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铁传甲不再说什么，驾车朝着关内走。

他曾经十分抗拒回关内，现在却不那么反对了。因为李寻欢虽然仍然在咳嗽，也仍然在车中刻着雕像，但铁传甲却看见了，他的眼神是年轻而快活的。那种眼神，代表着一个人还有想活下去的动力，因此他放下了一半的心。

可他没有看见的是，雕刻那块木头的人，虽然手法仍然是那样的娴熟有力，看着雕像的眼神也仍然那样温柔，心却已经有许多不在这件事上了。所以那座雕像虽然依然很美，却没有了灵魂。

那么他的心去了哪里？

桃香千里，将春风熏得如美酒。

李寻欢走下马车时，开始怀念起了桃花酿的滋味。他完全不知道神仙一般会有什么事要做，但他看得出来一件事，那就是杨戬纵是遵守承诺，也要许多天之后才能出现了，因为一个总是清闲的人身上，是不会有那样森严又厚重的杀伐之气的。所以他叹了口气，坐进客栈前面的饭铺内最靠角落的桌子上。在这里能嗅到的桃花香气已经很淡了，十分容易地便被菜肴的味道盖过，不容易那样睹物思人。

可他仍然忍不住去想。不仅是杨戬，还有不久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年轻人。与人分别不久便要去想下次重聚，实在是一件自寻烦恼的事。但人类这一生的苦处中，又有多少不是自寻烦恼来的呢。于是他沉默了下去，开始慢慢地喝酒，越喝便越黯然。

灌江口的美酒与这里的截然不同。他越喝，便越发意识到自己已经离李府很远了，离李园却很近——现在应当改名叫作兴云庄。这番入关，无论如何，他也是要去看一眼龙啸云和林诗音的。虽然那灌江口的几天的确是他这十年中少有的快活的日子。但他不能只想着令自己快乐的事。何况离他远的不仅是灌江口，他离杨戬的距离，恐怕还要更加遥远。

直到阿飞也走了进来，李寻欢的眼神终于重新亮了起来。他瞧着那孤独倔强的少年人杀了碧血双蛇的白蛇。却眼看又要被偷袭的诸葛雷杀了。

他的小刀，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诸葛雷的喉咙上。

当诸葛雷捂着喉咙，又用惊恐的眼神瞪着他时，李寻欢实在是自心底升起了一种古怪的久违感，那久违感也被他写在了脸上。

阿飞瞧了瞧诸葛雷，又瞧了瞧他，说道：“你没打算对他下杀手？”

这年轻人实在是敏锐的有些过头了。

李寻欢苦笑了起来，说道：“这飞刀出手，他的生死便不是我能说的算的。只不过是我这些天受了一些打击，因此已经有点忘了我这个人经常会被人一眼便认出来，所以总觉得有些别扭。”

阿飞惊奇地看着他，不明白有什么人能打击到像这样绝艳的一刀。但他没有去追问，只是说道：“我请你喝酒。”

李寻欢虽然喜欢美酒，却并不挑剔。而且当一个人愉快的时候，他能喝下的酒便会变得更多。所以当阿飞请他喝酒时，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

当马车离开客栈之后，那沿路的桃花香气变得更浓烈了。他咳嗽了起来，阿飞替他将窗子打开，他却咳得更重了。

阿飞瞧着他，皱眉问道：“你闻不得桃花？”

李寻欢的咳嗽慢慢地停了下来，说道：“我并不是讨厌，只是遗憾它们没有开得再迟一些。”

阿飞又问道：“迟一些会怎么样。”

李寻欢叹道：“若是开得迟一些，这桃香气味里便不会混进死人的味道。”

他的确是在发自真心的感到遗憾。灌江口里好像没有人认得他这名满天下的小李飞刀。既然不认得，便没有那许多恩怨情仇。因此在那座城池中，他喝的是最干净的美酒，走的是最干净的路，就连那桃花的气味也是干干净净的。而那些说不来人话的精怪也显得清澈爽快。倘若要李寻欢自己挑一种死法，他一定会考虑死在燕栖楼的酒桌上。但是最终他还是回去了关外。不仅是因为他不愿意拂了杨戬的美意，并且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里活下来。若是在灌江口死了，或许又要给杨戬带来一些麻烦。

可是即使不能死在燕栖楼的酒桌之上，他是也绝不乐意死在许多具尸体旁边的。

当李寻欢这样唉声叹气的时候，已经是与阿飞告别之后了。他靠着墙壁，坐在山脚下的一家酒家的地上。这间酒家中已经有了许多尸体，有阿飞杀的，也有这些尸体还活着的时候杀的，却没有一具尸体是死在他手里的。

不久前被林仙儿杀死的尸体倒在离李寻欢最近的地方。而她本人，正裸着身子站在李寻欢的对面。那具雪白的躯体是那样的完美无缺，仿佛独得了上天许多的恩赐。因此这世上理应当没有一个男人不会为之心动。何况这绝美的少女正打算勾引他。

李寻欢瞧着那具躯体，又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这酒中有毒，他已身中剧毒。可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祛毒了。所以再多喝一些也不大碍事。想到这里，李寻欢又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打算着不能总是惦记杨戬，可他的脑子里仍然忍不住地勾勒出那人冰冷清贵的样子。何况他现在身处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是死人气味的酒馆里，他就更加忍不住去想。

那少女缓缓地走向他，一面柔情款款地说道：“你为什么在叹气。”

李寻欢说道：“我在可惜，你若是来的早一些就好了。”

林仙儿眨了眨眼，说道：“早一些又会怎么样？”

李寻欢叹道：“你若是来的早一些，我一定会将你当作我曾见过的最美的美人。”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现在呢？”

李寻欢道：“现在，我已经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林仙儿愣了愣，娇笑着俯下身去，说道：“我不相信。”

李寻欢对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手中的飞刀轻轻地搭在了林仙儿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