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

九年

山明水秀的道境与此时战火焚天的苦境不同,鸟语花香宁静和谐,宛若人间仙境,处处不染世俗纷争,是一片难得的净世乐土。

小径边的花朵还沾着清晨的朝露,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碎光。通往山顶的石径上缓缓行来一道幼小的身影,身上的衣饰精致而华贵,步履轻盈欢快,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袱,勉强算得上总角的少年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山峰,笑得眯起来的眼睛带着一分亲昵与顽皮。

山峰之上的漫天飞雪与山下的春和景明如同泾渭分明的两个季节,将这处孤峰拖入了不同的世界,如此奇景少年却是半点也不感到惊奇,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

“叔……”故作潇洒地一展手中洒金折扇,金色的衣饰在阳光下仿佛在发着光,少年昂首阔步地迈入一步之遥的飞雪世界,刚高声唤出一字,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父。”话音甫落,再定神时少年已经站在了落英簇拥的山间别苑前。

淡紫的花瓣如水晶般剔透,亭亭如盖的月凌花树漫山遍野,将银装素裹的观雪峰点缀得梦幻迷离,冲淡了飞雪中凌厉孤高的剑气,更添了丝温柔与风雅,即使看过不少次,但少年依旧觉得稀奇。

看到坐在庭院中最高大的那棵月凌花树下静静饮茶的身影,少年高兴地奔进了小院,抱住那看着十分年轻的道长撒娇道:“叔父叔父,我来看你啦!开不开心?意不意外?”

“不开心,倒是很意外。”流照君淡定地推开不断往自己怀里钻的小少年,将手中茶盏稳稳地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然后拎起他的衣领,放在身边另一个空石凳上。

孩子一脸稚气,即使被如此粗鲁地对待也不见丝毫别扭生气,反而腆着一张笑脸,将一直带着的包裹献宝似的递给流照君:“这是我独立铸造的第一把剑,第一把呦~”

看着少年遗传自父母的清秀面容,尤其是那笑起来的样子,和他的母亲分外神似,又带了些明显受他父亲言传身教影响的傲意,令流照君心中感触良多。

在期待的目光下,解开用昂贵丝绢包裹的包袱,一柄看起来朴实无华的连鞘长剑露了出来。流照君将宝剑自鞘中抽出,伴随着一声锵然轻响,雪亮的剑锋就展现在了眼前,显然是把好剑。

剑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白的光芒,虽谈不上如艺术品般完美的三尺秋水,但也可以称得上干净简单,是一把纯粹的利器。

这把剑还有许多地方处理得尚显稚嫩,但想到它是出自一名稚龄孩童之手,也就没什么可以指摘的了,毕竟这已经胜过了大多数寻常铸剑师的手艺。

“很不错,你很有天赋。”流照君自然见过许许多多比这把剑更优秀的宝剑,但也不吝惜对叶昭给予一声适当的赞扬,这已经是一件绿色级别的装备了。

看着流照君珍重地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收好,叶昭笑得洋洋得意,展开手中描绘着山水的折扇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了。”可眼中却是明晃晃的傲气。

流照君轻轻笑了一声,这小子的傲骨简直和叶沧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谦逊,实则比谁都骄傲。

将长剑放进月凌苑的小仓库里收藏好,流照君这才和他“深究”其他事情:“你怎么一个人来玄宗了?你父亲呢?”

神情一愣,叶昭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敢看流照君盯着他的眼睛,显然心虚得很。

“唉,父亲这些年还是在剑冢中铸造东西,铛铛铛的,枯燥极了。”拖了好一会儿,叶昭见不能糊弄过去,只好犹犹豫豫地抱怨了一句。

“自从你那年狗胆包天,一个人偷跑来玄宗,沧澜就加紧了对你的看管。虽然也为你准备了不少护身的好东西,足以令你单独一人安稳来回两境,但却绝不会放任你独自前来,至少也会提前通知玄宗,派人去黑暗道那头将你从沧澜手中接过。”流照君继续逼问,这小子的胆子实在太大,稍不注意就敢到处乱跑。

“再不说实话,我就叫人把你送回藏剑山庄。”

“别别别。”叶昭顿时急了,最后只好老实交代,“前几天疏楼世叔来藏剑山庄拜访父亲,说姬云霓将七秀坊从前的事情宣扬得天下皆知,儒门旧派的一些人因此恨上了秀坊。”

“父亲昨晚提剑出门,我也就趁机跑了出来,即使你将我送回藏剑,山庄里也没有人……”低着头揪着衣角,叶昭语气难掩孤单寂寞,“别把我送回去,都没人陪我。”

看着面前委屈不已的孩子,流照君呼吸一滞,眼中忍不住带了心疼。

这个年龄的孩子合该与同龄人一起玩耍长大,可叶昭却因为姬云霓的问题,不得不困在藏剑山庄,躲藏般在叶沧澜的庇护下成长。

即使有诺大的藏剑山庄供他玩耍,还有父亲的陪伴教导,师长们的精心关照,但这也不过是一座巨大的金丝笼,将他的自由剥夺。

抬手摸了摸叶昭细软的发顶,流照君心中叹息,软和了语气:“也罢,那你就在玄宗多呆几天,让道子们陪你玩耍。若是仍觉无聊,就去找紫荆衣或者墨尘音,他们两个很会玩。”

“哦?我听见有人在说我?”

一声调笑,锦衣蓝裳的道人身披鹤羽大氅,羽扇掩唇,提着一个食盒静立在垂花拱门外扬眉轻笑。

东君老去梨花白,绯桃占断春颜色。剩红分付紫荆枝,回首千花尽陈迹。

羽衣道人风姿绝代,鬓边晶片亮丽闪耀,容貌更是昳丽夺目,貌若好女占尽春光,却又不显阴柔女气,是玄宗数一数二的俊容颜,不负“紫荆”之名。

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紫荆衣看了叶昭一眼,将盒内的糕点拣了一块塞入他嘴里:“想找我玩?可以啊,求我。”眯着的眼睛细长狡黠,宛若一只狐狸。

“哼,我才不会求你。”叶昭捂着塞得满满的嘴巴,小脸颊一鼓一鼓的,同小苍平日吃坚果时一般形貌,“我又不像叔父般喜好零嘴,简简单单就被收买了。”

听了这话,流照君忍不住抬了抬眉毛,手掌心有些发痒。

不过是师兄曾经打趣过一次褢天女追求自己的事情,结果这小子居然记到现在。

还有叶沧澜,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从前的“年少幼稚”被当作反面教材,在睡前讲给叶昭听。

“还有,在道门喊我义父,不要喊错了。”

“好的,知道了叔父。”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这么欠揍?

等紫荆衣牵着叶昭出门,流照君笑容渐敛,担忧弥漫心间。

七秀坊的过去就像一个看似无害却又危险十足的□□,若是势力平平,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曾经的过往。可是随着这些年秀坊影响力不断扩大,这份危险也就逐渐显露了出来。

从前叶沧澜将这一切都掩藏得很好,没人会怀疑姬云裳的这个势力班底到底是如何来的,毕竟一个全由女子组成的势力,一般真的没多少人会看重在乎。

更何况姬云裳是姬家嫡小姐,又有姬家家主宠爱看重,身份在三教中都算得上是高贵,是实打实的靠山,没有人会在这点上脑子不清楚,凭白来寻麻烦。而看不穿的小势力又查不出经由叶沧澜掩饰过后的七秀坊来历,这件事也就慢慢放下了。

可是如今七秀坊不知不觉间成了四境出名的中立势力,广结善缘,行侠天下,却也失了姬云裳这个正统的靠山,还有姬云霓这个作天作地的“前坊主”,一点点的污点都会被放大,成为有心人针对的目标。

而现在又是特殊时刻,儒门新旧二派针锋相对,老牌势力尚且需要自保,更不用说七秀坊这个儒门新兴势力,本就被一些不喜女子抛头露面的旧派看不爽。

这档口姬云霓又揭开了这层早已愈合的伤口,简直就是在送把柄。或许当年的云红等人早已放下过往,但世人呢?儒门保守派呢?需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而且,谁又能肯定,七秀坊的门人又会不会心怀芥蒂?到时候内乱一生,七秀坊一夕尽毁都有可能。

为何世人总对女子这般苛责?

“唉,风波何日才会休止?”流照君摇头叹息一声,然后就看到奉有余走进了月凌苑,略带试探地问道,“师兄,你说七秀坊会没事吗?”

“你该对她们多些信任。”奉有余笑了笑,也不说会不会有事,毕竟天运莫测,天命难违,谁也不敢笃定不会出事。

见问不出结果,流照君也不失望,他一直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口风极严,不想说的事情什么也问不出来,于是抬手为奉有余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被关禁闭,日复一日地看着飞雪,流照君最后不得不静下心来研究禁制术法,因为奉有余是绝对不会出手解开的,万事只能靠自己。

如今虽然还未完全挣脱禁锢,但如抽丝剥茧般已经松动了一些,对玄宗的秘法术理也理解更深,将山下的叶昭挪移上山就是证明,他在术法这一块的学识已经超过了当年的易蹉跎。

可是随着术法的解开,流照君心中的疑惑却有增无减。为何这个明显带有玄宗风格的高深术法能困住自己的系统?甚至还有隐隐的共鸣,保护却又束缚着自己异世而来的灵魂。

按理说,系统本不该与这个世界有任何牵连。

“九年了,叶沧澜依旧不愿意来见我一面,解释一下我心中的疑惑。”

“或许还没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可以?昭儿一直生活在空旷无人的藏剑山庄,根本无法与外界过度接触。凭什么要一个无辜稚童承担姬云霓的过错,成为迁怒的对象?他也是受害者!”流照君瞳孔一缩,语气抬高凌厉,他最生气的莫过于这点。

凭什么叶昭像见不得人般生活在阴暗中,连名姓都不敢让外人知晓。他明明那么聪明,那么有天赋,又那么值得被宠爱着长大。

“或许,快了吧。”流照君的愤怒奉有余如何不明白,可是世间的爱恨情仇就是这般的不讲道理,不是谁无辜就可以算了的。

端起茶盏,奉有余想起前些时日观星望气的结果,眼中划过一丝无奈,大凶与大吉不过一线之隔,七秀坊的这群女子真是命途坎坷。

此劫一过,七秀坊将再无坎坷波折,如浴火重生的凤凰,无人可对她们指手画脚,掣肘一丝,前途一片光明坦荡。

可若过不去,便也如茫茫历史中那些毁门灭派的势力一般,苦境中再无其名。

而姬云霓,她的命数已经到了尽头,七秀坊的最后一劫就应在她的身上。如今也算天命已尽,想来叶庄主应该也要动手处理了吧。

正如当年所承诺的那样,他不会让自己在乎的人如他自己一般生活在黑暗中,他要让叶昭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

只是,当年借用卦预乾坤占卜玄宗与魔劫,一个一闪而逝的因果让奉有余惊疑不定。

因为有叶沧澜这个前例在,从前并未在意,可现在却不得不怀疑真相。

奉有余看向身侧的流照君,目光忍不住多了探究与深思,还有一份遗憾。

若这真是真相,那这份遗憾将永远也无法被弥补,因为自己知道得太晚;可这份因果又是如此的匪夷所思,令他一直不敢相信。

有些谜题,看来只能等叶沧澜再来玄宗才能得到解答了。

“对了,儒门天下遣人来询问,公子珵需要送还予你教导吗?”奉有余放下心中的思绪,想到了今日来此的目的,转头向流照君询问。

“公子珵……”流照君沉吟片刻,他当然记得那个自己照看了一段时间的孤儿,当时还打算收他为义子,与叶昭一起长大。

“不用了,当初收养他的是辅师飘渺孤鸿影,公子珵自然是儒门的人。”将一本冗杂了长歌剑法的秘籍交给奉有余,流照君对于此事另有考量,“他的天赋很好,剑法有成之后会是儒门天下最犀利的剑锋。”

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流照君没心思再与奉有余聊天,随便又聊了一两句后就转身回屋修炼了。

奉有余随手翻了翻手中的剑法,不带任何一丝道门玄宗的痕迹,却又高深精妙,隐含倾天剑脉凌厉的剑势,显然是早已精心准备好的,也不知师弟将这件事闷在心里多久了。

“师伯,公子珵是谁啊?”不知何时回到月凌苑的叶昭从拱门外进来,瞪大着一双眼睛看着奉有余,灵动中透着数分好奇。

其实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从未见过这个差点成了自己“堂兄弟”的人。

奉有余低头看了看一派天真的叶昭,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真心觉得要是流照君当年有这般机敏就好了:“你不是知道?”

尴尬地笑了笑,叶昭转瞬就换了个话题:“那我能去儒门天下玩吗?”只要去了儒门天下,有宠爱自己的疏楼世叔在,不怕见不到公子珵。

和蔼可亲地摸了摸叶昭乖巧的小脑袋,就在叶昭觉得事有可成的时候,奉有余坚定地吐出了两个字:“不行。”

不理会叶昭的失望,奉有余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苦境现在乱得很,正好叶庄主也没空管你,就留在玄宗吧。”

“那我这一趟岂不是自投罗网?”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瞪大了眼睛,叶昭看着面前笑容亲切的玄宗宗主,只觉得这个好看的道长真是腹黑得可以,比自己叔父厉害了不止一个度。

“那是。在你进入玄宗后,我就已经去信叶庄主了,他同意了哦。乖,听话。”牵起叶昭的小手,奉有余直接带他前往赭杉军住的山头。

有严谨认真的赭杉军看管,不怕看不住这个小机灵鬼:“我们先把《清静经》抄写一百遍吧,你叔父从前也是从抄《清静经》开始的。”

“可我不想当道士。”叶昭一脸菜色,只觉得牵着自己手的道长真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狐狸。

“没事儿,又不是让你当道士,只是让你静心。”奉有余牵住叶昭的手更紧了。

这几个不省心的,都该磨砺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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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贫道只想当个安静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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