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木
“肖衍,这虽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但终究是朕准了,你不会怪朕吧。”
“臣虽愚钝,但并非不知好歹之人,皇上爱重,臣感激涕零。”
灵启看了肖衍一会儿,他拱手低头站在丈许外,谢恩的话已经说了大段,无可挑剔却又不掺杂半分感情,他轻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场面话说得这么顺口了?”
肖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垂下来,粲然一笑,“先有尊卑,后有伦常。今日进宫的正经事已经做完了,接着,能不能允许臣僭越一些?”
灵启倒是被他突然的转变惊了一下,“你最近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反常得很。”
肖衍稍稍低眸笑了笑,没有回答,“皇上打算如何安排映书兄长,能否给臣下透露一二,臣也好和母亲交代。”
“刑部的秦尚书突染恶疾,卧床不起,怕是难再支撑刑部繁重的事务。”
“刑部尚书?”肖衍有些惊讶,“六部任重,尚书之职自当谨慎,千挑万选方可服众,皇上不是在骗我吧?”
“这永安城里还有敢不服映书兄长的么?”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各自笑起来。
“肖衍啊,你很久没在宫里走动过了吧,太子未立,东宫也还空着,你要是不忙,就去转转。”
“谢主隆恩。”
一路往东宫走,不知不觉,瑶木阁便出现在眼前了,阁前那棵桃树一如既往,花开繁盛,让人恍惚间觉得又堕入了梦中。
果真好多年了,都有些忘了,瑶木阁在通往东宫的必经之路上。
慢慢靠近,站在桃树下,看着长桥那端重建的阁楼,眸中火光烈烈,晃得人眼睛都痛。宫中最好的避暑之处,如今,不过是一处祭奠之所,长年尘封,一派萧瑟。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
“殿下,你是不是太宠着灵怡了?”
“她是我求来的,我当然得宠着。看见那棵桃树了么?我埋下果核的时候,希望上天能赐我份礼物,然后来年花开时节,灵怡就出生了。既然让她离了瑶池仙境来凡间走这一遭,怎么能看她受一星半点委屈呢,会遭天谴的。”
“灵怡出生的前一年……你才一岁多吧,你又在耍我是不是?”
“啊,今天怎么反应这么快,邪魔上身了?”
“灵宣你给我站住!”
……
本以为是随口胡诌,没想到竟是真的,那时脚步蹒跚的你到底跟上天许了什么样的愿?尘世太苦,派个仙子来接你一起回去么?说走就走,顾忌过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情绪么?
“世子?”
肖衍闻声回头,一个宫女屈膝朝他行了个礼。
“玉菱?”
“嗯,真是……好久不见了,听说世子要娶亲了,恭喜世子。”
“有什么可喜的……”
“人生头等的大喜事呢,公主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是么?”肖衍看了眼树梢的花,伸手碰了碰,“灵怡,我要成亲了,你高兴么?”
枝叶间突然窜出一只大白猫,猝不及防地给了肖衍一爪子,喵一声跑远了。
“世子你没事吧?”
肖衍看着手上慢慢渗出血的抓痕,笑出声来,“你们非要我信她乐见于此,她会生气的。”
“世子……”
肖衍呼了口气,神色还算轻松,“你还好么?”
“挺好的,皇后娘娘恩赏,让我这样不吉利的人帮着服侍长乐公主,是我的福分了。”
“不关你的事。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托人联系我吧。”
“多谢世子。”
肖衍瞥到她手上的一对护膝,用料和做工都不像是宫里用的东西,“你这是?”
“啊,给倒夜香的何大爷做的,这天儿早晚出夜香还是很冷的。”
“倒夜香的大爷?”
“世子不知道吧,是公主认识的,每次生了气,就会躲到那里去,说你们永远不会找到的,你们也确实一次都没找到过。”
“她一个公主……”
玉菱微微笑了笑,“世子要去看看么?”
奴才们住的地方,相较于中轴上的华丽,简直有些不堪入目,而眼前这个小屋小院格外破败,院子里停着一辆粪车,虽然看得出认真洗刷过了,但仿佛还是隐隐透着让人不愿靠近的味道。
“何大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肖衍,明显有些错愕。
“这是武安侯府的世子,就是公主常提起的那个。”
老人无声无息跪下来行了个礼。
“大爷得了一场病,说不出话来了,世子别介意。”
“没事,起来吧。”
玉菱将护膝递给老人,两个人比比划划说着些什么,肖衍细细打量了一圈,院子另一侧是一小片菜圃,各色时蔬长势喜人,珊珊可爱。
……
“这是什么?”
“茴香啊。”
“你种这个干什么?”
“果熟,割取全株,晒开取实,温肾散寒,和胃理气。”
“什么意思?”
“开花的时候很可爱的,种着玩儿嘛。”
“你哪来的种子?”
“不告诉你。”
“那这盆……是韭菜么?”
“肖衍哥哥真是聪明。这些菜倒是比花好养,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太累了,偶尔养养菜不也很好么?”
“好,等茴香熟了,能赏我一把么?”
“做茴香豆?”
“当然是做个香囊日日夜夜挂在身上了,微臣斗胆烦请公主殿下连香囊一并赐了吧。”
“我才不呢。”
“你都给灵宣做了!”
“你非要事事跟兄长比么?”
“比不得?”
“比不得。”
“灵宣日日带在身上,就不能也给我做一个么?”
“现在不能。”
“那什么时候能?”
“嗯……不知道。”
“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见你了,往后,我就不能出入后宫了。”
“我知道。”
“灵怡!”
……
那时候是为了这种小事在吵架么,赌了三天气,就在他想要求和的时候,成帝驾崩,紧接着,瑶木阁起火,一切毁于一旦,最后的告别便是他挣开她拉住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灵怡……”
一声沙哑的咿呀声将他拉回现实,他看了眼身边一脸沧桑的老人,他手上拿着个未完工的香囊,锦缎绣花,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无须解释,肖衍接了过来,细细看了看,忍不住笑起来,“绣工可真够差的……多谢。”
老人摇了摇头,做了些手势,似乎是要送客。肖衍也知道这不是他该久留的地方,一番推辞下还是留了点钱给老人,告了辞。
“世子慢走,我就不送了。”
“嗯,保重。”
目送肖衍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玉菱回身看了老人一眼,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道,“这香囊是哪来的?它不是应该一直在公主身边么?”
老人目光沉沉,没有应答,也无法应答。
“你告诉我呀,哪来的?皇后娘娘把我们赶出瑶木阁的时候,它还在公主手上呢,说呀,你说呀!”
老人抬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玉菱颤抖着捂住嘴,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要去追肖衍,却被老人一把拉住。
“世子要成亲了,世子要成亲了!他怎么能成亲呢?他怎么能……”
老人枯瘦的手指似铁钳一般钳着她的手,她声音慢慢弱下来,瘫坐在地,抽泣不止,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只余下一句喃喃,“公主……”
东宫门前。
院门紧闭,故景依旧。这宫里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总是给人一种岁月静好永世不变的错觉。红墙永远不新不旧,黄瓦永远耀眼夺目,一座又一座大殿,住了一个又一个人,却还是这无风无浪的模样。
……
“肖衍,听说侯爷给你铸剑了?”
“嗯!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剑了。”
“肖大侠,来,以笔代剑,给我比划比划,让我开开眼吧。”
“别取笑我了,只是些临阵对敌的粗浅功夫,单单是体术,就算练到炉火纯青,也是成不了大侠的。你见过江湖剑客么,哇,这样,这样,那剑气,那身姿……我倒是想拜到哪个江湖名门去,可惜,咱侯爷不准。”
“内外兼修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真让你心无旁骛地潜心练个十年八年,你受的了么?”
“哼,罢了,反正太子殿下你不是我对手就行了。”
“那是本宫让着你,但凡本宫愿意学,不出半年,你就是手下败将。”
“殿下何必费神,以后,我就做你贴身侍卫,保准护你周全。”
“你说的啊,那你赶紧让姨母再给你生个弟弟,好继承侯府家业。至于你嘛,一个月二两银子的俸禄,凑合凑合也过得下去。”
“灵宣你也太抠了吧!”
“这怎么叫抠呢,克勤克俭啊肖护卫,改一改你那世家公子哥的习气吧。”
“克勤克俭?太子殿下,你先把你头上那只白玉簪拔下来好不好,还有这颗南洋珍珠,拿来。”
“我就知道,你觊觎很久了吧。”
“是啊,你别跑。”
“我跑什么,我是东宫太子,这是我的地方,我想去哪去哪……哎哎哎,你别碰我……”
……
肖衍静静站了很久,手抬起又放下,终究没有推开。
物是人非。写在纸上,也不过是最平常的四个字而已。
宫门外,程景照默默等着,视线里是远处街角那座阴暗的宅子,辛素廷三个字,墨色写成,即使生了绿霉也无人想换一换牌匾。里面没入奴籍的罪人,最好不过是被发配到宫中府内做些没人愿意做的脏活儿,差些,便是被押解着四处做苦役,连一刻喘息的自由都没有,而大部分无辜受累的孩子,都活不到长大,一两年内就会死于欺辱和病痛了。
看见肖衍出来,程景照立刻收回视线迎了上去,“世子,这趟谢旨怎么去了这么久?”
肖衍缓缓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景照,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世子说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回答我。”
“是。世子若出了意外,身为亲卫,自当是以死谢罪,追随世子而去。”
“所以说,我安然活到今天,也真算是厚颜无耻了。”
“世子……”
“没事,回去吧。”
肖衍摩挲着手里的香囊,回身看了眼巍巍宫门。
殿下,这一次,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你。喜欢青青陵上柏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