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条天皇

[五] 白条天皇

[1]

如果有一位全知全能者,此时此刻睁开双眼,从东京上空苍穹的深处凝视整个城池,他会看到那里俨然成为一处极广阔的舞台,许多出轰轰烈烈的大戏正同时上演。

首先出场的是风,风无形,无色,无味,无迹;风无处不在,变动不居,如同浪子,不管在哪个国家哪一种语言里,它们都被用来比喻自由。

但今天东京的风非常有组织性,某一个时刻,所有空气的流动都消失了,市面上现在不存在任何无主的风。随后,八阵长风,强度在八级左右,如同八道标枪从某处被掷出,先是汇集于高空一点,而后调转枪头,各取所向,向地面的目标而去。

它们的目标是从明治神宫出来后分头行动的吸血鬼军队。

一开始,吸血鬼们只是觉得有点变天了,不断有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清冽的凉意。对吸血鬼来说,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因为他们的血液和体表温度本来就比人类低很多,对正常范围内的气候变化从来都不敏感。

风力渐大,开始大到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如同不间断的粗暴推搡,吸血鬼们不得不加大了动作的幅度,改变身体姿势,对外发力以便继续前进,于是他们的队形排列被自然而然地打乱了。

压阵的血卫注意到队伍在变形,于是发出警告的长啸,同时亲自从队尾疾行而上,沿队查看是内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结果问题跟内部没关系,完全来自外部。

风力持续增强,不再推搡顶撞,而是开始围着整支队伍缠绕,这模式改变的速度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之前的碰撞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吸血鬼们聚合起来之后的能量是什么水准,以便安排下一步的动作。

很快又有八股强风像标枪一样被扔上半空,随即射落到吸血鬼们行进的路线上,它们精准地追随前一路风势的行迹,环绕整支队伍。

一道又一道接踵而至的风就像在给行李打包,一层一层胶带和绳子,环绕,加固,绑紧,每分每寸都细细包裹,直到无懈可击,无隙可乘,无空间可游移。恰如现在吸血鬼们的遭遇。

风就像胶带一样困住了他们,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转折,血卫们发现势头不对,试图突围,但数次尝试,都无功而返。唯一取得阶段性成功的是某一队的三目连环,他们胜在够薄,极轻,不需要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因此在风与风的叠加之间,竟然还刺探到了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空隙,悄然逸出,极速往白条天皇所在之处而去。三目连环的职责中绝不包括为同袍的生死存亡而战,一旦有异动,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回报天皇。

但他们在飞离军队大概五公里,完全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脱离无名危险的时候,一道鞭子从后方呼啸而来,带着惊人的锐响,似乎象征着挥舞者的怒气,狠狠打在了三目连环的身上。精确地说,是打在了连接左边人形与中间人形的分界线上。

裂!

现在三目连环变成了一个双目连环和一个单目,在空中徒劳地扑腾着,茫然对望,而后才发现,以切金断铜之力一举击碎他们的不是什么鞭子,只不过是一道风。那道风遵循除恶务尽的原则,不给连环们喘息之机便悍然挥出了第二击,这一击更为残酷,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就变成了漫天散落的纸屑。

这个物种拥有比蚯蚓更加强悍的生命力,粉碎之后,丝丝点点,竟都原地重生,眨眼间变成无数手足口耳俱全的小人儿,顺着风势飘零而去。可惜他们所依仗的生命力来自于三目连环的元神,元神既散,大部分变幻出来的人形根本无法长久生存,很快凋零成灰。

风之长鞭在空中逡巡,直到认为手尾已经料理干净,于是悄然静止,将凝固还给了空气。不过,仍然有一片连环的残体,在落地之后蛰伏良久,等风势消除,便再度掠起,一路跌宕,去到了白条天皇驾前,回报吸血鬼军队的遭遇。

尽管那个时候的吸血鬼天皇根本没有余暇旁顾。

大军各取其路而去之后,白条天皇与皇后静静在明治神宫大殿上空,等待桔梗来见。

夜色中的东京极度沉郁,四处都将是烽火,但眼下一刻四处也都是静,星光隐匿,万物不出,远处青山苍苍如死,一切都在昏天暗地里沉寂。

天下风光万千,唯独这一幕令白条天皇念兹在兹,心向往之,为了这一刻的坦然俯瞰江山,他等了数百年之久。

桔梗迟迟不来,去召唤的三目连环也未曾来报,迥异平常,但白条天皇并不着急,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了又怎么样?他的脾气并不好,但每逢大事,吸血鬼白条向来有一种既已如此,权当就死的气概。

但中宫圣子没有他大气,渐渐烦躁不安起来,不时问:“为何不见桔梗来见?”

白条淡淡看她一眼,说道:“那又如何?”中宫圣子凤眼在璎珞流苏后精光一闪,锐声说;“陛下,恕臣妾冒犯,但我们时间有限。”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金铁摩擦感,令四周拱卫的三目连环们都一惊,纷纷飞近,又倏然飞远。

白条天皇唇角露出一丝冰凉的微笑,喃喃道:“时间有限。”

皇后不依不饶:“陛下出尽全力,与人类缔约,才有今晚的机会,令我族千秋万代一劳永逸,如今大事未了,陛下切不可掉以轻心。”声音越来越严厉,一面手指按住白条天皇的手背,青色经络扭动,似要变身为蛇,夺肤而出,择人而噬。

白条天皇垂下眼睛望着她的手,不言不语,甚至没有任何一丝身体变化,倘若有人在旁,却会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许多从他心底升腾而起的怨恨与厌恶,如鬼影舞动,拂之不散。

他静默了许久,终于慢慢说:“皇后何必为此担心?”他眼瞳中血色波光闪动,“无论我族如何,与皇后有何关系?血族如尽灭,你不过是回人间去,过你万金之躯的日子罢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讽刺,他说得很认真,“你何曾喜欢过住在地宫?”

长袖挥出,在空中卷起红色流云,冷冷言语中白条天皇挣开了皇后的手,飘然走远。中宫圣子停在原地,气得浑身颤抖。她头颅昂起,如锥子一般尖细精巧的下巴从璎珞流苏中扬起来,她双手慢慢举起到自己头边,猛然摘下冠冕,露出一张精致如丝线编织一般的脸。双眉双眼细长,眉色如黛如上弦月,眼角是两弯吴钩横飞,一直飞到脸后,瞳仁极黑极深,占了眼睛的绝大部分,望人之时,就像要将对方溺死在深潭水中。她肤色雪白,让人联想起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南北两极,语调也类似。

“陛下既知道圣子是万金之躯,便应该知道这一份协议的宝贵。”她行云流水般走近白条天皇,咄咄逼人,“圣子家族父兄组成的联盟,自一战起便与陛下分治丰苇原中国日夜,为取得陛下的信任,不惜将圣子由人变鬼,虽说留了初拥的解药,但过去一百年,圣子深居地宫日夜煎熬,为的乃是两家的大业。陛下从中所获利益不能以车马量,何以心结难解?”

她越说越是恼怒:“圣子知道陛下心仪阿狄公主的母亲,毕生怀念不可断绝,但皇族与前驱不可通婚,是先皇的旨意,迁怒于无辜之人,有何意义?”

阿狄公主的母亲这几个字从中宫圣子口中吐出,白条天皇微微一怔,愕然转过脸看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圣子被他眼光震慑,顿了一下,音调稍转柔和:“陛下,且将大事了了,其他徐徐再议,可好?”

白条天皇轻轻颔首,一言不发,两人再度并肩站在一处。

四周一片寂静。

往昔召之即来的桔梗,仍迟迟不见出现。

白条心中起疑,扭头正要吩咐三目连环们追加召唤,未曾启唇,猛然便见贴身侍卫们一改悠然之态,群起轰然,升腾到高空中团团乱转,各自碰撞,毫无头绪,如同一窝刚被炮仗炸了毛的马蜂。白条天皇正要出言呵斥,却被随即所见的景象惊得悚然闭口。

一圈泠泠的紫光,不知从何而来,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正升腾起来,徐徐把天皇皇后和三目连环们全都笼罩在内。

非人世界以紫光为签名的角色只有一个,恰恰好又是白条天皇惹不起的那一个。

但他怎么会在这里?

[2]

白条天皇屏住了呼吸,下意识握紧了中宫圣子的手,后者身体轻轻颤抖,脸上浮起一丝喜悦的红晕。

他们视线所到之处,一个洒脱的身影悄然浮现,就在紫色光圈外,对白条天皇凝望着,而后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戳。光圈像肥皂泡一般破灭,那人非常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白条陛下。”

白条天皇内心又惊又怒,表面上仍然竭力维持镇定着,问道:“紫狐?阁下驾临东京,真是莫大惊喜,不知有何贵干。”

如果南美在,一定会马上说“我是专程来干你的”,不过白弃的个性向来都没有那么直白,他只是平淡地说:“我只是来看看天皇陛下今晚忙不忙,也许我们能在富士山下赏月喝茶。”

他双手垂在两侧,身体姿态极放松,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压迫感,但三目连环们却飞得远远的,互相摩擦拥挤,不断发出细微的、哀鸣般的嘶嘶声,眼中含着焦虑的泪珠,连那种平常像篆刻一般凝滞在脸上的白痴笑容都收敛了。他们不敢靠近白弃,哪怕是天皇和皇后就在后者的攻击范围之内也罢。

这是本能的恐惧,来自对绝对力量的敬畏。

白条天皇放开了中宫圣子的手,深深吸了口气:“赏月,喝茶?”他缓缓伸开双臂,袍袖批展,大如金鹏之羽翼,遮天蔽日,“紫狐好兴致,可惜朕身有要事,不能奉陪了。”

他双臂摆动,作势欲飞,白弃微微一笑,手臂抬起,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形,随着他手指的转动,紫气湛然再现,一条条横陈在白条头顶,千斤顶一般猛地压下来。白条猝不及防,与之正面相抗,一击即被那沛然能量打破抵抗之力,全身下挫直冲到地面,犹不停止,双脚贯穿了明治神宫大殿场上所铺的石板,一直插落到半身入土。他的朝服委顿于地面,堆出小山般的一团,双手紧紧按着身边地板,一时间动弹不得。

尽管常有忧患,但都是形而上的,这样直截了当的挫折,白条天皇有生以来未曾遇到,等气血平稳,他脸上形容改变至青白狰狞,不断急怒攻心,而且难堪之极。中宫圣子见了这一幕,尖叫起来,身体在空中翻滚舞蹈,双手扬开袍袖,十只手指脱离手掌,带着金铁交鸣之声,对着白弃射来。本来是血肉之躯的一部分,却俨然变成摧朽拉枯的凶器,飞行到途中,指甲再次第从手指尖上剥落,一道道闪耀白色坚硬的光芒,以递进之势,击向紫狐。

白弃抬眼看了看,说了一声:“哦,失之斩,竟然还有流传。”眼看那指甲先至,手指后行,从速度、坚硬度与肢体中所灌输的能量来看,如被击中,其伤害程度可媲美被一枚小型导弹正面轰炸。

但他只是随随便便地伸出手,动作看起来很从容,实际上却像在使用不同时间维度一般那么快,他准确地捏住了第一枚到达的指甲,而后中指拇指捏起来,顺手像弹死蚊子一样弹了出去。那枚指甲被调转了飞行的方向,几乎是立刻与接踵而来的其他指甲迎头撞上,这一口气不衰不散,将九枚指甲撞成一个连环,而后间不容发拦住了那些不安分的手指,两败俱伤,一同坠地成为灰土。中宫圣子从咽喉间发出长声惨叫,残掌上十根手指断去后留下的截口本来浑圆无事,却在突然之间爆裂出可怕的伤口,颜色如同火焰的黏稠血液一股股涌出,从空中滚落,溅在地上,炸出巨大的花一样的涂鸦。中宫圣子亦跌落,拜伏在白条天皇身边。白弃瞥见那血液的颜色,微微诧异:“你原本是人类?”

白条见皇后受挫,情绪更为激烈,双手也陷入石板中,十指紧紧按着泥土的表面,地下的黑暗元气从他的指尖源源而入,令天然与黑暗亲近的吸血鬼激发出更强的斗志。

白弃对地下自己视线之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也不需要探寻,随着天皇夫妇坠下,他也双足落地,弯腰看了看白条天皇。

他身侧不断溢出紫色波光,就像熔岩涌出地表,在白条天皇的周围流动,在石板上蚀出一道圆槽,槽中紫气流动,他语气似在商量:“不如这样,只要你冲出这个圈,就随便你去哪里,否则的话,你就哪里都不必去了。”

紫狐并不是傲慢,他只是据实而言,但白条的自尊心被寥寥几句话击得粉碎,几乎即刻盛怒至发狂,他厉声呵斥:“大胆。”袍袖垂下,身体旋转,高速上行,从石板中拔地而出,泥土与石板碎片纷飞,而他如同一把失控的链锯,轰然与一直笼罩在上的紫色光幕正面对抗。

空气里传来锦帛撕裂的声音,白弃感觉自身主宰能量流动的经络收紧,微微生痛,不由得一愣。他抬头去看,见自己发出的意念之紫幕竟被白条天皇从中破开,吸血鬼血瞳闪耀,高蹈空中,脑后本来以宝钗别起来的长发散落,一直泻到脚下,随着他身体摆动,扭动如精灵。中宫圣子紧随夫婿脚步,飞升到他身边,双手仍流血不止,但她眉宇间狠毒之色,不因身体的损伤稍减。

白弃轻轻叹了口气,说:“何必如此。”

白条天皇发出桀桀怪笑,长发无风而动,四下飘摇,宛如他身后披散的巨大斗篷,那深沉的黑与中宫圣子满身的红交织,在夜空中画出极为怪异的一幕景。

他瞪着白弃:“紫狐名满天下,自七百年前一见至今,步步精进,不愧是狐族有史以来执掌兵斗刑法最出类拔萃的角色。”

白弃皱起眉头:“七百年前一见?”

他很肯定:“我与你素昧平生。”脑海里迅速推算了一下,七百年前他还是幼狐,日日在狐山受训,父亲白老爷对他期望极高,因此要求也极严。他还未曾完全长成就被送入四色场,那时候的四色场没有任何人类科技因素,全以族中长老的法力结构而成,每一关都危机四伏,一旦力有不逮,便会遭受货真价实的生命危险。而白弃从未让族中长老失望过。

哪像现在,所有预热试验关卡已经全部是全息模拟场景,就连真正的四色场中,也有不少虚拟设定。以前少林寺的弟子出山,要提着脑袋流血流汗打通十八铜人阵,现在在电动游戏上苦斗一番就可以了。

但毕竟也有一次失手,因轻敌而负重伤,因为法力场改变了空间通道的方向,他掉到了狐山以外的地方。

白条见他疑惑,表情变得尤其怪异,摇头说:“素昧平生吗?是的,你从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你。紫狐阁下,七百年前,中国元朝末期,大都的郊外,那个生存艰难的农民,你记得吗?他在郊外见到一只受伤的紫色狐狸,没有拿去吃或剥皮卖掉,也没有视为妖异或野兽,却加以细心照料,直到那只紫色狐狸痊愈。”他嘴角咧开,笑得残酷而愉快,“他被元朝的残兵诛杀时,那只紫色狐狸跑掉了,在那个农民心里,想必还为此觉得有一点点快乐吧,因为至少在他和狐狸之间,有一个是活着的。”

白弃脸色变了。他不是因为白条天皇所说的话变得惊慌或者痛苦,恰恰相反,他在这瞬间关上了自己情绪的阀门,强硬的线条从他的表情上浮现出来,令他本来温柔的脸呈现出极致的冷漠之色,完全盖住了本来的柔和以及偶尔流露的无所谓。

紫狐的名声来自他的强大,但很少人知道,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来自对私人情绪的控制。也就是说,在必要的时候,紫狐几乎能够做到绝对的公平,以及残酷。

注意到他神色变化,白条天皇的怪笑戛然而止,他沉默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像是在喃喃描述什么:“你当时没有出手救那个人,你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让那个救护过你、照料过你的人,限于绝境,而你明明是有能力轻而易举拯救他的。”

白弃一言不发,他知道白条天皇选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一件事,必然有他的图谋,倾听而不给反应是最合适的对策。但即使冷静如此,那天在元朝大都郊外的一幕幕仍如不请自来的恶客,掠过眼前,鲜明犹如昨日。那天的太阳落山落了很久,又大又软弱,颜色却红得像流淌在那间茅屋前草地的血,那忠厚的男人在呼出最后一口气前,浑浊的眼睛还望着远处,看着一只紫色狐狸跑远的身影。

“你没有救他,紫狐阁下,因为你信奉万物自有其命运与定数,倘若那个农民的命运就是在那一日死于兵灾,你不能出手干涉。”他语气里开始有一点讽刺,“但你本来不就是命运之外的影响吗?紫狐你是怎么出现在大都的呢?难道那是注定的安排?”步步紧逼,他浑然不顾白弃的耐心尽头到底在哪里,“既然如此,你的坚持有何意义?”

白弃此时脚一点,飘然升到空中,打断了白条天皇的絮絮,他摇摇头:“不要尝试激怒我。”他很恳切,“你会非常后悔的。”

白条天皇沉默了一下,苦笑起来:“如果我知道你今晚在东京,而且直截了当要跟我作对,我绝不会出地宫一步。”他摇摇头,“不,紫狐,我不是要激怒你,我是要跟你做交易。”

“交易?”

白条直视紫狐斗神,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一句出错,也许就会陷自己和整个吸血鬼种族于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个农民的最后一刻,是我和他一起度过的。”

“你?”

“我正好在附近游荡,救活了他,当然,你知道吸血鬼要救人,也没有太多其他的方法。”

“初拥?”

白条天皇炽热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白弃:“是的。”

白弃皱起了眉头:“所以?”他其实知道答案,但觉得这件事太过于难以置信,“他活着?”

就像在森林里或沙滩上精心设计并制造了一个陷阱,而后长年累月在旁等待,等待终有一天有人一脚踏进去,功德圆满,白条天皇现在就沉浸在这种得偿所愿的喜悦中:“他活着。”

“他的名字叫做扩阔帖木儿,在中国历史上,他还有一个更为人知的名字,叫做王保保。”为风雨飘摇的元朝政府扛下最后生死存亡关闸的一代名将。

他在大都郊外遇到紫狐白弃时,是一个普通的失孤少年。他的舅父为元朝效力,征战四方,赫赫有名,但他对此一无所知。对于人生,他只不过简单地希望自己可以活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终老。捡到一只好看的狐狸,就将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给它,养到它好了,再明日天涯。

直到他的脖子被仓皇逃窜的兵匪切开,又来了一个谁把那伤口抹平、缝合,而后加上一道封印,那道封印如火一般在他咽喉和胸口日日燃烧,但他活过来了。

而且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将军百战身名裂,纵横天下的胜和败里,谁也不知道他背后潜伏着一条有着血色瞳仁的暗影,驱使他亦辅助他,祸害他也挽救他;更没有人知道,王保保洗净征尘之后,悄然背负着历史的盖棺认定,活过了七百年,至今仍在世。心中留着的记忆里,也许还有紫狐的身影。

“就在东京,某一区,某一处,某一栋楼,也不算籍籍无名,是日本二战后最顶级的手工锻造者。为达官贵人锻造复古的中国古代刀剑,索价极昂,算是过上好了好日子呢。”

白条天皇静静凝视着面无表情的白弃:“那么,紫狐阁下,这个人,在你内心深处,真的不想与之再见一面吗?”

见白弃不答,白条长声吟哦:“与君之别,蛤蚌分离,我行迟迟秋亦逝。”

日本著名诗人松尾芭蕉的名作《别离》之中的一句。

吟哦声中,他抬头扬臂,身上繁复宽大的朝服瞬间被鼓进狂风一般,袍袖下摆全都飞起来,看上去活生生是被许多双无形的手在拉扯。白条身上的衣服发出撕裂之声,纷纷脱落,从外到内,织物全然粉碎,露出一具极为白皙柔脆的躯体,手臂与腿都纤细修长,与躯干的连接极脆弱,皮肤呈现出淡淡的透明感,隐约可以见到内脏蠕动。他没有男女性别的特征,如同人类被孕育之初的形态,无阴无阳,或粗制滥造的娃娃工厂里做出来的样品,戴上帽子是John,穿上裙子是Joan。

他赤裸的身体接触空气,在空中缓缓旋转,双手不断结印,口中喃喃念出以极古老的语言写就的极古老的咒语。那咒语带着翅,飞落到地,随即隐匿不见。数秒之后,蒸腾的血色雾气从地底下大量冒出来,明治神宫大殿场瞬间变成了热带密林中的毒气沼泽,铺天盖地的雾迅速将这方圆一公里包围起来。血色雾气里带着闪动的亮点,极度的热。

雾气给了三目连环们一个什么信号,本来它们一直围绕四周,战战兢兢不敢近前,此时却飞了过来,幽黑的眼珠各自睁到最大,不知道在看什么;侧耳如同倾听,又不知道在听着什么。它们整齐地就落在了白条天皇的肩膀与手臂上,发出带着绝望的唧唧啾啾声,而后开始变粗壮变大,那么一圈一圈的,向外向上不断膨胀,唯独眼珠大小不变,里面死志浓浓。

白条天皇叹了一口气,双手与脚尖都绷直,血色雾气包围着他,开始从他的五官指尖和足尖涌进他的身体,白条加入了和三目连环一同膨胀的行列。中宫圣子看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在旁边神色惨然而变,尖叫一声:“陛下?”扑过去想要拉住白条的手,却被对方轻轻摆脱。

很快白条天皇和三目连环们都已经有原来的数倍之大,他的皮肤开始与身体本身脱离,期间的空隙中出现大量沉重黏稠的血色物质,像是那些雾气的沉淀。而三目连环的纸片人造型变成了胖大海造型,充满其中的一样是那些血色物质。

和三目连环的眼睛一样,白条的脸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身体形态天翻地覆之时,他仍然神色平静,眉头甚至还微微皱着,带着一丝轻愁。

以这样的速度膨胀下去,白条与三目连环很快就会整个爆开,也许结果是血溅五步,徒留笑柄,也许是惊天动地的祸患。

如果是前者,紫狐只要转身走开就好,但他不能走。

明治神宫下方就是吸血鬼天皇的地宫,是吸血鬼皇族数百年居住与修炼的居所。那些血色雾气,是历代天皇留下的幻力。能量这样极速从某一点涌出,来到另一点,会对周边环境和时间发生巨大的影响,现在的明治神宫和周边建筑物已经开始在不断颤抖,地下熔岩受到刺激,加快流动与冲撞,渐渐都从潜藏的威胁,变成能被感知的异变。

日本就建立在极不稳定的地表板块上,被这样强烈的能量刺激,随时可能发生大地震。

白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神色平静如水,但他也悄然往后退了一步。如果有了解他的人在场,会看到他不动声色下内心正在激烈冲突。

比他感情外露的是中宫圣子,她被推开后,哀哀哭了一阵,执拗地再度上前拉住白条天皇的手臂,泪如雨下,声音如泣如诉,尖锐而凄厉,是鬼母对月长号的音调:“陛下,何必一定如此?”

白条这一次没有再推开她,只是淡淡说:“命中注定若如此,便如此,何须哭泣。”中宫圣子无法释然:“你若愿与我合力,或召回所有血卫护驾,足以与紫狐一战,为何要用这玉石俱焚的法门?”

白条天皇像是被她逗笑了:“足以与紫狐一战?”他说不定是第一次对中宫圣子那么温柔,“当了那么多年吸血鬼,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呢?”

他看了看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的白弃,闭上眼睛:“倘若朕的江山要毁,就让朕亲手来毁。圣子,你还来得及回地宫,服了解药闭关吧,地宫还是安全的,等万事都过了,好好回去,再世为人。”

白条天皇对中宫圣子微微一笑:“忘记我。”

中宫圣子一怔,哭得更是哀伤:“这是说的什么话。”她紧紧抱住了白条天皇的手腕,后者的模样其实已经变得极怪异,就像一个灌满了血色泥浆的巨大气球,上面顶着一个相对来说极小的头颅,仿佛只要在表面轻轻一戳,就会轰然炸裂。

但她不走:“我与陛下同生死。”

白条疲倦地叹了口气:“也好。”中宫圣子脸上满是眼泪,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却又露出喜悦的神情,双手搭在白条手上,一时间就沉静下去了。

这对伉俪眼看就要在生怨偶而死后缠绵,有一条身影忽地悄然来到白弃身边,说:“四弟,你竟受制于吸血鬼?未免太不像你了吧。”

白弃扭头看了一眼,摇摇头:“还真是人齐。秦礼你怎么来了?”

来人比白弃外形看起来瘦弱得多,中等身材,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气质斯文,五官却很平常,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之处。如果一定要找他的特色,那大概是他皮肤上淡淡泛出的一层金色,以及眉宇间常年积聚的冷峻。

他穿着灰色细条纹的三件套西装,双排扣,质地精良无懈可击,一尘不染的鞋子,脖子上还打着bowtie,好像是从一个正式晚宴的现场直接出来的,而且过一会儿还要回去。双手戴着薄如蝉翼的黑色皮质手套,但并不是为了御寒。

这位不速之客是金狐秦礼,毕生兴趣是做生意,将小生意做大,将大生意做成垄断,将垄断做得基业长青。他谙熟商业世界的规则,也乐意在同等条件下跟人玩金融游戏,但这不代表他必须如此。

他的职责是为家族运营产业赢取利益最大化,达成目标是他所做所为的最强导向。正常情况下,做生意的残酷程度尽管可能不输于任何拳拳到肉的角斗,而不需要直截了当的暴力,但对金狐来说,不管是哪一种意义上的赶尽杀绝,他往往都是杀得最干脆、最没有顾忌的那一个。紫狐强,银狐跳,玄狐凶恶,金狐狠,当年他们在四色场定色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自己的风格。

现在,他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眼前的狼藉,似乎觉得很好笑:“你看不出他的打算吗?”

白弃耸耸肩:“无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看了看对方,“秦礼,你不是在纽约交易所吗?庄缺说你有一家新地产公司上市,你今天要过去敲钟。”

“行程临时有变,我没有通知庄缺。”金狐说,还补了一句,“敲钟敲得多了,有什么意思,今天的东京才值得躬逢其盛啊。”他嘴角抿着,却没有笑意,“先说眼前吧,白条要怎么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法?”

白弃凝视着即将引爆的白条天皇:“在他来看,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么是他自己亲手炸掉东京,说不定连累整个日本和东亚,他与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同归于尽,也算善始善终;要么是我出手锁住他,那要动用足够强的能量,东京的下场是一样的。”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秦礼马上接过去:“而且你在渡劫期间,毁天灭地,会召来反噬,一动不如一静。”

这也是白弃至今迟迟不做决断的原因,秦礼对跟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弟还是很了解的:“白条呢,虽然狂妄,倒真不愧是吸血鬼的王者,四弟,他必定仔细研究过你。”

东京有数千万人口,是人类文明的标志城市之一。紫狐对人类世界向来十分悲悯,他既不可能毫不顾忌地出手让整个城市为吸血鬼的尊严陪葬,也不可能坐视白条天皇自我毁灭,而后一瞬间害死那么多人。

更何况他适才所抛出来的那一段紫狐年少时的往事,想必是白弃深藏在心底,一直耿耿不能释怀的结。

如果那个在紫狐生命中留下过印记的人此刻在东京,历经数百年风尘之后还活着,即使是以吸血鬼的状态活着,对白弃来说,就已经构成了足够强大的,要保护这个城市的理由。

白条天皇埋棋子做长线的功夫,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白弃点点头:“是的,所以我只能跟他做交易。”他显然心情不算很明朗,“我想我知道他要什么。”

秦礼听到交易两个字,完全是条件反射地就精神了:“他要什么?”

白弃轻声说了两句,秦礼凝神想一想:“这样的话,倒是跟我这几天得到的信息能交叉联系起来。”

他双手交叉,做了一个推开去拉伸的动作:“既然要谈交易,就是我的专长了。”也不管白弃怎么想,自己就上去了。

白条天皇耗尽了幻力,闭上眼睛很久了,对金狐的到来竟然也毫无知觉,仿佛完全听天由命。而中宫圣子则是个文艺青年,大限将至,她反而被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至少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喜悦笼罩着,静静依偎在白条天皇变形的身体旁边,对一切再也没有任何兴趣。

秦礼上去之后清了两次嗓子,人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白条天皇缓缓睁开眼睛,马上认出了来者的身份,他古怪地笑了一下:“金狐阁下?真是惊喜呢。”

秦礼懒得寒暄,秉承他一贯风格,单刀直入:“狐族与血族无冤无仇,不必走到这一步,我们愿留你千年基业,你在日本照样称王。”

白条喉咙间咯咯作响,后颈都已突出很大一块,皮肤肿胀发亮,这是他的膨胀已到极限的标志,如果咒语力量不收,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但他的血色瞳仁闪闪有光,神色为之一振,显然金狐所说的,正中他的下怀:“你要什么?”

“告诉我们异灵川的计划,和他现在在哪个位置。”

白条天皇的表情又暗淡了,他勉强摇头:“恕难从命。”

金狐怪好笑地看着他:“天皇陛下,你不会是心存幻想,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异灵川都会保证你麾下子民平安通过穿之黑洞,一同去他想去的那个美丽新世界吧?”

他还真是毫不留情:“你是血族唯一的希望,你身死此处,不但拖了全日本殉葬,也会断绝你麾下子民的全部生机,你要不要三思而后行?”

白条天皇一凛,秦礼知道自己已经踩到了对方的七寸,但他不给对方思量的时间,忽然话风一转,闲话起了家常,也不管人家身体里灌的那些恶心玩意儿都在啵啵啵开锅了:“我两天前突然接到一份邀请函,要我去苏黎世参加一位生意伙伴的葬礼。这位生意伙伴名叫哈维诺曼,他的产业规模在全球的新能源界首屈一指,垄断了接近二分之一的市场,其他二分之一则由将近两百家公司瓜分。这么说吧,当有一天石油耗尽,他也许就自然而然能够成为世界的王。”

他轻笑了一声,停下来体会了一下人类寿命之短与野心之强之间的对比,而后继续说:“可惜他死了。”

“葬礼非常隆重,家人,朋友,员工……我想我们和人类唯一相似的地方,不管是你,还是我们狐族,大概就是对仪式的愚蠢执着吧。”

白弃听到这里,轻轻说:“声音小点儿,大哥在东京。”狐族祭祀可能不会特别喜欢听到反对仪式的理论吧。

秦礼微微一怔,嘀咕了一声:“大哥跑来干吗?”随即醒悟,“跟你在这儿的理由多半是一样的,南美?大哥护着?”

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四下看了看以防万一,没有发现秦慕的踪迹才继续:“那天的葬礼非常低调,除了家人和少数几个亲近的生意伙伴,没有邀请任何媒体和朋友。”他耸耸肩,对自己被人贴上“亲近”的标签似乎颇为无奈。

“除了我之外,那几个生意伙伴都在人类政治或商业世界里举足轻重,是跺一脚四方云动的角色。他们有一个小俱乐部,定期去摩洛哥附近的一个小岛度假,那段时间里,那个小岛附近方圆一百海里之内,就会被某种奇怪的力量保护起来,无论鱼还是潜水艇都过不去,更不用说小报记者。”

他说话的腔调很轻快,内容也散漫无边,似乎是跟朋友饭后小酌时说些花边八卦,但白弃知道秦礼对与自己目的无关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就像围猎一头鹿,看起来他只是在森林中四处盲目奔跑,但那只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自己直面黑洞洞的枪口。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他们有邀请我加入那个俱乐部呢,虽然我最后没有答应。可是那位在小岛上召集聚会的幕后负责人,一直还对我青睐有加。啊,还真是遗憾呢。”

秦礼说着什么遗憾不遗憾,语气里却毫无感情,他此时停顿了一下,微微歪头,看着白条天皇的脸,渐渐要陷入庞大身躯内的那张脸,毫无血色,肌肉筋脉似乎都已被吸收殆尽,只留下角度尖锐突出的颅骨,一层皮勉强地披在上面。

“陛下,说这么多,其实这些人你应该最熟悉吧。我有时候想,说不定这个俱乐部一开始的建立就应该归功与你,或者归功于松本清张?”他的视线落在沉浸于自己世界里的中宫圣子身上:“你说呢?松本圣子小姐,那是你在娘家的名字对吗?”

白条天皇已经完全膨胀到变形,看不出他对秦礼的话有什么反应,但他的眼睛从血色变成了一种将死之人才有的灰色,徒劳地瞪着前方。而中宫圣子则被震出了神游天外的状态,锐声道:“你说什么?”既惊又乱,“你怎么会知道?”

秦礼对自己说话的效果很满意,他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在空中合十,对白条天皇点点头,很可惜的样子:“陛下,人类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筹谋百年与人类中的精英合作,先从日本开始,得到异灵川的帮助之后开始吸纳全世界的权贵,牵涉如此之广,怎么可能密不透风呢?”

白条灰色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仿佛知道下一句话就是秦礼弯弯绕绕之后要发出的致命一击。

果然:“他们都死了。”

“诺曼葬礼之前,你人间的盟友,已经死了大半;葬礼之后,除了松本清张,全部都死了。”

“不管你和人类缔约的条件是什么,都已经落空,而异灵川今晚仓促地大举异动,也是被逼得无处可去的最后打算。”

“陛下,相信我,他绝对没有为你和你的族人打算过分毫。”

“现在,你还想为他守口如瓶吗?”

秦礼话音刚落,白条天皇灰色的嘴唇便抿成了一条直线,脸颊肌肉收紧,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再度张开时便开始急促地念出咒语。那些咒语随着诡异的音调飘落出来,一个一个字发出肉眼可见的血色亮光,一些落下,一些停滞,一些上升,连接成一条虚无缥缈却又确实存在的纽带,连接着明治神宫的大殿顶和白条天皇的足尖。那些充斥在他身体内部的幻力沿着那条纽带急速流出,从远处看,那仿佛是两道鲜艳的银河垂落到地。

随着白条天皇的幻力即将泻落至空,白弃忽然上前一步,双手推出,掌心一点紫色氤氲而出飞落在白条天皇脖颈正中。巨大力量从那一点发出,怦然一声,白条身首异处,苍白躯体颓然跌落,留下头颅滴溜溜在空中兀自转动,犹如无根之萍。中宫圣子惊起,只叫了一声,悲怒攻心,掉头向白弃冲来。三目连环身体内的幻力还未泄,也跟着皇后陛下,攻向白弃,还未飞出多远,便在空中接二连三爆开,色艳如桃花,亮如一百个太阳同时升在当空,化为亿万碎片,先是冲天而上,直到数百米,而后全面散开飞泻而下,向四面八方溅落。明治神宫,原宿一带,方圆至少数十里都在三目连环们的自杀式爆炸范围覆盖之内。中宫圣子没料到它们的来势,被爆裂的气浪正击在背上,刚惨叫一声,熊熊大火立刻从三目连环的碎片中涌出,将她裹住。中宫倔强,挣扎着在空中站直了身体,双手拉紧了身上大红色的朝服,那颜色与火色此时已融为一体,往白条的头颅方向踏了两步,颓然停下,凄然望了一阵子,垂首闭目,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什么。

铺天盖地的血火之雨来临,秦礼适时摘下自己的手套,在身周轻轻划了一道,一道金色光圈便把他罩住了。紫狐看看他:“真的吗?你就护着自己?”

秦礼觉得这事儿不是很正常吗:“我这是为你分忧吧斗神阁下?照理说不是等你来保护我吗?”

白弃微微一笑,仰头看着即将带来毁灭的烟花漫天,天地这一刻寂静得很——万物在死亡之前,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沉默下去,再无一语可与谁言。

而后,他蹬了蹬脚,临空上升,正面迎向那些光点,在后者的刺眼光亮映照下,再强健的身体也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传说里那些在最后关头呼叫“向我开炮”的战士,或星际迷航中孤身远赴太空的人类战舰,都曾经展示过这慨然赴死的姿态。这是属于孤独战斗者的勇气,不管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什么,肉体或被毁灭,精神却永远不死。

但去者不是别人,而是紫狐。

大无畏面对毁灭结局什么的,可能对其他人来说也算是传奇,但输入毁灭这个关键字,在紫狐的生命信息数据库里可是搜不到任何东西的。要想找到点什么,不妨试试其他,比如胜利,比如征服,比如我不是针对谁,而是在座的全都弱!爆!了!

即使是能够将东京在一瞬间变成人间地狱的酷焰幻力炸弹,也都弱!爆!了!

紫狐以念所驭的能量,不但能攻,亦能守;能放,亦能收。

他整个人浸入万千幻力碎片之中,一点剪影被光点不断释放出的火焰照得闪闪发亮,看上去白弃并没有像秦礼一样在自己身周开防护,反正幻力碎片根本也无法靠近他,反而像受惊了一般骤然远离。之后,极薄,极平,如水波流淌的紫光从他指尖一点泻出,瞬间成为挡在人间世界上空的盾牌;盾牌平铺而去,蔓延无极,幻力碎片一落上去,活脱脱是一点火遇到大量的水,发出呲的一声,随即便暗淡下去。这声音此起彼伏,密密麻麻听也听不过来,那骤雨打屋檐的点滴像永远都停不住,但世上哪有什么永远呢,其实前后不过两三秒钟,三目连环们的残骸就全然消失了。明治神宫巍然看着这一切,它看的东西多了,这一晚也不算太特别。

[3]

两个小小的紫色光圈,罩住了浑身上下还在火焰中剧烈燃烧的中宫圣子,以及白条的头颅,将他们从空中拉了下来。白弃看看秦礼:“劳驾,灭个火呗?”

秦礼说:“这是?”

“吸血鬼幻力重焰,不能以水动诀灭,不能以风动诀剥出改向,不能以紫色祭祀诀压制,金色祭祀诀则刚好克它的炎性。”

金狐很爽快地答应了,但他不能克制自己唯利是图的天性,无论如何都要提醒一句:“你知道现在是渡劫期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绝对不会用我的标志咒语出手的。”

紫狐瞅了他一眼:“第一,这儿的上空被我和异灵川两层强能量盖得死死的,你就算发出大量金色祭祀诀来烤和牛都不会被注意到;第二,你听说过什么叫做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吗?”他指了指自家兄弟,又指指自己,“说的就是我们。”

秦礼觉得这说法不高级:“蚂蚱!我们怎么能跟蚂蚱相提并论?”紫狐赶紧制止了他:“这叫做比喻,然后你赶紧灭火,不然中宫圣子法力耗尽,就要死了。”

秦礼取下手套,发出金色祭祀诀,中宫圣子身周熊熊大火一遇到那束金色光芒,立刻暗淡下去,而后消弭得无影无踪。她身上的朝服烧了那么久仍好端端的,颜色鲜明,完整如昔,但从袖子下露出来的手腕以及脸上的皮肤,却变成了旧金属表面那种铁灰色,精气神全然干枯,瞳仁在眼眶中带着茫茫然一片死气,眼珠表面满是瓷碗摔裂后有的那种细密重叠的碎纹,仿佛已经千疮百孔,只要轻轻吹口气,就会散成灰烬。

“以重焰直达核心,蒸烤元神,不伤外表,如果在人类身上用,所到之处,能将人都变为行尸走肉,如果火候掌握得好,还留下一点点生机,被吸血鬼驱使……”白弃摇摇头,“这应该是吸血鬼从暗黑三界带出来的法门,从罗马尼亚带到日本,一直没有失传啊。”一面说,一面将白条天皇的头颅提在手里,看了看,仿佛是去掉了身体的负担,白条的脸色变得好多了,而且还在一点一点的变化之中,没多久又是唇红齿白,眉若远山,好好收拾一下,上台演蝴蝶君是没有问题的。他并未死,双目瞠然与白弃对视,像是把前因后果都想起来了,渐渐露出一副不相信自己落得这副田地的表情。

连秦礼也不明白白弃怎么会突然下狠手切人家脖子,尤其是在赶尽杀绝对谈判没有什么正面用处的时候——在把人家吃干抹净之前,都是会留余地的。

“怎么突然这么暴躁?”

白弃淡淡说:“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暴躁?”

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片黑色的、跟狗皮膏药长得很像的东西,在秦礼面前晃了晃:“认得出来这是什么吗?”

秦礼看了两眼,不是很敢肯定:“法力符?南美做来闹着玩的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对;闹着玩的,错。”

秦礼拿过来举在面前,皱起眉头:“能有什么用?”

“这是南美磨着庄缺给做的法力符,我来的时候带上的,用上之后,十分钟内持符者会有通心的能力,直接读取他人记忆。”

庄缺是狐族四门显贵之中玄狐庄家这一代的大姐。玄狐读心之术天下无双,但一向肃杀的庄缺怎么也会配合南美,倒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不解之谜。

秦礼明白过来了白弃的用意:“吸血鬼的神经控制中枢在身体内,信息储藏则和人类一样在大脑,你让他身首分离,是因为担心他的自控能力影响读心的效果?”

白弃说正是,秦礼叹口气:“南美胡闹是胡闹,有时候倒也能歪打正着。”

紫狐听了这句,想想正是如此,唇角自然而然就带上一丝笑,转瞬即逝,但其醇如永夜,其甜如蜜糖,落在秦礼眼里,他心头却因此蒙上一层乌云。那乌云像是镶嵌在一张照片四周,边框越是灰暗,照片中的形象就越是光彩照人。那是一个白衣女子,坐着,满脸甜美微笑,温婉可人,膝上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肩上蹲着一只小小的黑色狐狸,毛皮乌亮,蓬松松一团团着,尾巴盖在眼前,像是睡着了,可缝隙之间又分明露出一丝亮,向外满是好奇地望着。

那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们。秦礼成亲极早,连续诞下两个天资极佳的麟儿,狐族长老会为此欢欣鼓舞,恨不得开派对大宴三天,完全是一种“天可怜见,我辈不虞绝种也”的心情。

但谁也不知道时间会给故事什么样的结局。

野马呼啸而去一般的情绪,极快就被秦礼深深埋藏起来,他不动声色,但白弃与他是手足,相知极深,不必去观察他反应,也能体会他的心情。何况正是他手里拿这个法力符会令秦礼有所感触,因为金狐之妻,正是玄狐姐妹中的妹妹庄敛。庄敛性情散淡温存,与世无争,嫁给凡事都要争到底的秦礼,真是天生一对,但抛开个性,她的天赋与法力其实都比姐姐更强。在没有生儿子之前,庄敛辅助秦礼执掌狐族庞大的产业王国,举凡公关、谈判、商业情报刺探,无往不利,是夫君的强助。

白弃等了一等秦礼回复心情,接着缓缓说:“白条天皇心思太密,顾虑重重,要用言语要他的讯息,用时太久;辟尘以风力牵制了吸血鬼大部队,但幻兽和异界巡航者多半会在久候不至后自行行动,必须迅速找到异灵川,速战速决。”

秦礼忽然之间兴味索然:“行吧,哎,我放着多少正事儿不去做,跑这儿干吗你说,拯救世界从来都不是我的兴趣。”

白弃看他一眼:“那生意要不要做了?你不是在跟日本政府谈福岛核泄漏的收尾工作?”

“嗯,我开价太高,整个日本卖国也给不起,没办法,他们只能自认倒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和白弃合作逮着白条天皇,往人脑门上啪一声贴上那张法力符,一道黑蓝带紫的电光闪过,跟夜店里放荧光灯似的,紧紧嵌进了白条的皮肤里。

那片通心符起劲儿地发挥了一阵子作用,然后就失去了光芒,变成了一块纯粹的狗皮膏药,白弃把白条的头颅轻轻托在手掌上,后者的眼珠子灵活地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左看看右看看,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白弃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白条的耳朵眼旁边,指尖发出淡淡紫光,射入耳内,一条金色丝线一般的东西随即游弋而出。白弃将那条丝线挑起,秦礼一看就皱起了眉头:“吸血鬼生虫啦?”

白弃摇摇头:“不,我以前听说,白条天皇御用的密探之一就长这个样子,平时便栖息在他耳朵里,为他收集和储存大量资讯,白条需要时可以随机调用。”

“买台电脑不好吗??非要耳朵里放条虫?”

白弃不理他:“电脑还是不安全的。白条看来对自己的脑子被人扫这事儿早有防备,通心符看不到他的核心记忆,刚才看到的信息,都来自这玩意儿,而且我相信它的主要任务是刺探异灵川。”

即使是合作者之间,情报攻防也理所当然,秦礼觉得这一点都不奇怪:“当然,白条一向深谋远虑,不可能甘心给异灵川牵着鼻子走的。”他观察了一下自己兄弟的表情,“你到底看到什么了?不对劲吗?”

白弃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异灵川复制了白条天皇。”

秦礼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什么?”

“天皇的密探发现了一个顶级的实验室,那个实验室里的大型生物培养舱里有超过十个白条,除了头发颜色不一样,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面出来的。”

他们对望一眼:“白条对此知情吗?”

不问他自己,也许谁都不知道,但秦礼的分析是白条已经收到了这条情报。

甚至这也可能是白条不得不受异灵川节制的终极原因——倘若他不配合,自然有另一个白条配合,异灵川早就做好了准备。

秦礼对白条的苦衷根本没有兴趣,他甚至还露出笑容,因为事情的发展似乎开始有趣起来了:“有意思。”

他无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的手套,语调缓慢地说:“在诺曼他们组成的小俱乐部中,有一个人生前住在日内瓦,是人类世界基因改造和生物克隆方面最顶级的科学家,没有之一。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展示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说人类在多样基因融合和生物改造方面的研究其实已经到了一个非常惊人的水平,只是对大众秘而不宣,以免引起道德伦理方面的恐慌,或对生物未来的恐惧及反感。简而言之,那位科学家的结论是,他们完全做得到漫画书里画的那样,各方面条件满足的基础上,随意融合生物基因创造指定种类的怪物或怪人。”他的眼光投向拥有许多分身的白条天皇,“以及,怪吸血鬼。”

他沉思地凝视着那兀自在地面上不时转动一下的头颅,想起上一次回狐山时和秦慕关于人类社会未来的对话——世界终将被机器统治,非人世界以其稳定的结构和自足的属性得以维持本身的存在,但必须从机器的控制范围中全面撤退,否则一定会遭到灭顶之灾。而人类呢,人类将成为机器社会的线粒体,至关重要并且不朽,只是永远失去了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世界。

这就是人类科技高度发展所将带来的未来。

秦礼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未来,但他觉得人类还需要很多年才能让人工智能发展到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狐狸们不需要提前为他们担心。但是,有什么东西在促使这一变化以极可怕的速度前进。

白弃打破他的沉思:“你是说异灵川使用了人类的生物基因技术,制造出了大量异界巡航者,还有白条天皇?”连他都觉得有点后脑发凉,“还有呢?”

那些拥有巨大能量或奇妙才能的非人,能不能被复制?

异灵川的天赋是精神力,他天然就可以操纵他人,包括那些复制品,有了生物基因技术的加持,他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啊。

但是秦礼的反应却非常冷静,摇摇头:“我想暂时没有了。”

“为什么?”

他小心地整理自己指尖的手套,把肉眼不可见的皱纹轻轻压平:“因为那个科学家也死了啊。”

秦礼露出了笑容:“四弟,你知道我玩扑克的时候,往往会把最好那张牌留在最后,对吗?”

白弃干脆利落地怼他:“那你赶紧showhand,赶时间。”

秦礼耸耸肩:“也行。”

“刚才你见到我,说我为什么会来,我本来是真不想来的,但我在诺曼的葬礼上遇到了一个大人物,然后又听说泥塑灵在松本家宅出现,掐指一算,就赶紧往东京赶了。”

白弃一怔:“大人物?谁?”

秦礼真的摆出了他每次showhand的时候那个扑克脸,面无表情地一字一字说:“邪羽罗。”

“什么?”

“邪羽罗。”

“?”

白弃不像南美,他没有收集表情包的习惯,但这会儿他那张平常不动如山、沉着如水的脸整个儿捏出来一个问号。要不是手底下正按着白条天皇的脑袋,他恨不得干脆自己就变成一个问号。

“邪——羽——罗,在苏黎世诺曼的葬礼现场,穿着严肃正式的黑裙子礼服,送了花,跟诺曼遗孀说节哀的时候显得很不习惯,一句话好像背了很久的样子。四弟你冷静一点,邪羽罗这一辈子显然是女身,所以她穿的真的是裙子,你对这个有什么问题?”

“我对裙子没问题,然后呢?”

“邪羽罗和诺曼遗孀打过招呼之后,拿出了一个名单,一个一个找人。”

“然后呢?”

“葬礼一结束,就把那些人全部干掉了。”

“???”白弃第一次觉得连自己的内存都有点不够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葬礼之前一个月死的那些大人物,也都是邪羽罗干掉的。”

白弃呼出一口气,看看秦礼:“你呢?法力精进了吗,能从邪羽罗手下全身而退?”

秦礼摇头:“没有,她放了我一马。”

当时的场景想起来,秦礼都心有余悸,他认出对方身份之后,立刻想要离开葬礼现场,但是刚有转身的念头,邪羽罗就到了身边——老实说看上去一点儿威胁性都没有,大眼睛长头发的姑娘,穿着和她的容貌年纪都不大相配的沉重的黑色礼服裙,手上拿着一张小卡片,不知道的多半以为她是诺曼某位老友的千金,跟随父母前来会见长辈。

但如果有人认真看过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来这里不是为了拜祭、缅怀或社交。

她是来收割的。

任何人对她来说都不过是麦田里的麦穗,除了随着微风无助地摇摆,连呻吟都不必发出一声。

秦礼脱下了他的手套,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生意做大了就会有原罪这事儿他听说过,但暗黑三界的大魔头跑出来收拾有原罪的人类和非人,怎么都觉得逻辑有点不对。

身为狐族显贵,被邪羽罗打爆之前,务必要反抗一下,这一点秦礼还是知道的。否则被他两个儿子知道爸爸是跪着死的,下辈子转世都不好意思回狐山抢祭祀。

但他们最后并没有打起来,邪羽罗明显要发动攻击了,却突然停了下来,做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然后嘴里嘀咕了一声:“是uncle吗?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秦礼笑了一下,走了。

Uncle?秦礼非常确定自己听到了这个词。

他不确定的是——邪羽罗为毛要自觉选择小自己一辈啊。

这对白弃来说不是什么谜团,他直截了当地找到了其中的联系:“达旦。”

“达旦?”

“朱小破,达旦,记得那个孩子吗?他回暗黑三界之前一直跟猪哥和辟尘生活在一起,也一直叫南美阿姨。他叫你uncle,不与你为敌,就是因为顾了南美这一层。”

邪羽罗是和达旦一起失踪的,她既然出现,达旦一定不会远,看起来就是他在驱使邪羽罗。秦礼的狐生观世界观都被打破了:“四弟,你是在暗示什么?达旦长情还是念旧?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跟你说你们是不是都被猪哥带坏了?”他坚决不承认,“他如果还是那个叫南美阿姨的孩子,当初就不会发动青灵浩劫,现在也不会这么大杀四方。”

金狐平时的生活态度绝对激情不够,但现在的激动程度足够把前半辈子的平静都往回找补足了:“除了诺曼俱乐部那群大佬,你知道这段时间人类社会还死了多少精英吗?全都是非正常死亡,死的速度极快,频率高得叫人没法相信,全世界几乎全部的调查力量都出动了,根本查不到是谁干的。”

如果不是他在葬礼上直接遇到邪羽罗,秦礼也不会知道是谁干的,一开始他也不怎么关心,甚至还觉得那位谋杀者做了他一直想做而没动手的事。

遵守人类世界的商业道德和游戏规则,博取利益最大化,前面半句是长老会和秦慕的主张,后面半句才是金狐的。明明诱发一次地震就可以将对方的矿产价值降到几乎倒贴,而后强行收购,非要谈判谈两年,付一大笔钱出去才可以拿过来开发。就算是长老会的告诫,还是多亏太太庄敛一直按着他,否则秦礼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达旦对做生意没感情,可以判断他的一切作为都绝对不是为了博取资源或物质利益最大化,达旦的想法谁也琢磨不透——他到底要什么?

如此重要的事,怎么就不发一个通告说明说明呢?怎么就不爱沟通呢?

其他人如果知道的话,肯定愿意帮一把啊对不对,毕竟达旦好就大家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啊。

秦礼面带忧虑:“他干掉的都是大人物,每一个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所以媒体全都被压住了,绝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再这么杀下去,纸包不住火的,一不小心,各个国家之间对弈的局势马上就会非常紧张,毕竟有魔鬼杀人这种事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他们只相信人就是魔鬼本身。”

他的考虑很长远,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商业战略,逻辑与洞察力是第一流的,如果他所描述的最坏的情况出现,世界就会变成一个火药桶,来个别有用心的,随便这里那里丢几根火柴,马上就是大战争。

秦礼对自家兄弟抱怨:“现在打起来世界大战会很麻烦你想想看,人类的疯子也不少,他们真的会用核武器对射的,就算地球不彻底完蛋,也会有漫长的核冬天。我们都要躲在异度空间不出来,那样的话,波尔多和勃艮第的葡萄园肯定就全毁了,那我去哪儿找自己喜欢喝的酒?狐山上连南瓜都种不活。”

白弃没接南瓜的茬,紫狐对酒色财气蔬菜水果都没有太大兴趣。他沉思着扭转头,望了望天边的穿之黑洞,说到别有用心,他们所知道的角色里面,有一个拍扁了放在字典里,刚好是这个四字成语的绘图写真。

他说:“不管他要干什么,异灵川一定知道。”

“他一定知道达旦在世,一定知道猪小弟带着忘川之心重新出现的原因,一定知道达旦出于某个目的在肃清人类社会的顶层,这几件事之间一定有联系,而他也知道那个联系是什么。”

“四弟你用了好多个一定,如果事实证明你说错了的话会很丢脸。”

白弃不理他:“他今天晚上突然一点征兆没有就在东京发动这么大的场面,跟这些都有关。”

除了暗黑三界的统治者,不可能有其他任何人或者势力,能够让异灵川孤注一掷。

白弃拍了拍秦礼肩膀:“没时间了,赶紧的,我们先去找辟尘。”

“辟尘也在?哎,当然他会在。但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找大哥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管这事儿?又怎么管?”在真正的大事面前,秦礼还是尊重兄长的,毕竟万一要背锅也有人在前面顶着。

白弃不同意:“大哥是要找的,但当务之急是辟尘,因为他现在在用风力牵制其他吸血鬼的行动,我们现在知道了白条天皇很多个,万一异灵川将他们派出去,辟尘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力量不够。”

金狐不以为然:“难道你还担心他吃亏?”

“不,我不担心辟尘吃亏,我担心的是他被激怒,虽然这事儿不常见,但万一犀牛发怒而不顾后果,今晚能活着出东京的,除了我们几个,其他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白弃摇摇头,“那不是南美所愿。”

秦礼看了看吸血鬼天皇的头颅:“这位怎么办?”

“放着吧,他现在知道自己被人玩了,等一下恢复神智,应该就会召回吸血鬼军团了。”白弃说是这么说,顾虑也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其他白条天皇会不会跟他打架。”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白条天皇忽然咧开嘴,发出一声轻笑,神情和声音都满怀愉快,那姿态与之前正常状态下的白条截然不同。那颗头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动起来,有什么东西支配了它,并且驱使它开口说话了。

“金狐阁下,紫狐阁下,二位不愧是狐族显贵之后,真是聪明绝顶。”

拿着腔调,音色纤细尖锐得像一根刚磨好的针,绝代阉伶唱着威尔第唱到最高音将断未断的一瞬,就是这个感觉。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虚伪,想要突显的是刻意为之的从容和优雅,效果很好,但不纯正,令人不舒服。像非洲某一个酋长卖弄他从收音机里学会的伦敦上东区口音英文。

这声音的主人铁定是一位新近发财的豪客,出门散步也要穿全套燕尾服,戴着以黄金制造的袖扣、手帕和领结,上面密密麻麻镶嵌着许多十克拉以上的粉钻,绿钻和黄钻,毫不含蓄,毫不收敛,显摆得非常非常过瘾。

现在出现在金狐和紫狐脑海的尊容,就是异灵川的典型形象,绝非想象——他们小时候和川打过交道。打过交道的意思就是揍过他。更精确地说,是在南美揍他的时候在旁边抱着手臂掠阵。唯一悬而未决的谜题是,这位朋友在挨揍之后是改变了自己的个人风格,还是坚强地保持了下来。

狐狸兄弟们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各自都皱起眉来,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沉默着的工夫里,白条天皇的脑袋毫无先兆地炸了。

可怜旁边躺着的中宫圣子满身火焰刚刚熄灭,从白弃的紫色能量圈里恢复了一点元气,刚睁开眼看到这一出,一声不吭又背过去了。

白条的脑袋炸得不怎么热闹,就啪的一声,像开了个熟过头的西瓜一样,在地上干干脆脆地变成一摊内容不明的粉,堆成堆,老实待了没一秒钟就沸沸扬扬飘起来,在空中重新组合,成了一副浮着的金粉人物画。画架子还往四面八方转动,唯恐观众看不见似的。

金狐瞟了一眼那画里的人就伸出手来,紫狐跟着瞟了一眼,哥儿俩顺势击了个掌:异灵川的样子跟他们记忆中一模一样,华服俨然,只见衣装不见脸,精致的礼帽扣在一片虚空之上。不过领结上镶嵌的不再是彩色钻石了,而是在华人群体里价值连城的顶级翡翠,可能这几年在东方的日子久了,对珠宝的鉴赏品味也有所变化。

他们单纯击掌,没有试图在掌心里交融一个金色祭祀诀和一个紫色祭祀诀,联合彼此之力去拍那哥儿们万里留白的五官一个顶门雷。因为异灵川并没有在这里,甚至没有在附近,他的精神力操控着白条之一头颅的残骸,就像从一家万里外的电视台录播中心发出视频信号,可怜的白条之一只是一台接收终端——电脑、电视、平板或者干脆是手机。

不管你有多恨那个主持人,发泄起来最多也就是砸烂终端屏幕,无损主持人本身分毫。

不过,金狐和紫狐一直多多少少有点漫不经心的神情,突然都消失,变得肃静下来了。

陪着南美来此的白弃,一开始无非是不放心银狐胆大妄为,平时好好的倒没什么,怕的是渡劫期间凶险加成,万一一个不小心老婆挂了,那怎么办好。

跟吸血鬼天皇打架什么的,对纵横天下的白弃来说,只不过是很小的一件事,紫狐平素很少在人类世界出现,他的主要敌人都来自异空间和外星球,一部分是狐族的天敌,一部分是有害的入侵种。在人类社会活动的非人基本都是弱鸡,异灵川是很少的例外。

即使是跟异灵川和他麾下正面作战,最多也不过是两个种族之间的纷争。达旦,则代表了完全不同概念的危机。这个词本身就代表颠覆与毁灭。

异灵川对此深谙于心,因此他开门见山:“金狐阁下,我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为狐族今晚前来东京探访的贵宾开设特别的穿之通道,送几位毫发无损回到狐山,不需趟今晚东京这摊浑水。”

秦礼不动声色:“你要什么?”

异灵川愉快地在画框里摇了摇身体,帽子抬起来,像是正在仔细观察他们两个一般,说:“我由衷希望狐族能与我合作,开辟美丽新世界。”

“美丽新世界?哪一个版本的?赫胥黎版本,动物庄园版本,还是黑客帝国版本?”

异灵川以做作的欣快声调发表了自己的赞美:“哎呀,看不出金狐阁下学富五车呢!”

“不管是哪一个版本的美丽新世界,金狐阁下,我相信都不会出现在地球上。因为就像您刚刚所说的,达旦已经开始让地球变得不那么适合任何种族居住了。”

“要不是他带着邪羽罗的分身这样突然再度出现的话,”他叹了口气,“本来我,嗯,我们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慢慢经营,直到水落渠成呢。”

“是吗?怎么一个经营法?”秦礼淡淡地问。

异灵川向他们露出一个空虚的微笑,一个需要强大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受力才能揣测得出的微笑,他决定向自己潜在的盟友透露真正有杀伤力的信息,否则无以获得他们的信任。

“二位大概也猜到了,这一段时间达旦所杀的人类社会的重要人物,都是异灵川的盟友,他们遍布各个重要领域,我们合作非常愉快,而且已经延续很长时间。金狐阁下之前未必知道这个联盟的存在,但你的商务社交圈与联盟成员相当重合,因此想必有所感觉,我们联盟已经变得非常高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左右人类和大部分生活在人间的非人种族的生死存亡。”

“这个联盟的最初建立,归功于两位,一位是白条天皇,如果不是他提出与人类分治日夜这一天才的构想,并且用将近五百年的时间实践这个构想,就连我都想不到除了直接控制他人的思想,还有更有效的方法左右世界。”

“还有一位,”异灵川娓娓道来,仿佛只是在与两位老友促膝谈心,“二位也知道了,当然是松本清张先生。”

否则不管他干了什么,都不会惹出泥塑灵包围他的家宅。

异灵川现在的声音仍然是愉快的,而他对松本清张的称谓,非常明显地表达了内心的尊敬——这对眼高于顶的异灵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事。

“松本清张这一代的长女秘密被送去与吸血鬼天皇和亲,他也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亲信都送去接受初拥,以此巩固他与吸血鬼之间的联盟。他为人低调,却拥有真正的雄才大略,眼光之长远,连我有时候都自叹不如。就这样孜孜不倦地为我们共同的梦想奔波,需要他现身说法的时候,那平和却精准的说服力总是令人无法抗拒。”

异灵川脱下帽子,对不在现场的松本清张行了一个礼:“没有他的话,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走到这一步呢。”

秦礼闲闲问:“说来说去,你倒是走到哪一步了呢?”

异灵川发出轻笑:“走到了我们一开始并没有计划的一步,但事实上,也许这一步才是我们终极想要来到的地方呢。”

他正式邀请:“金狐阁下,我们从前颇有误会,但新世界的大门即将要打开,是时候放下前嫌携手合作了。异灵和狐族都努力经营本族在世俗社会的存在,大体上来说,为了尊重人类与非人世界的平衡法则,我们的活动仍然要遵守他们所制定的制度,而这些制度让世界的发展大幅落后于它所应该有的样子。”

他双手合十,对着秦礼虔诚地行礼:“金狐阁下,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白弃转向金狐:“他说的颇有误会,指的是不是青灵浩劫时你以天价卖给他一本不足本的破魂之书,然后害得他差点死在灵魂十字架通道里面的事儿?”

金狐点点头:“对,我以为他至少会跟我还还价,结果他立刻就成交了。”

他们在这儿说的话,不管音调多低,每一句都能清晰无误地落在异灵川的耳里,对他来说,那无论如何都算是一段惨痛的往事,但他没有为此动怒,反而主动接话说:“金狐阁下,如果不是那一本破魂之书,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暗黑三界的秘密,也不会有动力做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所以,请不要让那段往事成为我们的隔阂,我甚至还对您满怀感激呢。”

异灵川越发诚恳,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金狐对所谓的美丽新世界有着浓厚兴趣,尽管白弃对此不以为然。

世界是属于生意人的,从前是,现在和将来也是,在人类社会是,在外星人社会说不定也是:“金狐阁下,如你所见,事态正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发生,难道您不想与我一起来躬逢其盛吗?我发誓将对您和盘托出我的全部计划,绝无隐瞒半分,并和您共享胜利的成果。”

“相信我,金狐阁下,那将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伟大计划,是全然地、彻底地亲手创造一个新世界。”

他顿了顿,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得到一点时间来发酵,升温,变得诱惑力十足。换了一个人,异灵川会直接进行精神力控制,予取予夺,但他知道对付金狐,那不是最佳的手段,被控制对金狐这个等级的非人来说是奇耻大辱,而且必会反弹。但异灵川深信自己所说的话,对一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者有足够的说服力。

金狐低下了头,凝视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呼风唤雨的手——比喻意义上是,实际意义上也是。他仿佛陷入了思考,过了一阵子,缓缓说:“那么,白条天皇因为你而粉身碎骨,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异灵川挥了挥手:“白条天皇?啊,你说的是他刚才的遭遇吗?”

他笑得很温柔,温柔中又有一点点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狡黠:“相信我,我对盟友无比真心,与天皇陛下也是要天长地久的,一个白条天皇的毁灭有什么关系呢,尤其当他和我想法不同的时候。”

金狐和紫狐脑子里都不约而同冒出一句:“反正还有好几具等着当你的傀儡呢。”

异灵川细细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可能声调放得太轻了,耳力极强的金狐和紫狐竟然都没有把这句话听得很清楚。

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有一阵风平地而起,吹散了声音的传播。

那阵风突如其来,而后围绕着异灵川的肖像盘旋,像在审视他的样子。

那阵风里,带着强烈的愤怒。

白弃注视着那一阵风,几乎是好奇地说:“在你的美丽新世界里,川,会有一阵风冲上来打人耳光吗?”

异灵川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虚无的头和帽子一起转向白弃,随即姿势一下子僵硬了,久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呈现出一种直播信号突然中断的寂寞感觉。白弃耐心地等了一阵子,问秦礼:“怎么样?你还要继续跟他谈下去吗?”

秦礼没有马上回答,他翕动嘴唇,喃喃着“美丽新世界”这几个字,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直到白弃拍醒他:“赶快!辟尘有点失控,要刮大风了,我们要快点找到辟尘,赶在异灵川放出复制的白条,把吸血鬼彻底变成敌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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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猎物者(1-5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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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白条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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