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冷香小筑又来了客人。
说是客人，却也算不上客人。毕竟世人若提起李园，从没有几个人会将李寻欢当成李园的客人。纵是这位主人已经将他的家园拱手让人，就连李园的牌匾也在很久以前便被人摘下，换作了‘兴云庄’。但大门旁那两幅门联还在，听竹轩依然是听竹轩，冷香小筑也依然是冷香小筑。
龙啸云正住在这样的兴云庄里。
他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却仍然不敢咬定自己认得这院子里每一处角落，每一条暗道。就连江湖中流传起兴云庄中暗藏了宝藏的消息，他也只能搪塞到李寻欢身上。
而每个人也都理所当然地信了他的话，就好像在他们眼中，只要李寻欢还活着的一日，他龙啸云依旧是被李寻欢请进门来暂住的客人。
好在李寻欢已消失在这江湖许多年，久到龙啸云甚至曾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
他心中曾抱着侥幸想，假如这个时间再久一些，也许所有人都会忘了江湖中曾有一个李寻欢。而当他们提起兴云庄的时候，也只会有一个名字——龙四爷。
但上官金虹死于小李探花刀下的消息，就好像忽如其来的一拳，将他从美梦中重重打醒。
他不仅痛恨李寻欢，也痛恨着这样痛恨李寻欢的自己。
好在他毕竟是个涉世已深的中年人。在面对着李寻欢的时候，他绝不会将这样的心情写在脸上。
厅中摆着一桌酒。李寻欢正坐在他的对面。
龙啸云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捏成了拳头。他的脸上还在笑着，道：“一别多年，不曾想到你我兄弟还有重逢的一日。实在是令为兄我欢喜不已。”
李寻欢微笑道：“是啊，自从上次与大哥分别，竟已过了这么多年。”
龙啸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次梅花盗的事…我很对不住你。”
李寻欢道：“我没有怪你。”
龙啸云黯然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怪我，但我仍然要说出口，我——”
他握着拳的手似已颤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大哥，我这一次回来，只是想说清一件事情。等到说清楚了这件事我便会走的。”
龙啸云不禁问道：“什么事？”
他的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实在问得太急。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件事，我想你也知道的。”
龙啸云道：“哦？”
李寻欢道：“江湖中许多人都在传言，兴云庄中埋着宝藏。”
龙啸云沉默了片刻，笑道：“我也曾听说过这样的流言。”
李寻欢道：“所以我今日来，正是想要特地告诉大哥，李家从来也没有在这里埋过什么宝藏。”
龙啸云怔了怔，道：“若只是为了这点小事，你何必特地赶回来。”
李寻欢道：“因为我今日不止是来告诉你这件事，也是来道别。”
龙啸云面上又已怔住，道：“道别？”
李寻欢道：“不错。”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如今上官金虹已经死了，金钱帮也已分崩离析。想来不会再有人来逼问你们宝藏的下落——若是还有这样的人，你也大可以告诉他们，这世上知晓宝藏下落之人，唯有我李寻欢一人。”
龙啸云喃喃道：“兄弟……”
他久久不曾说话。
他当然早已在这样做了，李寻欢心里当然也一定心知肚明。但他们谁也没将这件事说出口。
李寻欢道：“也许，这也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龙啸云当然大吃了一惊。
他吃惊道：“我知道你为我们做的事已太多太多。我也没脸再求你做什么。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说的就好像…”
他的话又止住。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是快要死了，也不是心里有什么怨气。只是我正有些事要去做，需要花费许多时间。今日一别，或许我再也不会回来。”
他说话时神情不仅轻松，而且平静。接着他将酒一饮而尽，轻轻放在桌上。
龙啸云凝注着他，半晌才道：“这些年，你好像变了很多。”
李寻欢道：“也许是。”
龙啸云道：“你打算去办的事，是什么事？”
李寻欢叹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龙啸云道：“只是找一个人？”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的脸上忽然浮起了笑容：“能让你甘愿花费这样大力气去找的人，一定是个女人。”
李寻欢竟然没有回答，而是露出了一个苦笑。
他当然只有苦笑。
那一日，当铁传甲闯入了那片烟尘中的时候，一切都已消失的无影无迹。这虬髯大汉不仅不曾看到天际划过的金光，也不曾听到李寻欢听见的那句话。
当李寻欢向他提起这件事时，他甚至以为他们定是不慎冲撞了什么忌讳，有心要陪他去道观寺庙中拜上一拜。
李寻欢知道，这件事绝不是像铁传甲所说的那样。
但他仍然答应了铁传甲的主意。
毕竟若团金光中的身影是个人，又怎么会飞在天上？如果那并不是个人，那么在这些地方能找到那个人的机会要比其他地方大得多。
不管怎样，他非得找到那个说话的人不可，不然他一定会后悔终生。
当他听见那个人，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好像突然裂开了一块，有种说不出的痛苦。
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认识他？为什么会叫他不要问？
他心里的问题越积越多，却无处可问。
所以他眼下只有苦笑。
龙啸云仍在微笑着，道：“是哪里遇见的姑娘？叫什么名字？我的武功虽远不及你，但兄弟你已退隐江湖许多年，找人一事，我想来还是帮得上忙的。”
李寻欢摇了摇头，笑容更苦涩，道：“我说要花费许多时间，正是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又喟叹了一声，道：“因此我要去云游四海，去四处碰碰运气。大哥，你们今后多保重。”
他说着，竟已从桌边站起。
龙啸云的脸色变了变，道：“你这便要走了？”
李寻欢点了点头。
龙啸云沉默了片刻，勉强笑道：“你不去看看诗音？她……也一直很惦记你。”
李寻欢微笑道：“不必了，我想你一定会待她很好。”
龙啸云的笑容松弛下来，道：“你知道你心里急着找人，我不耽搁你。你也早该成家了。只是等你寻到了那位姑娘，莫要忘了带她回来看看。这里毕竟也是你的家——”
谁都知道，龙啸云口中说的只是客套话，他是绝不会挽留他的。
而李寻欢当然也绝不会将这些事说出来。
他向外走去。
五月立夏，梅园的梅花当然没有开。暖风吹过翠绿的梅林，沙沙作响。
李寻欢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华山脚下的那处老宅。
他记得自己只与阿飞及铁传甲在那老宅中暂住了几个月，却总觉得那里比起眼下的兴云庄竟更像个家。
那院中的梅花在冬至开得很美，而他回想起那一幕，心里也尽是温暖的喜悦，好像也从未有那样幸福快乐过。
这一切，明明只是半年前的事。可是为什么当他试图再度重温那温暖时，回忆却已变得模糊又遥远，似乎已快要被时间彻底吞没。
他忽然开始怀念起了那依山而建的亭子，亭子旁的梅树、桃树，与望不到边的葱郁山林。
可他不能回去。
“也许，在下一个地方，我就能遇见那个人…”
李寻欢痴痴想着，缓缓走出了兴云庄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