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辙

覆辙

天朗气清,柳长烟站在刑部院子里,眯着眼睛看天上的云。

听到脚步声靠近,低头,远远看着一个人朝自己走来,玉冠束发,青衣碧带,如崖上青松,山间幽兰,唇角自然上翘,看起来总像是在笑着,为一身冷清添上了恰到好处的温柔。

柳长烟忍不住笑起来,迎了上去,屈膝行了个女儿礼,“昭影司七影柳长烟,见过柳大人。”

“柳映书。”他看着她,不自觉地跟着笑了笑,“大楚柳姓并不多见,倒是缘分。”

“是啊。”柳长烟双手奉上文书,“之前案卷和物证已经移交过了,这是文书,请柳大人查收,若无问题,这案子就算是全部交接给刑部了。”

柳映书一目十行地看完,点了点头,“辛苦了。”

“柳大人才是真的辛苦,案子固然重要,也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漠北物资匮乏,大人根底又未足,日久消磨,实在太伤元气,还当重视,好好调理。”

柳映书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眉头不禁微微皱了起来。

柳长烟淡淡一笑,接着道,“小女略通药理,大人若是不愿意吃那些滋补的东西,我可以给大人开张方子试试。”

柳映书略一思索,颔首道了谢,“那就有劳姑娘了。”

柳长烟跟着柳映书进了屋子,写好药方,无意中瞥到桌边的一张画像,好奇地偏了偏脑袋,“这个人有些眼熟啊……”

柳映书眼睛亮了亮,“柳姑娘认识么?”

“嗯,一时说不上来……不介意我仔细看看吧。”

“姑娘请随意。”

柳长烟拿着画像来来回回打量了好久,又沉吟了一会儿,用手遮住了画像的一只眼睛,恍然大悟道,“很像迎丰楼对面糯米南瓜摊子隔壁卖烧饼的那个独眼大叔,不过这画得有些年轻了,应该添几道褶子才对。这大叔可有意思了,好像去过很多地方,天南地北的事儿信手拈来,说什么南疆的树抬头不见顶,溪云谷的萤火虫能照亮夜空……”柳长烟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远了,他是犯了什么事么?”

柳映书摇了摇头,“多谢姑娘。”

柳长烟识趣地没有追问,放下画像,告辞道,“柳大人若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一步了。”

“柳姑娘这是要回昭影司么?”

“是。”

“赵司丞可在司里?”

“应该在。”

“日后多有麻烦的地方,我想趁机去拜访一下,柳姑娘不介意的话稍等我一会儿。”

柳长烟本想说些什么,但抬眸看了柳映书一眼,正对上他沉静的目光,下意识乖乖应了声,“好。”

刑部外,挂着“柳”字的马车静静候着,柳映书不过迟了半刻就出来了,做了个请的手势,柳长烟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两人对坐,柳长烟不时偷瞄柳映书一眼,他突然看过来,神色平静道,“柳姑娘有话说?”

柳长烟挺直了身子,毕恭毕敬道,“昭影司在朝中的声名可不好,柳大人你刚刚上任就这么招摇地和昭影司接触,不怕落人话柄么?”

“我是谁的人,大家心知肚明,何必掩饰。”

柳映书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柳长烟微微摇了摇头,“为官为民,持身中正,不涉党争,这可是柳氏家训。”

柳映书轻轻笑了笑,“姑娘很了解柳家么?”

“知道一些而已。”

柳映书没有深究,语调平淡地解释道,“虽说为官为民非为君,所求,持身中正,宁折不弯,但若折戟沉沙,又何谈为民请命。这江山是有主人的,忠君护主,有何不可?”

柳长烟默了默,微微一笑,“柳大人说的是。王充一案,大人是准备结案了么?”

“嗯,物证齐全,王充也已招供,定罪结案就好。”

“那宋祺他们呢?”

“柳姑娘不知道?”

柳长烟疑惑地摇了摇头。

“昨日魏国使团进京,献宝无数,乞还皇孙高颂祺,他已经随使团返回魏国了。”

“魏国皇孙?”

“他是魏国三皇子长子,不服管教私自离家,隐姓埋名拜入百花派门下,三皇子费了好些力气才找到的,虽然一直派人看着,但因为担心他再次下落不明,所以不敢盯得太紧,一时不察,闹到这个地步。”

柳长烟低声嘀咕着,“这臭小子……我说他一个江湖人小小年纪怎么明理明得这么快……门当户对说的也是他自己吧……”

柳映书淡淡笑着,“张简本已判了流刑,百花派通过凌虚门联系上了赵司丞,乞求放还张简,百花派自会按门规处置,废其武功,严加看管,若再出意外,门派一力承担。皇上念其事出有因,又未曾成事,也准了。”

“许安平呢?”

“主谋,斩立决,秋后行刑。”

柳长烟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柳映书似是为了打破车中静默,随口问道,“方才那份文书是柳姑娘写的么?”

柳长烟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怎么?行文用词有什么错误么?”

柳映书定定看着她,笑起来,“错误倒算不上,只是条理有些随意。”他略顿了顿,“柳姑娘说此案背后或涉及魏国权贵,不宜明察以昭告,当暗访以防之,此实为高见。”

“一己偏见而已,聊备大人思虑。”

“那对于背后之人柳姑娘可有猜测?”

“放任一个皇孙任性妄为,这般宠溺,我想应该是不会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来犯险的。若是高颂祺命丧大楚,两国或因此兵戎相见,和缅一战既是试探,那只缺一个兴兵的由头,胜则为功,败也罪不在己,这对六皇子来说应该不是件坏事。”

“柳姑娘看得很清楚。但是,我始终有一点想不明白,既想兴兵,王充便是最有力的内应,一定有更为稳妥的联系方式,何必多此一举要许安平转交这样重要的信件,简直就像是要故意暴露一样。”

柳长烟能感觉到柳映书正毫无遮掩地审视着自己,她默了一瞬,神色自若地迎上了他的目光,“或许就是故意呢,王充愿意配合到什么地步实在未可知,就和缅之战的结果来看,助益寥寥,不如借此动摇大楚军心,高位之人叛国通敌,怎不让前方将士心惊。”

柳映书微微点了下头,“柳姑娘对兵法谋略很有见地。”

“柳大人说笑了,我一个江湖粗人,哪知道什么兵法谋略,不过是见多了尔虞我诈,对人心略知一二罢了,若对大人破案有所助益,那实在是件幸事。”

话题到此为止,柳映书自然地将话头转了开,“柳姑娘字写得那么好,怎么能说自己是粗人呢?所习可是欧体?”

柳长烟颇为开心地点了点头,“能得柳大人称赞,看来是可以得意一番了。”车外传来叫卖声,她掀帘看了一眼,解下自己的腰牌递给了他,“柳大人,前面就是昭影司了,执此腰牌直接进门到前厅就好,我想去买些东西,请容我先行一步。”

柳映书颔首道了谢,柳长烟跳下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车内柳映书收敛神色,回忆了一下文书笔迹,蝇头小楷,娟秀而不失笔力,非常工整的欧体。京中和她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也几乎都是以欧体为范本,毕竟他长于欧体,为了讨好他,太子殿下都未能免俗。

那时候,也挺热闹的。

柳长烟目送马车走远,松了口气,映书兄长还是一如既往高屋建瓴。

只是,和光同尘的出世之人,却选了沉入俗世苦海,可惜。

不远处阿婆正在叫卖枇杷,她走上前去蹲下,“阿婆,给我装一些吧。”

“哟,姑娘,又是你啊,今儿怎么一个人?上次买的枇杷甜么,小郎君可还喜欢?”

柳长烟轻轻笑了笑,“他不识人间滋味的。”付了钱,剥一个塞进嘴里,“嗯,甜。”

阿婆将装好的枇杷递给柳长烟,视线越过她招呼着后面的客人,“这位公子买枇杷么?”

“公子一定要买……”回头,肖衍站在她背后,静静看着她,她不过停顿了一瞬,便又神色如常地继续道,“很甜的。”

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市集喧嚣,人群熙攘。

柳长烟闲庭信步,一整颗枇杷丢进嘴里,咕吱咕吱,不一会儿便只剩了三颗枇杷核在嘴里转来转去。身侧有手帕递过来,她自然而然地接了,垫在手上吐了枇杷核,开始剥下一颗。身边人已经不知多少次话到嘴边张口无言,她剥好一颗递了过去,随意问道,“世子这是要去哪?”

肖衍接过枇杷攥在手里,闷声答道,“长宁街那边,刚得知刑部过来借了人围捕要犯,过去看看。”

柳长烟眉梢动了动,“世子有伤在身,不应该时刻记着不要勉强么?”

“他们人手足够,我只是过去看看情况。”

“大概跟我的案子有关,我也去看看好了。”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剥好了第三颗枇杷,“尝尝吧,你应该会喜欢的。”

两人同时将枇杷塞进嘴里,口感香甜细腻,令人愉悦。

肖衍盯着手里的枇杷核,抿嘴沉默了片刻,深吸了口气,道,“长烟姑娘,昨天的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唐突,只是……”

柳长烟轻笑一声打断了他,“你何必跟我解释,我医了你四年,比你更清楚。说来是我不够称职才对,一直未能让你痊愈。”

“是我自己的问题。”肖衍微微侧目看着她,眉眼声色,寸寸温柔,“有的人即使天天年年地看着,依旧时常被惊艳,所谓挥之不去的梦魇更像是对曾妄图拥有的惩罚,逃不掉的。”

柳长烟低头笑了笑,“戏文里的这些话世子少信。”她准备继续剥枇杷,却是手上一轻,整袋被提走。

“人生如戏,未尝不可信。”他很快剥好一颗给她,“小楼园的戏不错,得闲请你去听听怎么样?”

“世子哪有……”她伸手去接的瞬间余光捕捉到一点寒光,瞳孔骤然收缩,“肖衍!”

他被一把推开,枇杷滚了一地,勉强站定,抬头便见她一脚将怼到面前的人踹了出去,匕首飞得好远。

人群四散奔逃。

“长烟……”

“你别动!”

刺客已经爬起来了,她匆匆丢下三个字,转手拔了他的佩剑追了上去,三两次展身,拦到了他身前,迎头一剑。两人交手不过几个回合,刺客便落了下风,他突然一个抽身朝肖衍扑了过来,下一刻,停在了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肖衍利落地收回手,翻过衣袖擦了擦带血的匕首,又插回了腰间。

“世子。”一队人被骚动吸引过来,为首地跪地行了个礼,“世子受惊了,我们按刑部提供的地点找过去,却让他跑了,正在搜捕,却不想他朝您来了。”

“没事,不用管我,先把他带回巡防营止血吧。”

“是。”

一队人七手八脚地抬起刺客走了。

肖衍回头看向柳长烟,她长剑撑在地上,手捂着小腹,血从指缝里渗出来,点点滴滴,殷红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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