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案(4)
皇帝忧虑:“大哥一家失踪,我们瞒着先帝。因为开始只以为是大哥向往自由而甩开了暗中保护他的人——现在看来,另有隐情。当年任崮州太守的正是丁立山。此人用法严苛,在当地制造许多冤案,弹劾他的奏折上说犯人多到牢狱都装不下,人挤人,夏日疫病传播,死了一波,大牢刚空,不久又被填满,是本朝第一大酷吏。先帝将丁家处以流刑。不久后朕登基大赦天下,丁家还在流放的路上就被释放了……”
皇帝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殷莫愁的表情也很沉重。
“先帝和尤氏在民间的时候,与毒器世家蜀中唐门有过一段渊源,唐门是江湖翘楚,出品的毒器样样精品,代表江湖人最高超工艺,有钱都买不到,李非手里有,说明他在崮州失踪后去过蜀中。以唐门和尤氏的关系,他们对李非不会见外,他那身灵巧的江湖功夫说不定也是来自唐门。”殷莫愁语气肃穆,“但为什么没有来京城?大皇子过世这么大的事如果有隐情,为什么不来找陛下?”
“朕希望你能找到李非后带他来见朕。大皇子、他,都是入了宗谱的,有王爵在身,先帝时期就赐了座王府,他们一直不回来,就空闲着——但很可能他们不来京城,就是因为连朕也不想见。”皇帝又叹气。
耳边仿佛能听到一个声音:大侄子防着你呢。
大殿忽然变得非常沉闷,仿佛暴雨前的燥热,呼吸都觉得喉咙发干。
殷莫愁颌首不语。
老内监在殿外禀报宰相刘孚觐见。
“你自己多加小心,”皇帝叮嘱完,又说,“瞧瞧这些家伙又要来烦朕,兵制改革阻力还是很大。”
五年了,殷莫愁提了五年,刘孚反对了五年。
殷莫愁皱眉:“刘相是文官之首,又是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有这老家伙领头反对,兵改就难有一致意见。慢慢来,我们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好啊,现在你倒会安慰朕,”皇帝笑了,“朕有的是耐心和他们拉锯。你也好好计划,兵部那边的章程再改改。”
殷莫愁说:“明白,当然不着急,既然要做,就拿出真做的样子来。”
皇帝目送殷莫愁出去。
不多会儿宰相刘孚领着几个老臣进殿,皇帝看了看外头的夜色,预感今晚又要和这些老顽固耗时辰,于是示意内监沏了浓茶,待一个个老而弥坚的大臣捋着花白胡子排排站到眼前,年轻的皇帝拿起殷莫愁剩下的一块核桃酥放进嘴里,嚼着,边悄悄叹了口气:
朕好困,朕太难了。
次日。
黎原与殷莫愁来到丁府。
丁府刚刚办完丧事,全府上下都累得够呛。看大门的老头一听说黎原自称是丁少爷的朋友,下意识把他和殷莫愁当作了狐朋狗友之流,将其拦在外面。
黎原:……
黎原脸面挂不住,有点尴尬地看着殷莫愁:“我昨天明明让人给丁伟传话的。这小子平日跟在我后面大哥大哥地喊,没道理敢不听我的……”
好在丁伟及时出现。
“老黄狗你瞎了眼了吗你!”丁伟骂骂咧咧从府里飞奔出来,“这是大名鼎鼎身份尊贵的驸马爷知道吗,拦个毛啊还被给我起开!”
老看门人面无表情地“哦”了声,按理说见到驸马爷这级别的贵人也该行礼,但他的腰好似铁板做的,弯都不弯,架子比宫门禁军还大,只是动作僵硬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哎呀黎哥,真对不住,我是做梦也没想到您大驾光临,还以为传话的那兄弟开玩笑……”
这时,他看见了殷莫愁,愣了一下。
和上次微服私访画舫一样,殷莫愁做假扮,贴了两撇小胡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春梅冬雪俩姐妹对不带她们出来的抗议,故意把小胡子的尾巴贴得微微往上翘,显得十分不正经,堂堂殷大帅像个街头打拳卖膏药的。
不过歪打正着,更符合闲云野鹤的形象。
丁伟打量半天,一拍大腿,兴奋道,“哎呦您还真的帮我请来高人了,破壁生辉啊!”
黎原被他咋咋呼呼得脑壳儿疼,不耐烦道:“是蓬荜生辉。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殷羽。”
“听过听过,殷大人好!”丁伟兴奋道。
殷莫愁摆手:“我已经辞官,叫我先生即可。”
“好嘞!我都听殷先生的!”
原来,殷莫愁此次化名殷羽。
殷氏家族庞大,虽说以武为主、崇尚武功,也出了不少雅识经远的文官。其中有一位就很出名,叫殷羽。
在族谱上,殷羽的辈分算是殷莫愁的表哥,自小受儒风教育,颇有才华,官至中书省通事舍人,从四品。殷羽热心肠,好助人为乐,他人生的改变全在于四十岁那年救了一位道士。从此殷大人迷上炼丹,有次几个修道的朋友从高山采到了一些稀罕的水莲,连夜制成“水莲丸”,据说吃完自觉身心大变,对世间的看法都变了,连看到自己的官印都觉得是污浊之物。
次日就跑去找殷莫愁辞官,说要一众道友修道成仙,永与天壤存。
殷莫愁哭笑不得,同意了。
殷羽大喜,跪谢,回去后就把自家院子改造成林园,从此过上与道友谈经论道的高雅生活,亦或饮酒垂钓,自逸取乐。论宅在家里的时间,一点也不亚于殷莫愁。
多少人羡慕殷羽,自小想读书就有最好的先生教,想当官就当官,想出世就出世,日子过成了京城小有名气的活神仙。此后殷羽也偶有出世,帮一些求上门的老朋友算算字,给孩子取取名字什么,有世族大家盖新园子看风水也请他,渐渐出名,京城官场人称“殷半仙”。
黎原以前从来没正眼瞧丁伟,更别提来丁府,还给带来一位仙风道骨的殷羽。丁伟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门口那条看门狗姓黄,哥、殷先生你别理他,我要不是看在他跟了我爹几十年的份上我早踹他出府了……”
黎原伸手打断了他:“你安静点,殷先生是世外高人,不喜聒噪,这几天住你府里,要好生招待。”
丁伟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我听黎哥的。”
冷清的丁府因黎原和殷莫愁的到来、丁伟的聒噪加入一点生气。
没人看见姓黄的老看门人慢吞吞抬头看了眼天色,又悄无声息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在上面用蝇头小字写下“辰时三刻,驸马爷黎原携友殷先生入府见少爷。”
做完这些动作,老黄将记录簿慎重收起,眼睛重回混沌状态,面无表情,像守墓的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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