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信任

天黑透了。

柳长烟在刑部找了一圈都没看见沈临,公门已毕,四处冷冷清清,她又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眼看着人已经走完了,只得叹了口气,出了门。

存放旧案卷的阁楼上,每走一步就激起一层灰,夏玉秋不停地咳嗽着,“九影,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案卷了,差不多该销毁了,你找什么呢?”

沈临按着年份慢慢往阁楼深处走,裕康三年,裕康二年,裕康元年,永乐十六年,他停下脚步,一册一册慢慢翻着。有了。正月初三,长宁郡主遇刺;四月二十六,太子遇刺;五月初二,长宁郡主失踪。真是跌宕起伏的一年。

“这些我可以拿走么?”

“于公于私?”

沈临亮了下腰牌,夏玉秋咧嘴一笑,“九影随意。”

“什么时辰了?”

夏玉秋推开阁楼的小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酉时将至了吧,该回去了。”

沈临眼帘稍稍低垂,“柳大人的结案文书如何?”

“不愧是柳映书,比不得啊。”夏玉秋手肘撑在窗棂上,看了眼刑部唯一还亮着的那扇窗,“囊萤映雪照书读,又不是什么寒门学子,高门显贵,还要这么努力,衬的大家都像废物。”

“我可以看看么?”

“可以啊,反正本来也是你们昭影司的案子,就当最后的裨补阙漏吧。”夏玉秋从怀里掏出一张誊好的折子递给他,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行文确实更加流畅,详略得当,词句无可挑剔,枯燥的实录读起来有如诗赋,韵律合辙,但,这恐怕都不是最重要的。

钟子良拒不认罪被一笔带过,王充与之相识于娘娘庙,钟子良以其身怀六甲的妻子胁迫,换取了武安侯的动向,王充既知兵临城下不远,一面暗自筹备防御,一面去信雍城求援,待魏国得手,归还其妻后,便奋起抗之,殊死一搏,以期立功掩罪。而后,双方出于各自的利益考虑,虚与委蛇,维持着表面的相安无事。至于幕后主使,推定了魏国六皇子,虽无实证,但论据充分,合情合理。物证中还补充了王充当年寄到雍城的求援信以及许安平证实魏国暗探隶属六皇子管辖的证言。细枝末节的断点全部接上,并非凿凿之言,虚实之间恰到好处,反倒显得真实。至于需要求证的那部分,谁还真的会去问魏国六皇子呢,他承认与否,都无半分意义。

可是,总微妙地觉得哪里不对。

“这是柳大人上任后结的第一个案子么?”

“不是啊,太平盛世也总有许多找不太平的,刑部哪有这么轻松。”

“那所有结案文书他都会过目么?”

“嗯。”

“之前有说过些什么么?”

“当然有了,行文、用词、甚至是语气,他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的,但每次说的都对,只能改啊。”

这次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什么要自己亲自上手呢,有什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么?

沈临将折子还了回去,随口闲聊道,“夏大人和柳大人有什么过节么?”

夏玉秋摇了摇头,“他啊,虽然自小就是一副看淡红尘的模样,但除了课上,平日里总是笑着,温和知礼,不讨厌。后来,他参加了科考,在我们还在扎堆厮混的年纪做了官,再后来,他就自请调离永安去了漠北。我们接触的不多,又不是一类人,能有什么过节。其实,我还是佩服他的,当年他也不过十六岁,一身缟素戴罪参加殿试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戴罪?”

“是啊,现在大家都装作不记得,说什么柳之瑜大人辞官归隐,太傅淡泊恩养,好像他们柳家生来就是个个出尘的,若真如此,柳氏又怎能在永安立足呢?为官为民非为君,明明柳映书才是这个官宦之家的异类。当年,贞献皇后身上可是背着谋杀储君的罪名,柳家被满门囚禁府中,随时可能抄斩,侯爷生死不明,孤儿寡母亦是势单力薄,老夫人故去,也只能停灵家中,不得入土。哪是什么辞官恩养,是降罪啊。但他柳映书就是在这种境况里,搬出古礼旧训,一人舌战礼部和吏部的数十位大人,为自己争了个参试的机会,一举夺魁。”

夏玉秋长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太无用,要不,明儿去拜柳映书为师吧?”

沈临张了张嘴,“也……可以。”

夏玉秋摸了摸肚子,“啊,好饿啊,九影要一起去吃个饭么?”

“我还有事,今日有劳作陪,改日请你吃饭。”

“没什么,过两天我休沐,一起去静安寺吃顿素斋吧,很不错的。”

“好。”

夏玉秋掌前走了,沈临借故慢了些,他远远看着夏玉秋出了大门,脚步未停地消失在街上,这才走了出去。各府衙门口挂着灯笼,有些门已经关了,长街寂寂,他松了口气,一步一步往回走。

“老九。”

拢共不过走了三丈余,脚下一顿,少女从阴暗的巷子里缓缓现身,在光影边缘冷脸看着他,他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

“你怎么……还没走?”

“哼,你这话问得好奇怪,是谁一开始跟我说,昭影司的规矩,必得同进同出,然后又三番四次地违背,怎么,我记下了,你便忘了是么?”

“世子没送你么?”

“他一个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送我?”

“不成亲就该送了么……”

“你说什么?”

“我有事耽搁了……”

“呵,我当然知道你是有事耽搁了,不然……是故意的么!”

沈临默了默,到底是自己理亏,他试探着道,“夜市开了,去吃点东西吧。”

柳长烟瞥了他一眼,扭头就走,他安静地跟上。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却越走越慢,他忍不住低眸笑了笑,快走两步,到了她身边。

“你手上拿的什么?”

“案卷。”

“吃什么?”

“随你。”

“不是你要吃东西的么!”

“迎丰楼……”

“不去!”

“……同福客栈?”

“太远了。”

“随……”她瞪了他一眼,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便逛逛……”

“好吧。”

长舒一口气。

“老九,你看,月亮升起来了。”

“嗯。”

“那颗星星好亮啊。”

“参宿七。”

“那商宿在哪?”

“参落商出。”

“对哦,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那你说星星落下之后去了哪里?”

“说法有很多。”

“嗯。”

他看了她一眼,她满眼求知,他无奈叹了口气,一一解释道,“一说……二说……三说……”

一路说到夜市,口干舌燥,总算讲完。

“那,参宿和商宿为什么不得相见呢?真的有执掌星宿的星君么?难道他们像牛郎织女那样?”

他默了半晌,缓缓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

“有。”

“你是不是在骗我?”

心头挣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啊,有馄炖,喝口汤去吧。”

他如释重负,她却在听到他呼气声的同时缓缓扬起嘴角,“解完渴继续说啊。”

沈临愤然看了她一眼,“柳长烟!”

“沈公子怎么又这样叫人家了?”

“你自己逛吧,我回去了。”

“是你说要逛逛的。”

“我不想逛了,行么?”

“不行,端方君子,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君子了!”

沈临冷冷怼了一句,拂袖而去。

“老九……”

“别跟着我。”

“那我去哪?”

“随你乐意。”

“那就跟着你啊。”

“你……”沈临就手指了指一旁的戏园,“去那。”

柳长烟浅浅笑着,“我没那么多钱。”

“我借你。”

“还不起。”

“不用还。”

“无功不受禄。”

“你到底想怎样?”

柳长烟从身上摸出两个铜板,“一起吃碗馄炖吧。”

“不吃!”

终究还是坐在了馄炖摊子上,两碗热腾腾的馄炖端上来,沈临拿起桌上的醋哗啦一下倒进去半罐,柳长烟皱着眉头看着他一勺一个,带着汤往嘴里喂,只觉得胃中酸水都要泛起来了。

“老九……”

“吃完可以各走各的了么?”

“可以啊。”

他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舀着最后一个馄炖的勺子在嘴边骤然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动筷子,撑着头看着他,将自己那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吃吧。”

他勉强将嘴边的一个咽了下去,“你想干什么?”

她嘻嘻一笑,“二十八那天陪我去侯府吧。”

他将勺子丢进碗中,闭眼默了一瞬,她怯怯地绞了绞手,“瑾哥不在,我可以信任的只有你了……”

沈临睁开眼,眸光冷冽,她又往后缩了缩,“好嘛,不愿意算了。你还吃么,我再叫一碗。”

他没有说话,她便又叫了一碗,将热的换到他面前,然后往自己碗里倒了半罐醋,试着吃了一个。

“嘶——老九,你是真的喜欢还是嘴里没味儿啊,应该可以调理的,要不你让我试试。”她虽这么说着,但还是往嘴里塞了第二个,“好酸啊……”

“你一定要去么?”

“嗯。”

“明知自己可能会克制不住,也非去不可么?”

“嗯。”

“哪怕他已经……”沈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憋了回去,“去了又如何?”

柳长烟一口一口吃着,低着头含糊不清道,“这是唯一的机会,或许可以见见祖母。”

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突然泄了气,心头滋味难言,只觉得十分焦躁,也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自己。

“我刚想起可以让思哥陪我去,好像有点习惯为难你了,对不起,任性久了,恶习难改。”

你是什么身份,你本来就不必顾忌我的心情,为什么总是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哪里对不起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要你对得起。

“老九,馄炖要凉了……”

“我得去。”

“不用,你别担心,有思哥在我不敢造次的。”

沈临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是要陪你去,赵瑾收了世子的请帖,他若回不来我得替他去。”他淡淡说完,开始不紧不慢地吃馄炖。

柳长烟手指慢慢蜷缩握拳,音调陡升,“那你就答应和我一起不行么,什么臭脾气。别吃了!”她抱起他的碗,咕咚咕咚囫囵喝了下去,连他勺子里的都没放过,一把夺过来包进了嘴里,鼓着腮帮,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是讨厌!”

她气呼呼地丢下他走了,他看着碗里还在晃动的勺子,缓缓低眸笑了笑,难得,居然是我赢了。喜欢青青陵上柏请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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