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
真要说起来,当一个人放眼是寰宇四海,她其实是很少会再为小事生气的了。
除了大皇姐薛霁是自身性格使然而略有疏远,薛雯在兄弟姐妹们间相处一向很好,她聪慧贴心,手底下又松泛,最要紧是地位超然皇宠在身,自然多的是人追着她捧着她。
现在几位皇兄都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判断和脾性了还自在些,说句自大的话,从前真可以说捧得薛雯浑身难受。
只是唯有沈尧是个例外,总是乐在其中地激怒薛雯,偶尔薛雯忍让了不懂事的皇妹,他还要在一旁挤眉弄眼问她装得累不累···可谓是十分惹嫌。
可是有惹人发火的本领,自然也有哄人的本领,别看她且还嘴硬,沈尧厚着脸皮凑上去又是“妹妹”又是“蓁蓁”的乱缠了一通,薛雯虽还板着脸没松口,但眼瞧着是消气了,也应了沈尧同往坤宁宫。
公主要更衣,沈尧被请到了宫室外头,瑞银随侍在侧,沈尧朝后看了看无人,立刻正色问道:“如何了?昨儿她可好些?”
瑞银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蹲身道:“多亏您打了个岔,昨儿一心扑在了农书上,倒是没再伤怀。”
似笑,是为公主好容易能够略松快半日,似哭,则是为皇后的病情已经越来越不容乐观了······
沈尧闻言这才眉头稍解,也不由叹道:“娘娘这一病,来者汹汹,去势沉缓,实在是拖得蓁娘受煎熬。”
瑞银也跟着叹不完的郁气,无奈道:“谁说不是呢?偏她又是个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人,饶这样了,白日里也还是硬逼着自己言笑依旧···您是不知道,就为这个竟然还有人背地里说什么‘久病床前无孝子’,说公主的心肠硬,真是······”
真是万般苦果自家咽——两个人正相对叹气呢,办差的瑞金这当口恰巧回来了,几人都是一处长大的,虽有主奴之别,站在一处说话也不论这个,彼此闲适,瑞金又是个快活爱说爱闹的,扫空了之前的沉闷气氛。
不一时,薛雯也打扮停当出来了,头戴了一支粉晶偏凤钗,较之往日实在素净,倒是不失女儿家的娇俏,想来胡皇后见了定然满意。
混过了那一程生气,这两个人又好起来,一路上天南地北说起话来,倒是分外和洽,亦也少有分歧的时候,只是越近坤宁宫,薛雯显见是越没心思起来,沈尧便也适时止了话头。
宫里人拿“久病床前无孝子”排喧薛雯,其实这话倒也不算错······皇后久病,拖了大半年之久,不说皇后与她虽不至于母子情淡但都是克制不喜情绪外露的性子,常常一个桌子上坐着相对无言,就算是极亲近,拖了几乎两年的时间,煎熬得久了,人实在是麻木,再伤心也有限的。
实在是没有什么大悲大恸的情绪,每日只是郁郁的,提不起劲儿来,真要说终日以泪洗面才算是孝顺,实在是不至于的,便认下这个“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无妨。
好比此刻薛雯情绪低落,其实更多的是因为坤宁宫中的气氛压抑不堪愁云惨淡,叫她望而却步罢了。
只是今儿显见是有了特殊情况了,身至门前,先闻一阵愉悦笑声此起彼伏,薛雯一时愣住,与沈尧相视一眼,四目俱是疑惑。
也因此由,沈尧一时倒是不好往里进了,只先命人通传,不一会儿,方得里头叫请——还闻皇后含笑的声音与旁人解释道:“到底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虽说沾亲,谨慎些也是这孩子知规矩。”
旁边自然少不了人应和,正说着话呢,薛雯也已进来了。
一见殿内何人,便一个忍不住就想要笑——那笑说不上冷,可总也不是好意。
后宫中有子的嫔妃,都在此间了······
中宫无子,这一病又不知好坏···多半是坏,也就难怪她这些庶母娘娘坐不住了。只是,薛雯笑的是:她们奉承所图的,是继后,是一个嫡字——是皇后归西。
倒难得胡皇后坐得稳,也是,别人不知道薛雯知道,她的这个母后,对别人狠,对自己人也狠,便是算计起自身来,只怕也是狠上加狠不在话下。
如今胡皇后高坐,下手是慕容德妃与王贤妃,这两位分别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亦是潜邸时的两位侧妃,故而如今整个后宫中,除了薛霁的养母陈贵妃屹立不倒,便是这两位占据高位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已大婚,算是已经站住了,又以大皇子薛昌辉占长,慕容氏自己又是高位嫔妃唯一有宠的,便是她本性柔顺,也不容旁人小觑,王贤妃便只能逊一筹,占了潜邸出身的便宜罢了。
再要往下数,就是大公主与四皇子的生母文昭仪,和已有了八个月身孕的高美人了。
高美人暂时还不必看,估计也就是个凑数的,而才刚引皇后畅笑的,正是这文昭仪娘娘。
不止后妃,殿中,另还有双生的三公主德安与四公主恭安,围坐在胡皇后身边。
四皇子薛昌韫也在,也就不奇怪为何沈尧能不必避讳了。
——提起自己的这位四皇兄,倒也有趣儿,文韬武略只是稀松,无甚打眼的过人之处,其母文氏,也不过是在这后宫中排得上号而已不算盛宠,可他却唯独胜在占了一样巧宗儿。
他是唯一一个在紫禁城中出生的皇子。
当今的这个皇位来得突然——去了的先显德太子是在为先帝侍疾时染疫,与先帝前后脚薨逝的,又急又快,老大的一个馅饼砸在了当今这个七皇子头上。
没法子,当时,显德太子一去,二皇子患有咳疾身子孱弱,三皇子与四皇子那些年斗得太狠斗了个两败俱伤都被圈禁了,五皇子好大喜功领兵时犯了大错也留下了污点,而六皇子也因生母得宠,早年间遭人暗害殒了命······
排在老末的皇上懵头懵脑地披上了龙袍,坐上了金銮殿。
同年,文氏产子,中宫有孕。
此两桩,冲淡了皇上的战战兢兢与惶恐不安,仿佛是老天也贺他这新帝喜事连连。
自然,四皇子薛昌韫便也因此是独一份的得皇上青眼了,要么说,是昌“运”呢?
而另一个好运道的,当属薛雯。
皇后母家煊赫,不论是为了体面还是为了夫妻一体,嫡公主都是薛雯的金字招牌,打小便是于皇上的膝头长起来的,批阅国家大事的朱笔随手一勾,给怀里的女儿添上了两个红脸蛋儿···再后来,皇上竟以拿政事相询。
这一开始么···恐怕只是逗女儿玩玩而已,当不得真。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言官进谏提到了一个说法:说牝鸡司晨,乃“名不正言不顺”······
就这一句,触及了帝王逆鳞,从此与满朝文武就硬杠上了,毕竟皇上的这个皇位来的实在巧妙,也就怪不得帝王多疑了。
什么是名正?怎么算言顺?朕坐在此处,朕就是名、就是言!
是才有薛雯的今日。
她看得清楚,对薛昌韫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奇奇怪怪的惺惺相惜之感,便略笑了笑,凑趣儿道:“昭仪娘娘讲了什么笑话儿了,也说给我们听听。”
文氏忙起身相迎,带了些羞意地笑道:“叫二公主见笑了,原是说我们老四呢,如今皇上替他圈定了张侍郎长女,他却嫌人家年长他三岁······”
正说着,胡皇后却出言打断道:“好了,你也是做长辈的人了,休得再胡言!”
别看文氏进府早,可她的年岁其实并不大,甚至后进宫的高美人也大她半岁,她年轻,又出身侯府从小锦衣玉食,自然便跳脱胆大,想必说的话冒失了一些,被胡皇后岔开不愿她在薛雯面前说。
——尽管早在此处的德安恭安比她年岁还小论理更听不得,但自然是薛雯矜贵些了。
文昭仪自然也知机,一点就透地自行换了话题道:“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吧,那张氏也不小了,韫儿也够岁数了,依臣妾的心思,总要快点操办才好的···再者宫中也是久不见喜事了,也冷寂得很呢,正好冲一冲。”
这话说的好听,话里意思···薛雯眉头一动,却好像是要替皇后冲喜似的······
果然,胡皇后也蹙起眉毛来,训斥道:“胡言乱语,老四是皇子,贵不可言,怎可如此折他?你也真是没想头了。”
文昭仪挨了训却反露喜色,忙笑道:“是是是,是臣妾说话不妨头,只是···娘娘这个嫡母好歹疼他,早点儿办了,老四成了家,也就能懂事些,臣妾也少操心些了。”
这回总算说到点子上了,皇后也一言一递,与她商量了起来,王贤妃见状冷笑道:“文妹妹奉承得好,娘娘今儿好笑了一场,合该赏她才是。”
三皇子肖母,也是这样本事不大、心眼儿亦小,这对母子素为皇上所不喜,故而文昭仪也不怵她,顶道:“这话好没意思,姐姐怎么反而支使起娘娘来了?”
倒是叫贤妃一时噎住,碰了一鼻子灰。
薛昌韫一个大小伙子,实在不耐听这些机锋,觑着空摸到沈尧旁边儿,攀谈道:“元麒,你这是打哪儿来?”
沈尧与四皇子本就是好友说话自然随意些,趁着薛雯没注意这边儿,笑了笑没正形道:“打哪儿来?打殿下的二妹妹处来——瞧我这灰头土脸的,便是叫她教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