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狼与大兔子
第四章
路介明年纪尚小,五官却已初露其深邃凌厉,早就超脱了容嫔面额的和缓婉约。
尤其是那双凤眸,该是像极了圣上。
以至于让容嫔恍惚中都认错了人。
容嫔精神恍惚,仍旧对着路介明哭喊,“陛下,我爱你啊,怎么可能与人有私!怎么可能想脏了自己的身子!”
话一出口,许连琅神情大变。
几乎是下意识,她转了半个身子去看路介明。
她顾不上消化这些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七皇子也听到了。
十岁的孩子到底能将这句话理解到什么程度,许连琅不敢想。
自己的母亲与别的男人苟合,被父亲发现,连带着自己也被一并厌弃。
可真的望向了路介明,看到他稚嫩的面额上不见丝毫波澜之后,许连琅却感觉到自己的心坠的更沉了。
没有波澜,就是早就知晓。
没有波澜,就是早就麻木。
七皇子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本来一直背到身后,见容嫔失态不休,才抬脚走了过来。
他脚步不乱,走动间,可以明显看到左脚落地不稳,走路一高一低,白天崴到伤势到了傍晚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剧起来。
他先是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下,而后右腿膝盖跪在地上,白袍委散,像散了一地的霜花。
不知何时,乌云散了些,从窗子中透出些惨淡月光。
银辉寸寸,落到十岁男孩凸起的肩胛骨上,又慢慢移到他尚且瘦窄的肩膀上。
他绷紧了脸,从许连琅怀里接过容嫔。
他身子又小又瘦,架不住容嫔,索性与她一并跪在地上。
“母妃,你还有我。”
音量太低,更像是一声叹息。
从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语,最该带着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味,但许连琅却真的像是透过这句话看到了他们母子二人在行宫的这两年。
母妃疯癫,幼子无处可依,只得努力自立。
许连琅心酸,越是知晓过容嫔母子当年的风光,就越是难以接受如今的惨淡。
容嫔情绪愈加愤恨,爱而不得,求而不应,让她开始癫狂。
她没有太多神智,辨不出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只一味的泄恨,拳打脚踢一应给了怀里的人。
路介明抿紧了唇,一声不吭,硬生生的忍下了容嫔的发狂。
但他到底年纪太小,容嫔力气不加收敛,又带了气性,每一拳每一脚都让他浑身发紧。
又一脚正欲踹向他最柔软的腹部时,突然视线一暗,淡香馥雅袭入鼻翼间。
这味道称不上熟悉,但也绝对算不上陌生,因为昨夜雷雨交加,就是身上带着这个味道的人将他纳入怀间。
今日也是,她将他纳入怀间,帮他挡了这一脚。
母妃脚上力气多大,他一向是知道的。
果然,很快就听到了一声哀嚎。
“啊!”
“嘶……”
女人的声音娇弱,吃了痛,喊出来倒比他还像小孩子。
许连琅紧紧抱着路介明,本来打算抱起来先跑出去避避,没成想,容嫔那一脚来的太快,直接踢到她的脊梁骨上,闷响一声,是真的疼。
她顾不得自己多疼,强撑着抱起路介明起身,膝盖才刚刚离地,容嫔又一巴掌落在她的侧脸上。
许连琅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打过脸,猛然一下子被打懵了。但还记得先抱皇子出去是顶顶要紧的。
以至于,等出了正殿,风一吹,脸上一片冰凉时,她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哭了。
也不知道是疼哭的,还是急哭的。
廊庑下挂着两只拢着烟霞纱罩的灯笼,还是几年前耸云阁刚修葺完工时,行宫的奴才为了讨容嫔欢心特意挂的。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晃几年过去,人都有了云泥之差,这俩灯笼却还是原样子。
今日里面放了两小截蜡烛,透过纱罩,发出的光朦朦胧胧,映得人影影绰绰。
但那挂在脸颊上的泪珠子,却亮极了。
路介明心头一跳,没想到她会哭。
偏她还嘴角扯出个笑,用衣袖抹掉脸上的泪珠子,故作无事的道:“娘娘力气也太大了,我拦都拦不住,就只能先把你抱出来啦。”
他的手指下意识抓紧了自己的袖子。
他自己都记不得到底有多久,没有出现这么一个人替他挡过这些巴掌了。
先前在皇宫时,有得是人替他清好一切障碍,旁的人别说打他,就是碰到他一下都要好生跪求来保住的小命。就算是奴才做不好的,他的母妃也会替他细细打理。
可这样的日子,竟如同白日一场黄粱梦,面对行宫的人情冷暖,更像是虚假的。
毕竟,现在动手伤他的,不光有别人,还加上了母妃。
面前的女人看上去年岁不大,眼眶发红湿润,母妃发起疯癫时力气多大,他是知道的。
那两下,肯定是打狠了。
他心中一紧,牙齿咬上了下唇,腿却向后退了一步。
别人的好,猛然传递过来,他真的不会要如何接纳。
他像一只犬狼,敢用幼齿恐吓旁人,敢炸起毛发呲牙咧嘴捍卫自己的地盘,却不知道面对别人投喂的兔子如何下嘴。
他时时警惕,时时惊觉,恐惧这兔子是不是猎人扔过来的美味诱饵,只要他走进圈套,尝上一口,就会万劫不复。
许连琅看着久久垂下头的路介明,担心他被吓坏了,抬手顺势去揉了他的头。
这是她惯常对亲弟弟做的动作,今个儿同样的动作,不同的对象,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七皇子的发很软,手掌之下,痒痒的软软的。
她持续着这样的动作,轻声说了一句:“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
风势突然大了起来,路介明的额发挡了视线,这句话随着风一起灌入耳间。
太耳熟,太刺耳!
他倏尔清醒起来,这话不知道多少人跟他说过,到头来,不过都是为了哄骗他接近他来探求有没有利益可得。
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戒备与防备,每个来到他身边的宫人,都说过这几句。
在他来行宫的这两年间,这句话被形形色色的人说过无数遍,他们不但做不到,还要在离开前狠狠地让他“委屈”一下。
他心中藏着气,躲开许连琅的触碰,一开口,满是刺,“母妃教训儿子,算什么委屈。”
许连琅被噎了回去,皱着眉头低头瞧这他。
半大小子的模样,面上布满阴鸷。
她结实挨了两下打,他可不止被打了两回。
她心疼他,便想顺着他,“是婢子言错了,还望殿下恕罪。”
尊称一用上,许连琅说不出的不自在。
她没有真的在宫里伺候过,进行宫前,跟着学了一月的规矩,依然对宫中诸多称呼存着几分别扭。
刚刚情急之下,忘记用了尊称,展现的也真的是最直白的关怀。
现在尊称一上,整个人儿都显得虚情假意起来。
但这种别扭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下一刻,她记忆中的曾给过她期许与希望的孩子,完全变了样子。
他带着引而不发的愤怒,带着眼底风雨欲来的烦躁,用一种很缓慢的调子,甚至可以说是轻快的语气,向她描绘着:“上个来耸云阁伺候的婢子,在这里呆了一月有余,终日勤恳,侍奉母妃妥帖,结果临走前,却拿走了母妃仅剩的碧玉玛瑙簪。”
他稍微眯了眯眼睛,似是在慢慢回忆。
许连琅困惑,诧异于他这话题的转变,复而又突然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她咬唇,急于表明:“我定不会做这等事……”
话语没说完,就又被打断。
“她寻了个好差事,据说是去宫中伺候哪位娘娘,后来东窗事发,挨了五十大板,直接残了一条腿。”
“那位娘娘哪里肯用个残废,皇宫没她容身之地,行宫也不养废人,早早送出宫去,有罪之身,落不得什么好。”
“听说没药医治,伤口流脓烂了,连这个夏天都没能熬过来。”
气氛瞬间凝滞。
面前的孩子脸上稚气未脱,声音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尖细童声,可说出的话却满是敲打警告之意。
与昨夜那个因为雷雨天而瑟瑟发抖的孩子,判若两人。
许连琅惊讶于他小小年纪可以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更心惊于他们母子二人曾受过这种欺骗。
她来之初,曾细致打扫过耸云阁的主殿,她记得清楚,容嫔衣橱、妆匣里干干净净,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
容嫔惯常用木簪束发,一身素衣,穿得花纹都开了线。
就是在这样艰难处境中的母子,还曾被信任的宫人欺骗。
许连琅错开路介明的目光,她想,与那碧玉玛瑙簪一并丢掉的,还有皇子对于身边人的信任。
她感觉到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被容嫔扇到的脸颊还带着火辣辣的疼,风刮在她脸上,那些痛感像是一并带走了。
但她好冷,太冷了。
她想要伸手去牵路介明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她脑子转不开,只觉得他攥的那么用力,手指疼不疼。
后知后觉,又开始慌乱。
她要做些什么,她以后要如何做,才能换得皇子的信任。
容嫔的哭喊声越发大,殿门被砸地“哐哐”响,路介明望了一眼,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快步朝正殿走去。
他左脚跛着,步伐却坚定,单薄背影像是在告诉她,让她别白费力气了,她进不来他的生活,他排斥极了她。
当夜,许连琅窝在自己的小床上,守着那三床被子,又梦到了那年宫宴,那年的七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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