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

神明

色泽黯淡的干花遇水之后迅速绽放,朵朵妖冶,水汽氤氲,温度正好。赵瑾仰头躺在澡桶里,眼睛越眨越慢……

啊,眼前一片雪白,鹅毛纷飞,好冷的天。

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延伸到了黑暗的巷子里,他追着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巷口一摊血迹,再往里走,横七竖八好多尸体,他挨个翻动,未见所寻。

“阿七——”

天地寂静,了无回应。

他茫然无措地四下逡巡,抬脚,被雪掩埋的一点血迹落在眼里,他跪在地上,拔开浮雪,发现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阿七,阿七,你等我,你等我……”他连滚带爬地顺着血线狂奔,直到血迹完全消失,他站在原地转着圈,“阿七!阿七!你应我一声啊,我是赵瑾,阿七——”

角落里响起一点窸窣,他扒开朽木枯柴,眼前人浑身是血,一柄长剑贯穿手掌斜插进小臂,从手肘处穿出,脸上一道伤口从眉梢划到下颚,血肉模糊。

“阿七……”

眼前人笑了笑,未受伤的半张脸酒窝深陷,天真烂漫,映衬着另一半的狰狞,有了奇诡之感,开口,声色慵懒如常,“还以为要荒草埋尸了呢……”

“阿七,对不起,我带你回去,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他背着他一步一滑、踉踉跄跄地往回走,雪落在头上,很快就积起一层。

他趴在他背上,盯着他头顶的雪,想伸手替他拂了,却无能为力,左臂被他攥着,而右臂,早就已经失去了知觉。

“小瑾……”

“嗯,怎么了?”

“以后大概是拿不了剑了,你要保护我啊。”

“好。好……阿七,对不起,不该让你一个人来的,对不起,对不起……”

“算了吧,你对不起我的事那么多,单为这一件道歉,对别个不公平,要是挨个道歉,我怕我没那么多时间听了……”

“你别乱说,什么没时间了,我看哪个阎王小鬼敢收你。”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见阎王了,你做的那些事,百八十年都道不完歉,爷难道要浪费一辈子听你说对不起?”

“不是挺好么,反正人这一辈子本来就是拿来浪费的。”

他低声笑了一会儿,“小瑾,要么你就娶了云儿,要么你就别对她那么好了,你现在这样,就是个王八蛋,要遭雷劈的。什么天煞孤星啊,那糟老头子的话你也信,不就是被甩了两次么,大丈夫能……”

“你给老子闭嘴,谁他妈要听你说遗言。”

“你才给爷闭嘴呢,爷说话你他妈安静听着就行了……你别自个去点苍山,咱颜掌门虽然处处看我不顺眼,但左右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轻饶不了你,好不容易能摆脱你,我不想这么快再见。”

“阿七,你就别吓我了,我求你了行不行,就算要报复我也换个时间,你这样,是会吓死我的……”

“啊,我们赵大侠不会是哭了吧?真晦气,第一个为我哭的居然是个浪荡子……小瑾啊,下雪天果然只适合围炉温酒炖王八,以后,别在雪天出门,记着啊,实在太冷了……”

“阿七!”

睁开眼,室内灯火通明,洗澡水已经凉了。

“瑾哥。”

赵瑾扭头看了眼趴在澡桶边缘的柳长烟,“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本来也嫁不出去。做噩梦了?”

“嗯,水太凉了。”

她替他添了热水,又蹲回了原地。

“七哥来信了。”

“嗯。”

“说风波不如风月,江湖不如山海,他在东边沿海的小渔村遇到一群漂亮姑娘,决定在那儿住上一阵子了。”

“嗯。”

“瑾哥,你已经两年没在洛城过元宵了,你们想互相躲到什么时候?你和七哥自小一起长大,他为什么不愿意见你你不明白么?”

赵瑾笑了笑,“长烟,要是所有事情明白就能做到,那人生也太简单了。阿七如今这样都是因为我,你要我如何不愧疚?他是苍月派少主,违背父命陪我来的永安,别说他,我连怎么跟颜掌门交待都想不出来,又如何敢靠近点苍山的山门。”

一时静默。

赵瑾看了柳长烟一眼,从澡桶里捡了一朵花别在了她头上,“这身一看就是沈少的手笔,素净得跟守寡似的。这一天,你们是干什么去了,不会偷偷拜了个堂吧?他连翰林院的鸽子都放了。”

“你告诉的老九对不对?”

“顺嘴一提,谁知道他醋劲儿那么大,没和世子打起来吧?”

“瑾哥你和老九到底怎么认识的?”

“你问他不就是了。”

“天元钱庄的少东家你都敢拐,不要命了么?”

“哟,这是要去见公婆了?你又不是丑媳妇,怕什么啊……”

“不说算了。”柳长烟将头上的花摘下来插在了赵瑾头上,“别泡了,晚了你的姑娘们可不会等你。”

“王充被刑部收押了。”

“这么快?”

“刚上任的这位柳大人,不好招惹的样子。”

柳长烟忍不住笑了笑,柳映书,一个十二岁就让京中世家子弟闻风丧胆的人,当然不好招惹了。

“你明天去刑部一趟吧,把事情交接清楚,后面,这案子就跟昭影司没有关系了。”

“是。”

刑部大牢。

阴暗逼仄,灯火如豆。

王充穿着囚服端坐在草垫上,闭眼冥思,形容不见凌乱,听到开门的动静,也只是稍稍瞥了一眼,复又闭上。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王大人这时候想着修身养性了?”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自知按律当斩,但死前求一刻宁静不过分吧。”

“王大人当真打算就这么认罪了?”

王充睁开眼睛看着来者,“柳大人刚一上任便得此大案,还不知足么?”

柳映书淡淡笑着,展开王充的供词一条一条挨着念了起来,“‘武安侯驻兵琅山,暂借郡衙为营,夜商奇袭方案,窃听之’——侯爷久经沙场,防备心真是弱啊。‘为证可信,特以初雪纸书之,吾与制司顾大人颇有私交,谎称小儿无知损毁乞得之’——顾大人已驾鹤西去,无可求证,被旧日至交好友扣了顶徇私枉法的帽子,也不知冤不冤枉……”

“柳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当是时,两军正在交战,这信是怎么交到正在前方大营指挥的魏国六皇子手里的?”

“通过魏国暗探钟子良递交的。”

“暗探?”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冀城,我可以提供他的画像和以前的活动范围,你们自己求证就是了。”

“王大人认罪的态度实在是太好了,生怕证据不够确凿定不了自己的罪似的,如果不是害怕深究那恐怕就是想帮我,映书倒是记不起来何时与大人有过如此私交?”

“我只是想赎些罪过而已。”

柳映书仿佛听了个好笑的笑话,兀自笑了一会儿,“王大人为谋大功,叛国投敌,致使前方将士死伤万数……”

王充面无波澜地打断他,“所以,这些年我也不好过,既然事情败露,趁机赎罪有什么不对么?”

柳映书冷眼看着他,“大人错解了,我只是想说,战况惨烈,大人一届文官,哪来的底气认为自己挡得住魏国大军呢?”

王充低了低眼眸,“本就是铤而走险……”

“哦?没记错的话当时王夫人身怀六甲,已近临盆,那是大人求神拜佛多年得的第一个孩子,大人居然选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真是……合情合理。”

“若无门第庇佑,不过碌碌一生,出不出生有什么区别?”

“好一个父母之爱子女则为其计深远,若是我恐怕做不到王大人这个程度,既然知道了一个敌国暗探的下落,自然会选择以此立功,连升三级是不太可能,但离开冀城还是没问题的吧。话说回来,就算守城有功,没有庇佑的一般人也是不会连升三级的。”柳映书轻轻飘飘的一段话里只有“庇佑”两字加了重音,王充低着头,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答话,“王大人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怎么才能认识敌国暗探啊?”

“是他找上的我。”

“嗯,毫无破绽,毕竟谁也不知道钟子良是生是死。”

“我都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必要撒谎么?”

“王大人,大楚律法宽仁,不喜株连,哪怕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若有可恕之处,也是上不及老,下不及幼,大人认罪态度虔诚,若有贵人求情,自然可以保住家眷……”柳映书看着王充神色的微妙变化,轻轻笑了笑,“但是,对于量刑,刑部尚书有矫枉之权,为保律法之公正,可发檄文以求众判。”

王充骤然抬头看了柳映书一眼,柳映书依旧淡淡笑着,“映书不才,文笔尚可。”

“柳映书!我与你……”

“无冤无仇这四个字你说的出口么?”

四目相对,王充几乎在一瞬间败下阵来,他看着柳映书一个劲儿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柳映书仰头看了眼发霉的狱顶,“就算不见青天,他的下场还不够你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么?王大人!”

王充低头沉默了一阵,再抬头,又恢复了镇定,“柳大人所言,我实在不明白,若想我拉谁下水,不妨明言。”

柳映书嗤笑一声,留下纸笔,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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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映书兄长终于上线啦,一个本来打算随便写写但我爱他的角色,哈哈哈喜欢青青陵上柏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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