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雪已住，风已停，暮色渐深。
亭子在倚靠着山的那一侧，四下里的桃树虽是衰败的，寒梅却已绽放。虽不是阳春三月，但梅花香混在这使人心旷神怡的酒香中，就好似情人的脸。
李寻欢坐在亭中，举杯笑吟吟道：“请。”
杨戬冲他抬了抬手，李寻欢一仰头，将这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美酒香醇，佳人如玉，李寻欢将手中的空杯放下，凝视着杨戬，忽然长长叹出了口气，道：“那一日在关外，我见到你出现在我眼前，就忍不住在想，这世上怎会有一个这样好看的人。而现在…”
杨戬没有说话，只拿眼睛看着他。
李寻欢道：“现在我才知道，有些念头无论过了多少年，也是不会变的。”
他的眼神温柔如春风。杨戬在这眼神中，慢慢开口道：“那时我却在想，这个凡人是不是已被那妖兽吓坏了脑子。”
李寻欢笑了起来，道：“我一见到你，脑子总要比平时不灵光一些，岂非正是坏了。”
杨戬道：“你还想赖在我的头上？”
李寻欢道：“正有此意，而且你一定不能拒绝我。”
杨戬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无论是怎样的仙丹灵药，妙手神医，我的脑子也绝治不好了。”
杨戬道：“哼。”
李寻欢轻轻道：“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杨戬道：“我在想，怪不得这探花郎前半生，有这样多的红颜知己……”
他说话间眼中有波光荡漾。
李寻欢道：“你怎么知道？”
杨戬道：“我为什么不知道。”
李寻欢带着笑意看着他，道：“你查了我的姻缘簿？”
杨戬连眼睛也未眨一下，道：“这些文书统统放在一处，我只不过扫了一遍。只可惜，我一向是过目不忘的。”
李寻欢轻笑道：“我当然知道。但阎王殿的姻缘簿中，还会写这些东西？”
杨戬道：“为什么不会？”
李寻欢道：“那你为什么没有看见，这几年的字里行间，写的都是你的名字。”
杨戬道：“我早已跳出了轮回，名字又怎会出现在姻缘簿里？”
李寻欢叹道：“真是可惜了。”
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下一刻又喝了个干净，道：“这样说来，我的姻缘簿中莫非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却看不见你？”
杨戬道：“不错。”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可真是不公平得很。”
杨戬慢悠悠道：“你若觉得很不甘心，唯有一个办法。”
李寻欢正待要问，山下的小镇中忽然传来了一阵爆竹声。那爆竹声清脆响亮，就连亭中另一侧正举杯同庆的阿飞三人都忍不住侧目朝山下望去。
杨戬也被这声音一惊，眼睛望了望山下，最后又望向了李寻欢，仿佛在问：“这时为什么会有爆竹声。”
李寻欢冲着他笑了笑，在这震耳的爆竹声中柔声道：“今日已是冬至了，这镇中的那户人家，想必正在举家庆贺。”
杨戬好像忽然怔在那里。
李寻欢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办法？”
爆竹声渐渐散了。这夜幕一时间十分寂静，甚至使人听得清一阵细微的铃声。那铃声被夜风捎带来，若有若无的，好像是哪家的稚子正在窗边摇晃风铃。
杨戬又怔了怔，才道：“除非你成了神仙，或是我变作了凡人。”
李寻欢道：“你还能变成凡人？”
杨戬道：“不能。因此我才会说，只有一个办法。”
他的目光投向那无边夜色，忽然又喃喃道：“但我若是个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他握着酒杯的酒渐渐抓的很紧。
杨戬终于回过头。
他开口道：“冬至……我上一次在凡间度过冬至，还是许多年前。”
李寻欢笑了笑，道：“本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凡间的日子，所以没有问你。好在铁传甲早已准备妥当。你想要吃点东西么？”
他指了指那三人坐着的桌子。
杨戬沉默了片刻，道：“也好。”
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朝那边走去。
火光明灭不定，那张脸上的表情，有一瞬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
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方才又是哪一句话，令他如此痛苦？
李寻欢望着他，想要去问，却始终不忍开口，只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不仅能撬开人的嘴，也能使人硬生生将许多话和酒一同吞下肚。
但他没能独酌很久。
因为杨戬已醉了。
这黑袍的男人伏在桌上，脸颊嫣红，双目紧闭。
铁传甲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道：“我只不过敬了杨公子几杯黄酒。”
阿飞闷不做声很久，直到这时也开口道：“我……也敬了他几杯酒。”
李寻欢道：“什么酒？”
阿飞道：“白干。”
李寻欢又望向哮天犬。
哮天犬摇了摇头，垮下脸道：“主人不许我敬他酒。”
李寻欢叹了口气。
用黄酒来下白干，已足够一个无法将酒的效用清出体外的人喝醉。何况若一个人心中想要喝醉，无论喝什么酒也会醉的。
他也许并不想喝醉，可他连这一点也忘了，却也与醉了没有区别。
李寻欢道：“这里交给我吧，我来照顾他。”
阿飞点点头，已先一步走了出去。铁传甲跟在他的身后。
李寻欢瞧着哮天犬，刚想开口。哮天犬却突然道：“我虽然不大聪明，可是并不是傻子。主人他很信任你，我也相信，你不会辜负他的信任。……我该去睡了。”
他一边叹息着，一边慢慢朝远处走去。
李寻欢是第一次见到杨戬喝醉的样子。
杨戬的模样比李寻欢曾见过的许多喝醉酒的人的模样要来得安静得多。他静静伏在那里，就像只是睡着了。
当李寻欢试图伸手将他抱起身时，他也一动未动。
李寻欢小心翼翼地抱起杨戬，准备朝屋中走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李寻欢忽然看见他紧闭的眼角正流下一道清泪。
李寻欢心中一痛。
是了，他心里当然是很苦的。他陡然失去了几千年的法力，自云间跌落凡尘。这曾只手遮天的三界战神，此刻便连一个凡人也能将他囚禁起来。无论换作任何一个人，心中又如何会不苦？
也许等到杨戬拿回法力，他便能尽力使杨戬活得快活一些。但百年后呢？待他百年之后，杨戬会不会也在某日夜深人静时，为他流一滴泪？
泪迹已被拭去，那沉睡着的男人脸庞苍白宁静，无论多深的尖刻与悲苦，在这一刻，仿佛都已消散。
李寻欢将杨戬放在床上，痴痴看着他。
曾经他心中所想的是只争朝夕，不求年年岁岁，但真的到了这一日，李寻欢却已开始有些后悔。
他是天上明月光，本应属于天上。
如今他却将这明月拖下水了……他已将他拖下水了。
难道他最终能给杨戬带来的，唯有更多的痛苦与寂寞？
李寻欢在床边坐了很久，才站起了身。
他正想要从屋中退出去，却听见宛如耳语的一声。
“寻欢…”
木床上，杨戬依然睡得正沉。
李寻欢浑身猛地一颤，心中苦辣酸甜齐聚，也不知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