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真言
三千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曜穹
郭昕便衣还朝,素来神出鬼没的丹王突然出现在长安城,一时间,整个长安城各方势力,江湖各大门派,均蠢蠢欲动。
隐居蓬莱的幽魂派和远在漠南的天山派也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长安,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丹王到达的第二天下午。
夏颖前不久才去了漠北,天山派包括他师父在内的烟客长老都来了,见他是必然。
我怕他是回纥王子的事情被揭穿,只能求了大哥连夜去找佩慈商量对策。
她很镇定的说她可以假扮夏颖。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面若寒冰,眸如鹰隼的样子。
大哥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才低头看了看脚尖说:“是了,我倒是忘了郡主殿下本是漠北草原上的猎鹰。”
佩慈轻哧一声,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才开口:“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我还没有好好感谢过爷爷的庇佑之恩,您这是想要赶我走啊?”
“不是——,我——”向来一本正经的大哥听到这话,突然就慌了,他咬着唇撞了撞我,示意我说句话。
我抽了抽嘴角,心想,二姐的性子向来冷淡,我怕她,今晚她又跟往常判若两人,我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再说,当年要不是皇上默许,爷爷和母亲也不敢将她藏在家里。
以前,我年纪小,以为当今皇上是重义气,觉得自己拜把子兄弟的孩子不应该流落在外。可长大后我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我所想得那样。当今皇上,将天下放在所有的事情前面,良谋皇权,玩了不知多少年,他留着夏颖和佩慈,首先是为他的皇权稳定所服务的,其次才是他跟叶护太子之间的情谊。
可是皇上他忘了,如今夏颖和佩慈都长大了,尤其夏颖,从小养在望平侯府,家里全是良臣谋将,怎可能养出一个弱鸡郡王来?那养出来的可是比漠北雪狼还厉害的狼王啊!
这几年,别人我不知道,但是为了赫儿,夏颖的行踪我可是了如指掌。自从他上天山拜师的那天起,他就开始在漠北布局了,据水云间传回来的消息,他在漠北已经出将入相,势力正是近几年名震江湖,遍布整个北方的——凤颖。就连当今太子,恐怕也已无力与他抗衡。
这次叔父来信只说是使者会来,怎料他亲自来了,还引来了那么多方势力。他师父烟客长老一到,他要是不在,一切便会露馅。
“其实我们也不必太过焦虑,烟客长老与当今皇上是至交好友,他能放任你哥哥在漠北胡作非为,我想皇上十有八九也是知道的。我们要做的,是骗过其他人,撑起他俩的面子。”大哥见我烂泥扶不上墙,自己想出了一些安慰佩慈的说辞。
佩慈僵着的身形终于松弛下来,捏了捏手中的鸢尾剑,点了点头问:“我最近有没有长高一点?”
“是的,个头比我还高呢,”我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给她吃定心丸:“放心吧,跟小侯爷基本一样高了,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
夏颖的事情解决了,还有一件事情,我有点担心。大哥是太子党,虽然我也可能很快必须选择站队,但我还是得叮嘱他一句。
大哥似是知我所想一般道:“其他的事我会摆平,在太子党之前我首先是郭氏子孙。小慈跟我们家早已站在一条船上,她是我郭家的女儿,我知道孰轻孰重。”
我看着大哥突然又回到了那个运筹帷幄的样子,心里这才安了,于是跟佩慈安顿了一句小心,然后目送她飞过屋顶,消失在那漆黑的夜色里。
佩慈出府之后先去见的是她的师姐——幽魂派代理掌门李胤儿。
“公主,您来了?”她一见便扑到了那人怀里。
李胤儿一身红衣,被佩慈撞的有点身形不稳,勉强站住了才拍着佩慈的背笑着说:“你这丫头,怎么还这么叫?”
“对不起,师姐,是我失言,你可千万不要恼我。”佩慈到了自己的师姐跟前,突然变得像个孩子。“师父呢?身体有没有好点?你有没有见到他?”
李胤儿笑了,神色暗了几分,眼眶就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
佩慈见状便拉着李胤儿开口安慰:“没事没事,师父不是说过了吗?几千年了,他每过个几百年就会这样睡一睡。会没事的,啊!”
李胤儿点了点头,拉着她进屋。佩慈便看到了睡在床上的安静脸庞。一头白发懒洋洋地从床沿上垂落下来,与几年前躺在树杈上教他们练武功时候的模样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老的迹象。
“我已经长大,师父您却依旧年轻。”佩慈走过去,墩身摸了摸那头雪白的发丝,唇角不自觉的勾起,“别说几千年,在京城这几年,徒儿已经厌恶透了。什么良谋皇权,不过是人的贪欲,所以,这几千年您一定很累吧?”
床上的人没有回她,只是安静的睡着,仿佛又要睡上千年去。
李胤儿知道佩慈想师父,可是她也是没有办法,幽魂派上下不过几千人,如果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幽魂派掌门曜穹是睡过去了,而不是出去云游,那整个江湖可能就要变天了,觊觎帝王录的人甚至可能会血洗了幽魂派。
“这些年,每隔三五年,我就换个地方藏师父,这次将他藏在京城,没有告诉你,抱歉!”李胤儿踌躇半晌,最后还是将手搭在了佩慈肩上。
佩慈摇头说没有想要怪李胤儿的意思,只是太想师父了。
李胤儿顿了顿,问她是不是遇上事情了?
佩慈沉吟片刻,将自己需要假扮夏颖的事情同李胤儿说了。
李胤儿觉得让佩慈一个人去对付那帮朝堂谋臣,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于是建议佩慈称病在家,以便躲开那些人。
佩慈说天山的烟客长老呼图易迅也来了,以夏颖的性子,自己的师父下山,即便是马上要死,也得去见上一见。
李胤儿早就听说天山派也有人下山,但她没想到连呼图易迅夜来了。
“那个红毛怪,他下山来做什么?”李胤儿有些心焦,她师父临睡前还特意安顿了,睡着期间,绝对不要让呼图易迅有接近他的机会。
“几千年了,师父他为什么一直躲着易迅师父?都不跟我们讲。”佩慈有些不解地问。
上千年的纠葛,有谁能真正说清?李胤儿想着笑了,比如她自己和亲侄子李祥,比如李赫和夏颖。
李祥、李赫、夏颖等没记忆还好,像她和佩慈这种有记忆的,才是真正的痛苦。
“有些事情,恐怕是说不出口吧!”李胤儿说着叹息一声,拉着佩慈出门,姐妹两个人从地窖取了酒,望月对饮。
“师姐,祥儿他真不记得前世的任何事情吗?”佩慈吖一口酒问。
李胤儿歪头看一眼已经有些微醺的人,笑了,摇头说:“不记得,天天想着怎么打败我,还说要我的代掌门之位,跟凤佳凡简直一模一样。你呢?曜华这一世有救吗?”
佩慈摇头后又点头:“大哥对感情似乎依旧特别木讷,我在他心里就是妹妹,纯纯的郭家二小姐,就这样。”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聊到了子时才分开。
两人一休息,曜穹的卧室窗口便穿进一个人。他进去之后将屋子的各个角落观察了一遍,没有发现异样后才走向床边。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给真个房间铺上了一层朦胧感,曜穹那一头白发在月光下闪着亮光,照得来人有些眩晕。
他甩了甩头,稳住身形,缓步走过去,坐到了床边。他抬指抚摸着那张安详的睡脸,眼神痴迷,嘴里喃喃自语:“好丫头,藏得这么好,我就说你云游怎会不来找我,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曜穹,我呼图易迅又来看你了,你倒是起来骂我呀。”
月色照了千年,他们两个彼此纠缠了千年,到头来,受伤的总是他,时间留给他的,只有无休止的等待。他瞄一眼手边与自己的红发交缠在一起的那撮白发,悲由心生。当年要不是为了救他,这小子也不至于落下这样的毛病。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放弃妖王之位,放弃千年修为,也不愿受这每隔百年一次的锥心之痛。
月亮跑的很快,已经到了中天,易迅握着那撮头发流了好几个时辰的泪之后累了,便坐在脚凳上,趴在曜穹手边睡了。
随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床上安睡了很久的人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歪头看着手边的人,勾唇浅笑,眼神温柔,修长的手指默默攀上那头红发。上千年,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有人追着,有人为了寻他不惜跋涉千山万水。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三千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他喃喃自语一句,抬手一挥,遮住了月光,屋中漆黑一片,这才再次安静睡去。
那一觉,他睡得不是很安稳,因为他梦到了子尹和桑楚。
那夜的郭昕也做了非常奇怪的梦,梦里他是子尹,丹王李逾是桑楚。
郭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李逾正在煮茶,茶雾将他笼罩在晨光里,郭昕第一次觉得,名满长安的丹王确实长得还挺好看。
以前,长安城的人都说丹王长的俊朗,而他长的柔美。很显然,他虽貌比潘安,但在整个长安城的人来看,他都算不上俊,只能说好看。
一直以来,他很不服气,觉得李逾那家伙就是仗着皇家的权威在四处散播谣言,故意损他神威。
每每听到诸如丹王俊朗之类的言论,他都会想,我郭家儿郎,世代为国为民,戍边守关,怎地连个“俊”字都当不上,明明就是皇家怕我们盖了他们的风头。
“看够了吗?是不是觉得本王确实长得比你俊?”李逾端起茶,抿了一口,歪头笑问。
郭昕连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心中暗骂自己的不争气,嘴上不饶人道:“老了还说什么俊?害不害臊?昨日我入长安城的时候可听说如今长安最俊的可是你那小侄子舒王和望平侯府的小侯爷。”
丹王倒是不恼,笑一声,走到床边来,拉了拉郭昕垂下来的蓬乱发丝说:“一帮汗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谈何俊?在本王看来,如今最俊,最有男子气概的当数我们的郭昕郭大都护莫属。”
相互争了几十年,丹王素来都是嘴贱到让人怀疑人生,这突然转性,郭昕还真有点不适应。
“去,给我——弄——弄盆水,我要洗脸。”郭昕被夸之后有点不知所措,有些结巴。
丹王可没给人提过鞋,突然被使唤,一时间有点愣住。
“看什么看?再不去小心我抽你!”
“好,大都护您稍等,本王伺候你还不成吗?”李逾说完起身抖了抖袖子,转身出门去,然后有些迷茫地站在院中四处张望。他母妃早逝,独孤贵妃对他甚好,这么多年,他连盆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去伺候人?
他想叫下人来,却又怕郭昕听到了笑话。
他立在院中想了半天才看到从门口有人路过,是韩王李炯,于是忙招手叫住。
“皇兄,怎么了?”韩王见李逾神神秘秘,于是谨慎张望一番,然后火速凑近,低声问。
“在哪里打洗脸水?”李逾压低了嗓门问。
“啥?”韩王有些震惊,愣了片刻之后开口骂,“这帮狗奴才,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走咱找皇上去。”
李逾知道韩王误会了,于是示意他小声,然后解释说是自己不想惊动别人,想亲自给郭昕打一盆洗脸水。
“所以说郭昕表哥昨晚在你房里?”韩王再次被震惊。
“嗯!”李逾很是无辜地点头。
韩王看着自家皇兄那双像小鹿一样无辜的大眼睛,有点无语,有点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郭家昨晚搜遍了长安城的找人,你倒好,这回儿估计已经告到皇兄那儿去了。”
“额——,我给忘了,所以就光将人扛了回来,没有通知郭家。”
“五皇兄,出去左拐,找御膳房的人,会有人帮你打水,我先去半路截人,以免真闹到皇兄跟前。”韩王说完拍了拍李逾的肩,急匆匆地跑了。
“你知道怎么说吗?”
“放心,我就说咱们三个喝了一晚上我酿的果酒。”韩王的声音远远飘来。
郭昕从窗户里看着那跑错了方向又跑回来奔向另一个方向的人,唇角不自觉的扬起。心想,堂堂丹王,居然也有那么呆的时候,真该将这番情景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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