?”
越州随行护卫本很隐秘,小少爷不知何时发现了自己,多半是那无妄山老道士的修为神奇,能助人六识通明,书圣不无惊喜道:“心思细密,行事果决!观他山阳斩罗诚,那气魄,甚至可说不输侯爷当年弱!”
老侯爷冷哼一声,“不是因你偷喝了酒水看错?”
那书圣尴尬一笑,道:“侯爷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