膏肓

膏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老九,你看,雨过天晴还是会有星星的,今晚的星星离我们好近啊,我去给你摘一颗。”她朝水面伸出了手,“怎么够不着?”边说边用力,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户。

沈临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柳长烟委屈地撅了撅嘴,“你干什么呀,我马上就够到了。”

沈临微微叹了口气,锁了窗户,将她带到书桌前坐下,“我去给你煮醒酒茶,你老实待着。”

“老九……”她拉长声音唤了他一声,看见他回头,痴痴一笑,“快点回来。”

药罐里水已经沸了,沈临一下一下敲着船板,计算着时间,耳朵却时刻关注着头顶的动静,她站起身来了,往右边走了六步,停下了,有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在干什么,她现在的这个位置是……“当——”一声,余音在他心尖震颤,他提着一口气,等了半晌,琴声骤起——《凤求凰》。

哑然失笑。

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楼,她已经不在屋里了,顺着琴声走到船头,星光下,她盘着一条腿坐在栏杆上,摇摇欲坠,琴置于膝上,随意拂着,手法娴熟,音长音短,高低起伏,皆如行云流水。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她回头看着他,浅浅笑着,“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老九,你真地不求一求姻缘么?”

他笑了一声,“我求了你便能兑现么?”

“当然,我可是……”话未说完,她突然跌落下去。

“柳长烟——”

他冲到船边,眼前却是轻纱一晃,她抱着琴飘然腾空,脚尖轻点栏杆,落在了他面前,居高临下,眸光缱绻地看着他,“你的仙子。”

他看着她,神色不屑,却不自知地扬起了嘴角,“酒品也太差了吧……”

她的仙人之姿并没有维持多久,猛地晃了一下,将琴丢给他,捂着嘴干呕了一声,下一刻,整个人栽倒下来,将他扑倒在地,头磕在船板上,和着酒劲儿撞晕了过去。

“喂……”他推了推她,她趴在他胸口,一动不动,他稍稍用了点力,将她推开了些。

侧脸相对,毫厘之间,她如画容颜撞进眼底,气息绵绵,丝丝缕缕扑在心上。他眸光闪动,盯着她看起来柔柔软软的嘴唇,呼吸渐渐急促,他伸手撩起她额前碎发,指尖停在她脸颊上,慢慢将整只手覆上去,捧住她半张脸摩挲起来……

稍稍靠近,鼻尖相碰,一点冰凉,他骤然清醒,扭开了头。

心跳声大得让人想遮掩。

这酒,太醉人了。

夜空辽阔无边,点点星光如同诸神眼眸,注视着人间细碎心事,他又瞥了她一眼——呼吸绵长,兀自睡得安稳——心头滋味难言,余下一声叹息,他缓缓闭上了眼,轻声自语道,“到底还想怎么折磨我……”

耳边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柳长烟骤然惊醒,月色入户,已经是下半夜,自己睡在里间,床边燃着安眠的线香,门关着,视线范围内并无异常。

她试探着唤了声,“老九……”

没有应答。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靠近门边,贴在门上可以听到外间有压低的申吟声,心头不安,手扣在门上拉了拉,纹丝不动——从外面上了锁。

“老九?”

申吟渐渐化作哀鸣,柳长烟一脚将门踹了开,一个人影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微微抽搐着。

“老九!”她跪在他身边,探手摸了摸他额头,一手热汗,温度灼人。她指尖搭在他腕上,脉象凌乱得让她心慌,她撸起他的袖子,黑暗里,筋脉下游走着若隐若现的红光,“这是什么……”

交臂历指之痛由内而外,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神志,他开始挣扎嘶吼起来,气息都乱了。

柳长烟将他扶起坐着,手上运气,正要一掌推入,手腕却被一把攥住,沈临喘着粗气神色凌厉地盯着她,语气艰难却决绝道,“别碰我。”

“老九……”

“你别管我!”他双眼血红,脸上青筋涌动,头发被汗水打湿,黏成一团,狼狈不堪,他迅速低下头,“也别看我……”

在他咬牙忍痛的哀吼声中,她默默将他拥入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聊作安抚。

“你离我远一点……”

“怎么,我还怕你不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就算疯了也不是我对手。”

他的眼神渐渐混浊,丧失了焦点,伸手环抱住她,越勒越紧,似是要将自己所受的痛楚尽数发泄出来。他的头埋在她颈窝里,牙关吱吱作响。

她摸了摸他的头,温言道,“没事的,别怕……”

话音未落,脖颈一痛,她只是皱了皱眉头,皮肉在奋力抵抗着牙齿的侵入,但实力悬殊,很快丢盔卸甲,钝痛瞬间化为灼痛,她忍不住“嘶”了一声。趴在她肩上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淡淡笑了笑,“老九,没关系,你就让自己舒服一点吧。”

血腥味在嘴中蔓延开来,顺着喉咙往下走,他咽了一口,胃中翻涌,顿觉恶心,注意稍稍转移,痛楚似乎减轻了些,他顿了顿,又咽下了第二口……

时间不急不缓地流淌,夜色愈浓,床边的线香已经燃到了尽头。

窗外有迷途的飞鸟掠过,扑扑簌簌,鼻尖萦绕着淡淡甜香,唇下是点点温热,视线被黑色的长发挡住,只能看见缝隙里透过的一点微光。所有知觉在慢慢恢复,他稍稍抬起头,她白皙的脖颈上牙印鲜红,血迹斑斑。手一点一点松开。她骤然泄了气,瘫软下来,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道,“好些了么?”

“嗯。”

“时常发作么?”

“没有。”见她久不搭话,他暗暗叹了口气,老实道,“十天半月……而已。”

“为什么……”

“可以不问么?”

她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有些难过地在他肩头蹭了蹭眼睛,“对不起,学艺不精……”

他轻轻笑了笑,她咬唇默了一瞬,“但我总会有办法的,你等着。”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低眸一笑,道了声,“好。”

一间小小的杂物间,背光,推开门有淡淡的霉味,孙思端着托盘进了来。昨日的饭颗粒未动,他又换了碗热的。

裴三冬恹恹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赵瑾呢,他到底想怎样?”

“司丞回洛城了,如何处置要等他回来。你得吃点东西。”

裴三冬冷哼了一声,“我不吃你又奈何?”

孙思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托盘上的另一只碗,送到他面前,“那喝了这个吧。”

裴三冬抬手打翻,一脸挑衅,孙思也不恼,收拾了一下,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又重新端了一碗回来。他刚刚蹲下,裴三冬便再次抬手,就在要挨到碗边的时候突然被定住动弹不得。手虽然定住了,但其他部位似乎并不受影响,孙思舀起一勺塞进他嘴里,他扭头吐了出来,孙思只得又伸手在他头上点了两下,他嘴巴不自制地张开,任凭一碗苦水灌了下去。

喝完药,孙思便解了他的穴道,“我知道我的药苦,所以你还是选吃些东西吧,张婶厨艺很好的。”

裴三冬诧异地上下打量了孙思一遍,“千金谷的?”

“嗯。”

“孙泽漆是你什么人?”

“我爹。”

“果然。”裴三冬哈哈大笑了一会儿,“一个一个说着一视同仁,择优而继,结果还不都是传内不传外,装什么清高。”

“你在说什么?你认识我爹么?”

“哼,孙泽漆不是说医者仁心无需动武,门下弟子一概不传点穴之术么?”

孙思一脸疑惑,“点穴之术?”他举起刚刚定住裴三冬的两根手指,认真问道,“你是说这个么?”

“千金谷的传世绝学之一——分穴断脉,你难道要说你不知道?”

“分穴断脉就指这个?”孙思微微低眸,掩饰不住满眼失望,“这还用学么……”

“你什么意思?”

“既为医者,筋脉穴位自当了然,阻断一筋一穴后果如何,不是显而易见么?”

孙思说的诚恳,并无吹嘘夸耀之意,神色怏怏,倒更像是受了打击,他长叹了口气,起身欲走,却被叫住。

“你等等!”

“怎么了,饭凉了么?”

裴三冬死死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少年人眼神澄澈,一脸纯良,在他长久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脸,“我……哪里奇怪么?”

“你叫什么?”

“孙思。”

“呵,思所当思,为所当为……”

孙思默了一瞬,“你用的那些毒虽然乍看之下千奇百怪,但药理大体相同,是千金谷最基本的制毒手法,你曾是谷中弟子么?”

裴三冬低眸摇了摇头,“千金谷,江湖名门,怎么容得下我这种天性恶劣的人。”他顿了一下,“你知道裴菘蓝么?”

“不知道。”

“不知道……”他突然阴郁地笑了一声,“就算全凭天资又如何,这世上也有他孙泽漆解不了的毒,他还能让那孩子撑多久?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他终究是输了,哈,哈哈哈……”

他神色狰狞,呼呼欲狂,孙思不禁皱了皱眉头,一指戳在他脖颈上,笑声戛然而止,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医者治身不治心,身死或可回,心盲无可医。病入膏肓而不自知,真是可怜……”

“阿思!”张凌袖突然出现在门口,看到他完好无损似乎松了口气,“没事吧?”

“阿袖?你怎么来了?”

“看你好久不回来,有点担心。”他甜甜一笑,露出半颗虎牙,“我能练剑了么?”

“不行。”

“好吧……那你想不想出去走走?他们说静安寺的菩萨很灵。”

“阿袖,你是道门弟子。”

“没关系啊,可以保佑你。你这次回来之后就一直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怪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惊吓。有什么想做的么?我陪你。”

想做的……孙思定定看了张凌袖一眼,低下了头,“就去静安寺吧。”喜欢青青陵上柏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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