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

不由

柳府门前,柳映书刚一下车,一个妇人便冲到他面前拦住了他。

“柳大人……”

“王夫人?”

王卢氏绞了绞手指,小声哀求道,“柳大人,您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见见他,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想备些酒菜……送……送他一程。”

“王夫人,皇上宽仁才没有株连,他犯下的可不是小罪,为令郎着想,夫人还是离他远些吧。”

柳映书抬脚欲走,却被王卢氏拉住了衣袖,“柳大人,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总不能让他就这样上路,我求你了。”

“夫人求我也无用,我不缺钱财不慕容色,夫人是动摇不了我的。夫人保重。”

柳映书拂袖而去,留下王卢氏独自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天牢大门打开又关上,一丝光亮照进来又很快熄灭,王充麻木地抬头,脚步声越走越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陡然站起身来冲到门边,“你怎么来了?”

“官人……”王卢氏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眼泪夺眶而出,“官人,你要我以后怎么办啊……”

“别哭了。”他伸手给她擦了眼泪,却在她脸上留下了一指脏污,他缩回手哽咽了一下,“老家还有些田产,你好好养大盈儿,若……若觉得苦,就改嫁吧……”

“官人说什么呢,我这个年纪了,除了守着官人和盈儿,哪还会做他想。”

“你还年轻……”

王卢氏深吸了口气,忍了忍眼泪,“我给你做了些吃的,尝尝吧。”

家常小菜,入口尽是酸楚。

“怎样?”

王充低了低头,“咸了。”

“那我下回少放些盐。”

“你怎么进来的?”

“给了狱卒些钱,这大半夜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什么,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别来了,我是重罪之身,你们好容易逃过一劫,别节外生枝。快走吧。”

“官人……”

“快走。”

王卢氏缓缓起身,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官人,冀城也挺好的,这时节,早就暖和了,你该陪着我去娘娘庙上香了,会路过一片花田,官人你总要给我折一枝花。自从来了永安,官人就再也没有陪我出去踏过青了。官人……”

“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

“我会带你……带你回去的。”

王卢氏又看了王充一眼,捂着嘴匆匆离开了,王充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菜,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又是阴雨天气,正值休沐,柳映书和肖衍对坐窗边下棋,分执黑白子。

肖衍落了一子,抬头看了柳映书一眼,开口道,“王夫人毒死一家老小,自缢了。”

柳映书举棋不定,认真思索着,随口应道,“家门不幸,枉费圣恩。”

“坊间盛传王充罪重,轻判难平众怒,恐有再判的可能,为绝后患,王夫人趁着夜色偷偷溜进天牢,毒死夫君,实在无情。流言如尖刀,杀人于无形,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如何受的了啊。”

“可王充还没死呢。”

“没死?”

“若让犯人在行刑前死了,岂不是我失职。柳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王充昏迷不醒,我得央她帮个忙。”

肖衍定定看着柳映书,“死里逃生,也不知是幸是悲,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出惨剧。”

柳映书淡淡一笑,落了子,“这一步走得不错吧,我或许能赢你一局了。”

“兄长……”

“怎么,要认输么?”

“永安的吡霜可不易得。”

“是啊,天子脚下,毒药自然管制得严,不像漠北塞外,街头巷边都有的卖。”

“兄长。”

“你还下不下了,想不出怎么破局了么?”

肖衍拾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局势瞬变,黑子被围,回天乏力。

柳映书轻轻摇了摇头,“棋盘如战场,果真不假,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世子长于谋略,我确实比不过。”

“兄长才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柳映书不缓不急地喝了口茶,“怕了?”

肖衍长叹了口气,神色凄哀,“我一个征战之人满手是血怕什么,我只是觉得兄长太过委屈自己,端方君子,光风霁月,何必勉强自己动手呢。”

柳映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的棋风一向温平,可从未如此兵行险招过。”

肖衍看了一眼棋盘,平静道,“一直以来,是我太过天真了,对手都是些不择手段的,不温不火如何能赢呢?”

柳映书拂乱了棋盘,一颗一颗收着子,“一腔孤勇,亦是天真。肖衍,克制自己,什么都别做。”

“兄长……”

“听清楚了么?”

肖衍默了半晌,咬唇点了点头。

柳映书如常一笑,“再来一局吧。”

四月初七,明日便是寿宴,凌虚门早已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常。赵瑾和柳无夜站在山门前迎客,一天下来,脸都笑僵了。

赵瑾半倚在门柱上,伸手接了片落叶叼在嘴里,扭了扭脖子,随口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思来想去,还是听师兄的话比较好,师兄答应我的,可要做到。”

赵瑾笑了一声,“除了她喜欢谁我管不了,余下的,放心吧。”

柳无夜瞥了他一眼,眼中质问他却权当未见,“刚刚付掌门看你时两眼放光,付晴晴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人儿,怎么样,考虑一下?”

“该考虑的不是我。”柳无夜淡淡笑了笑,“对了师兄,前些日子从城西路过,到秋雪酒庐喝了一杯,老板娘的一双儿女都会倒酒了,她让我问候你,我给忘了。”

“忘了就别说。”

“师兄很会选地方啊,宅子大小正合适,生意极好……师兄你当年买宅子借的钱还完了么?”

赵瑾笑得有些勉强,一口将叶根咬断,剜了柳无夜一眼,柳无夜抱着胳膊幽幽一笑,“师兄,事不过三,何必畏手畏脚,云姐对你是不是真心的,你不知道么?”

“你自己在这儿站着吧。”赵瑾转身就走,柳无夜拉长音调叹了口气,“师兄,云姐嫁人那天,你是打算再送她一间大宅,让她离自己远远的么?”

赵瑾脚下未停,又顺手撸了片叶子塞进嘴里,“小师弟不用担心,这次,我买得起。”

柳无夜又独自在山门前站了一会儿,眼看着日薄西山,应该是没什么客人了,便准备回去,就在要迈步的当口,余光扫到了什么,一脚站定,皱起了眉头。

人影渐行渐近。

“少侠!”柳长烟小跑着扑上来,他一把接住揽进怀里,冷冷看了不远处的沈临一眼。

“怎么了?”

柳无夜低眸看着她,温柔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没怎么,饿不饿?”

“嗯,你给我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我在这儿站了一天了,滴水未进,我也想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柳长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捡了颗蜜饯喂到他嘴边,“你尝尝,怎么样?”

“只要不是你做的,一般……难吃不到哪去。”

“哼!”柳长烟挣开他的臂弯,回头看了看沈临,“老九,我们走吧。”

沈临站在原地和柳无夜对视了一眼,太阳落到山后,收束了最后一缕光,瞬间让人觉得寒凉,他抬手行了个正礼,“沈临。”

“九影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无事,路过而已,顺道恭贺掌门寿诞。”

“我知道了。”

“那,告辞。”

“不送。”

“老九……”

沈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我不喜欢热闹,不想勉强。”说着转头离开。

柳长烟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绕到他身前,“老九,大师兄做的茶花酥很好吃的。我有间屋子在后山,很安静。我明天参加完寿宴就回永安了,一起吧。”

“不必。”

“沈临……”

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柳长烟扭头看向柳无夜,一脸失落,他慢慢走上前来,伸手戳了戳她鼻尖,“为什么非要勉强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呢,这样不好。”

“我没有勉强他……”柳长烟瞥了眼沈临远去的背影,似乎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初时的疏离,她委屈地抿了抿嘴唇,“是他在勉强自己……”

柳无夜定定看了柳长烟一眼,眼中震动一闪而过,他眸光冷冽地盯着沈临已经快要看不见的背影,将柳长烟拥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是好是坏不是你说了算的。我累了……”

柳长烟收敛了情绪,仰头看着他,理了理他额前的碎发,甜甜一笑,“那我们回去吧。我也累了,兄长大人能不能……”

柳无夜轻笑一声,背对她蹲了下来,“走吧。”

她跳上他的背,两人说说笑笑一步一步走进葱葱郁郁之中了。

千金谷。

灯火如豆,映照得人面目模糊,他伸着手,静静看着窗台上的一株菘蓝,眼中情绪,难以琢磨。

孙泽漆收回搭在他脉上的手指,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亲自到千金谷来了。”

“承蒙谷主多年不弃,总要登门致个谢……趁还有机会。”

“事因我起,是我对不住你……”

“与谷主而言,也是无妄之灾,神罚罢了,都是我命里注定要还的,谷主何必自责。”

孙泽漆沉吟了好久,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沈少,你听我说……”

沈临一字一字听着,末了微微笑了笑,“多谢谷主,我知道了。”

孙泽漆看了眼窗外,“很晚了,你就留宿一夜吧,幼子不在,他的房间你将就一下。”

沈临点了点头,他跟在孙泽漆身后,穿过大片药圃,进了一个小院,院子正中是一棵桃树,他停下脚步,仰头看了半晌,突然落下一滴泪来。

孙泽漆回头看了眼深陷黑暗的他,“怎么了?”

“开得真好……”

“沈少喜欢的话,折一支吧。”

沈临轻轻摇了摇头,“不舍得……”

并排的三间屋子,孙泽漆推开了最左边那间,“简陋了些,但内人时常打扫,还算干净。”

“谷主费心。”

将孙泽漆送出院子,沈临慢慢走回去,却停在了正中那扇门前,门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怡”字,他伸手摸了摸,浅浅一笑,“真是大意得让人不敢信……”

门没锁,推开,扑鼻而来的甜香,屋内布置得十分华贵,简直不像是这深谷中该有的,他往里走了两步,盯着墙上的一副大漠孤烟图陷入了沉思……

“沈公子在看什么?”

闻声回头,一女子捧着香炉静静站在他身后,岁月虽在她眼角发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但也添了一段过目不忘的神韵。

“见过夫人。”

宁儿笑了笑,“沈公子,这是女孩子的闺房,随意可进不得。”

“失礼。”

“公子有烦心事?”

在她慈母般的注视下,他缓缓点了点头,低声喃喃道,“夫人,人生已如白驹过隙,一时欢情,除了徒增伤怀,还有何益处?得无可得便失无可失,我明明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动心。”

“花开绚烂,谁能拒绝?”

“说到底,不过是个俗人,贪慕容色罢了。”

“那又怎么会伤心落泪呢?”宁儿拭了他眼角余泪,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看,就算是别人家院子里的花,驻足一看不也是件乐事么?”

“可是……”微风过,花瓣簌簌,他捂眼哽咽,被慈母揽入怀中,终于放声痛哭起来。

可是,怎能不贪心呢?既然是个过客,连试图折枝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要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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